山中密林幽靜,一處參天古木下。


    樹蔭遮蓋了炎日,化成陰影灑落在地麵,下方雜草叢中露出來一塊岩石,其上空無一物。


    若以靈識觀察,便可發現,以這岩石為中心,周圍一丈範圍內,被一層奇特的扭曲掩蓋。


    此地,便是公孫延隱匿身形的閉關之處。


    時間匆匆流逝,很快的便過去了一年多。


    在這一年裏,最初的一個月,實則公孫延的閉關,已經完成。


    天地老人的金丹之力,被公孫延完全煉化吸收了。


    如今,他的實力,已是恢複到了築基大圓滿的層次。


    然而,之後的大半年,公孫延仍舊盤坐在此,分毫未曾動過地方。


    扭曲掩蓋下,俊逸的麵龐,被發絲遮蓋了大半,一身黑袍寬鬆,籠著他瘦削的身軀,有若有若無的奇異波動,隱隱彌漫開來。


    雖然在閉關,公孫延的靈識卻始終處於散開狀態,整個芒碭山的景象,一絲不漏的,反饋在他的心神內。


    當然,也包括一切發生在白歧身上的事。


    這大半年的時間,白歧陪伴親人的一幕幕,公孫延亦看在眼裏,常常心有感慨。


    某一日夜晚,朔月當空,星光迷蒙,有微微寒意彌漫開來。


    這個季節,山中露氣深重,凡人不敢在山中過夜,很容易被濕寒侵骨。


    但這寒意,對於修士而言,卻微不足道。


    長出一口氣,公孫延從吐納中醒來,徐徐睜開雙眼。


    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天際,眼中帶著一絲迷茫,如在追憶著什麽,俊逸的臉上,隱約卻有一抹滄桑。


    偶爾回想起曾經的經曆,公孫延驚奇的發現,唯有和白歧一道的這幾年,卻是他從未經曆過的平靜。


    此時也已深,大多人家早已安歇了,村子裏僅有一兩戶人家,隔著紗窗,還能看到油燈的火苗搖曳的影子。


    重重祟祟,時而有輕微的劈啪爆鳴響起。


    隔著簡陋的木屋,隱約有微弱的鼾聲此起彼伏,傳得很遠,是熟睡的村民。


    除此之外,整個芒碭山萬籟俱寂,連一聲蟲鳴獸吼都無,似連這些蟲獸,也都承受不住這股彌漫山中各處的寒意。


    望著天空斑駁的星星點點,還有一兩片雲影浮動,很快將上空的朔月也都遮蓋了,隨即又從另一邊緩緩吐出。


    公孫延目光縹緲,口中喃喃著,“歸宿...連他都有歸宿,而我的歸宿又在哪裏......”


    回想起之前數百年的經曆,可以說一直在追逃殺伐、提心吊膽中度過,也不知多少年,未能感受到這種安逸的平靜。


    這對常人而言,或許再尋常不過,根本連追求都算不上,甚至還會覺得枯燥乏味,但對公孫延來說,卻有些奢侈了。


    甚至,對於白歧,公孫延從心底生出了一種...羨慕。


    不錯,是羨慕!


    如這樣的溫情,公孫延已有一千多年未曾感受到了!


    伴隨他的,始終都隻是仇恨!


    “修煉...修煉...又圖的什麽?那縹緲的大道嗎?嗬~”


    搖搖頭,公孫延自嘲一笑,眼神卻很縹緲,一幕幕記憶中的場景,在他眼前紛紛掠過......


    論出身,公孫延實則並不算差,還是在一個頗具名望的小氏族,不過卻是凡人氏族,並非修真世家,且偏居昆吾大陸外海諸島中的一座。


    此島無名,但從公孫祖輩來此定居後,便命名為公孫島。


    曾聽長輩說,公孫氏族本不是居住在此島,而是從遙遠的昆吾大陸而來。


    在很久之前,也曾在當時的昆吾大陸凡人帝國中強盛過一時,隻是如今已經沒落了太多年,隻剩下不多的血脈親族,淪落到這罕有人至的島嶼上,繁衍延續。


    而公孫延的家裏,更是這個小小氏族當中的一條末緣分支,屬於最弱勢的一係旁支。


    雖然如此,但至少家境還算過得去,卻肯定免不了從小到大,遭受那些所謂親朋的冷眼和輕視。


    好在爹娘很疼愛他,一家人融融睦睦、相依為命,倒也能過活。


    年幼的公孫延,麵對親戚的冷眼,時常心中不忿,一心想要推翻這種現狀。


    昆吾大陸,修煉成風,盛況中天。


    小小的公孫延,當時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尋仙問道。


    於是剛剛成年不久,公孫延便毅然決定出海。


    送別他的,隻有父母,還有一個在他家待了數十年的老仆人,隨後公孫延便跟隨著過往的商隊,向著無邊海域出發了。


    經曆了大半年的行程,一路有驚無險,波折不斷,公孫延終於踏上了彭連魔島,又恰逢彭連魔島廣招弟子,便硬著頭皮試了一試,沒想到居然還合格了。


    此後公孫延一邊做雜役,一邊積攢修煉物資,前後花費數十年,終於修煉到了築基後期。


    這令他興奮,每次回家探親,爹娘都很高興,還有那些平日冷眼俯視他一家的親戚們,也都熱情無比,低聲下氣。


    那時候的公孫延,心性還算淳樸,本以為彭連魔島會是他最終的歸宿,待到父母仙去,可以安心修煉,去追尋那縹緲虛無的大道。


    然而,魔修宗門不可能像仙道宗門那樣,擁有非凡的凝聚力,都是放養式的彼此爭殺來提升修為。


    修煉物資、道侶、洞府,任何有關修煉的一切,全可憑實力奪取,手段不論,高層也絕不過問。


    礙於天資,結丹無望的公孫延,覺得彭連魔島的氛圍並不適合他,最終還是不得不離開了。


    一切卻也是從那時候開始......


    ***


    如想到了什麽,公孫延微微一歎中,右手一翻。


    有白光閃現,一枚古舊的玉簡出現在他的右手,摩挲著,眼中多出了一抹複雜,而那滄桑卻更加深邃。


    如同心神中泛起的一種疲倦。


    這樣的表情,若是被白歧看見,恐怕亦會很吃驚。


    玉簡古樸,發出淡淡的白光,柔和無比,仿佛自有一股暖意。


    握著玉簡的公孫延,從他手心傳遞而來的感觸,卻隻有冰冷......


    “區區一部功法,值嗎?”如在自問,公孫延喃喃,又是自嘲一笑,有些苦澀......


    ***


    得到這玉簡的過程,可以說是無巧之巧。


    當時剛剛離開彭連魔島的公孫延,有些失意地想回到家鄉,路上卻碰巧遇到兩人鬥法。


    這二人的實力皆是極強,至少在當時的公孫延看來,隨手一擊都能要了他的命。


    這二人似因爭奪一物而起的糾紛,根本不在意路過的公孫延。


    估計在這二人眼裏,如他這樣的小人物,連多看一眼都是不值!


    結果卻是...二人最終同歸於盡,公孫延得到了二人爭奪之物,便是這枚玉簡。


    借著玉簡的指引,公孫延尋到了弘魔島,在其內找到一處隱蔽的洞府,發現了“冥”訣的存在。


    得到這部功法,公孫延自然喜出望外,帶著功法便離開了弘魔島。


    然而,從接下來的歸程,就變得詭異得多了。


    明明是罕有人至的海域,卻莫名多出了許多修士,還在沿途盤查。


    那時候的公孫延,雖淳樸,但卻不笨,隱約感覺,這些修士的目的,或許與他身上的功法有關。


    於是想法設法擺脫了盤查,回到了故鄉。


    公孫延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些盤查的修士,竟如此鍥而不舍,搜查的範圍不斷擴大,很快有人找上公孫延家鄉的島嶼,詢問是否近日到來之人。


    那些平日裏低三下四的親戚,毫不猶豫的將他出賣了。


    一場浴血搏殺,那些修士被公孫延斬殺了數人,公孫延拚了命的逃離了家鄉的島嶼。


    那些修士中,隨後趕到的援手,一怒之下,便將那座島上的所有活物,盡都屠戮一空,上至家主,下至公孫氏族的親眷、仆從,其中自然也包括公孫延的父母。


    從那之後,公孫延便麵臨層出不窮的追殺,不得不如喪家之犬般處處藏匿,亡命海域。


    修煉了冥訣後,每日有徘徊在生死邊緣,公孫延突破得很快,但追殺從未停下過。


    為了報仇,他不得不逼著自己狠辣、狡詐,變得殺人如麻。


    築基大圓滿、金丹...金丹後期大圓滿、元嬰、元嬰中期!


    隨著他修為的提升,死在公孫延手中的修士越來越多,但總會出現修為更強的敵手。


    每次公孫延被被逼得再次藏匿,然後突破修為反殺,再藏匿...反反複複,仿佛沒有盡頭。


    整整數百年東躲西藏,生死危機不斷,哪怕一個人的心性,再怎麽堅定,也很難承受這種壓力。


    帶著滿心的疲憊,心灰意冷的公孫延,回到了弘魔島,打算從此閉關不出,卻又偶然發現了暗藏在弘魔島地下的一道傳送陣。


    鬼使神差的,公孫延踏上了傳送陣後,立刻被傳送到了天元大陸東荒深處,卻悲催無比的,直接出現在一頭洞虛境大妖的麵前。


    一吼之力,一身修為廢去了大半,身受重傷的公孫延,沿途耗費法寶丹藥難以計數,倉皇逃出了東荒,卻最終栽在了白歧的手裏......


    ***


    每每想到這些經曆,公孫延便慨歎上天實在是不公。


    如此際遇,巧合歸巧合,也實在太過倒黴了不是?


    家破人亡不說,被人追殺數百年,僅僅是一部“冥”訣的代價,實在是不值!


    又遇上這麽個古怪的傳送陣,還恰好被傳送到一頭恐怖的妖獸麵前。


    這些事,一一數來,這天底下能有幾人比他還慘?


    至於仇恨,放不下又有什麽用?


    數百年亡命,公孫延怎麽可能甘願遭受,這在他看來乃是無妄之災的追殺,早已暗中搜集過消息。


    追殺他的那些修士的身份,也早已被他查探得一清二楚。


    昆吾正道十三宗之一的玉華宗!魔道巨擘之一擎魔宗!


    兩大宗門同時出手,就為了截殺他這麽個小小修士?


    雖然不敢置信,但事實恰恰就是如此!


    剛剛得知這些人身份的刹那,公孫延的一顆心就涼了半截,同時泛起的,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對手的實力,哪怕他還是全盛時期,哪怕再讓他突破一個大境界,也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到如今,尤其是近幾年,受限於白歧,仇恨什麽的,公孫延都已經看淡了。


    修為未曾跌落之時,報仇都是遙遙無期,更何況是現在?


    雖然無奈,公孫延卻已經接受了身為白歧仆從的這個事實。


    ***


    幽幽一歎中,右手一翻,白光閃爍間,玉簡消失,公孫延徐徐閉目,重新陷入了吐納。


    他在等。


    他知道,早晚有一天,白歧會來找他。


    他能感到,那一日已經不遠了......


    ***


    以公孫延活過一千多年的壽元,所謂的寂寞,以及時間的流逝,在其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修士往往是寂寞的,大多獨自修行,有時僅需一場閉關、一個打坐,便過去數年。


    但現在,卻有了不同。


    至於這不同,非要說,便是一種充實。


    公孫延始終在靜等著,未曾離開過坐下的岩石半步。


    除了打坐之外,就如一個凡人一般,每日閑來無事,公孫延便以靈識查看山中之民的生活作息,樂此不疲。


    長此以往,令他一直浮躁的心,也漸漸歸於了寧靜。


    隱隱的,他發現,自己自從達到元嬰中期,長久未能提升的心境,竟出現了一絲鬆動,有了即將突破的跡象。


    對於這個發現,公孫延並未太過在意,依舊平淡又充實地過著每一天,享受著這種,對他來說很是難得的平靜。


    日子一天天度過,公孫延每日重複著,這在常人眼中枯燥無比的舉動。


    ***


    時間飛逝,很快又過去兩年......


    這一日,公孫延依舊興致盎然的散開他的靈識。


    掃過林中,掃過瀑布,掃過山中各處,如數家珍般,清點著般是否少了什麽,又或者多了什麽。


    比如這顆樹上結出的果子比前天多了一枚,原本在一塊岩石疙瘩下藏身的一隻不知名的蟲,被路過的一隻蛤蟆一口吞了下去。


    這一切在公孫延看來,都十分有趣,至少比殺伐比狠有趣得多。


    還有那些村民,今天又有什麽活計要幹,誰家的母雞又下了幾顆蛋什麽的,堪稱喪心病狂的一處都不願放過。


    在掃過後山某處時,公孫延的靈識一頓,見到季老墓前白歧盤膝而坐的身影,顯得頗為蕭瑟。


    同樣的一幕,在這三年裏,他見過無數次。


    忍不住心中一歎,靈識一掠,便打算掃向別處。


    驀地,公孫延愣住了,仔細感受到白歧身上,突然升起的一股氣息,“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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