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您今天沒什麽精神啊。是昨晚沒休息好嗎？”喬絲特坐在我的對麵，關切地問道。
“嗯，有點吧。”我剛剛打了個哈欠，此時正用力揉著眼睛。
我們已經從蘇爾諾出發，此時正走在去特裏亞的路上。這條路並不好走，路上盡是些惱人的碎石。雖然羅爾夫已經將車速降下來了，但是我依然被起起伏伏的馬車搞得心煩意亂。
我沒有把昨晚聽到的故事告訴喬絲特。她是個愛操心的人，如果我把那個漁民說的故事告訴她，隻會讓她徒增煩惱。況且仔細想來，那漁民說的故事也未必作得真，畢竟是古今傳說的混合體，裏麵有幾分真事幾分杜撰可說不清楚。不過對於我來說這其實並不重要，畢竟我不是勘察案件的偵探，隻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作家而已。
“主人，需要我給您取毯子和小枕頭嗎？羅爾夫先生說到特裏亞還要花很長時間。”喬絲特問道。
“嗚……算了，這條路真難走。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我沉吟了一會，還是拒絕了喬絲特的提議。
這一路上我都是昏昏沉沉，麗莎和喬絲特的談話就像縹緲的仙音一樣時斷時續地飄進我的耳中。迷蒙間我感覺窗外的景色都變得不太真實。馬車的顛簸此時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坐在搖椅上，我的意識也隨著這起起伏伏逐漸飄散了。
“主人……主人……”
喬絲特的聲音在恍惚間傳入我的腦中。
“嗯……”我哼哼著睜開了眼睛。“啊，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們已經到了嗎？”
“是的先生，我們到了。現在剛剛到中午。”羅爾夫幫我把車門打開，麗莎已經下車跟她父親站在一起了。
隨著車門打開，一股帶著細細海腥味的微風從外麵灌進來。我下車去，看見我們正停在一家旅館門口。
特裏亞的建築都已白色砂石為主要建材，大概混了什麽可以讓它們牢牢板結在一起的材料，整個街道鹽白一片，卻又不似白色大理石那麽威嚴而高不可攀，看起來十分舒服。作為諾爾威的重要港口之一，特裏亞白天的街道顯得很熱鬧。往來的人形形色色，看起來有商賈也有討生活的平民。街道兩旁有整齊的店鋪，也有看起來有些可疑的小商小販沿街叫賣。再往遠處看，可以看見海邊的港口，那裏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有普通的商用帆船，漁船，也能看見新式的蒸汽船。
而我們麵前的這棟旅館，有三層樓高。建築風格與街道上的其他建築無異，屋簷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風鈴，隨著海風發出清脆的鈴音，似是在招呼往來的客人下榻此地。
“先生。”羅爾夫突然叫了我一聲。
“嗯？”
我回過頭去，看見羅爾夫牽著麗莎的手。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先生，照約定的，我將您送到特裏亞了。不知道先生要在特裏亞待多長時間？”
“嗯……少則一兩天，多則一個星期吧。”我並不確定自己需要在特裏亞地界內待多長時間。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我想跟您請個假。”
“哦？怎麽回事？”
“托您的福，我這一趟可算是賺了個盆滿缽滿。我打算帶著麗莎在這附近走走看看，順便也帶一些土特產回去，說不定還能再做成幾筆生意。您知道，我們的生活其實很窘迫……當然，我們也最多隻會花上三天時間。到時候我一定會在馬車這裏等候，將您送回帕勒文去。”
“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隨便你了。你大可以帶著麗莎到處看看，畢竟機會難得。是不是，麗莎？”我笑著彎下身去摸著麗莎的小腦袋。她笑得很燦爛，看起來她也對跟著父親遊玩非常期待。
與羅爾夫和麗莎分別後，我與喬絲特住進了這家名叫躍魚的旅店，頗有港鎮風格的一個名字。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雖然特裏亞室外的空氣陰冷潮濕，但房間內卻溫暖幹燥。據這家旅店的老板說，特裏亞的建築材料中都含有相當的鹽分，經過特殊的處理可以很好地吸收空氣中的水分，使得室內的空氣保持長久的幹爽。
此時我正坐在房間內的小桌旁，而喬絲特正將這一段時間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從箱子裏取出來放到房間內合適的位置。
“茶具放在這裏好嗎？”喬絲特邊問邊走到我身旁，她手裏端著我們兩人常用的那套茶具。
“嗯，就放在這張桌子上吧。”我點點頭，示意喬絲特就將它放到我手邊。
“差不多了主人，”喬絲特說著拍了拍手，“房間收拾好了。”
“嗯……”我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應道。
“主人，您在想旅行的下一步應該怎麽安排嗎？”喬絲特在我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嗯，是啊。我想馬上踏上那座島看看。我覺得一定會有什麽意外的收獲。”我用手指慢慢敲擊著桌麵，這麽說道。
“主人，您是昨晚聽到了什麽值得注意的事嗎？”喬絲特的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臂上，輕聲問道。
“也沒有，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不值得一提。”喬絲特有時很敏銳，我不得不敷衍過去。
“是嗎？如果有什麽事的話請不要瞞著我。”喬絲特沒有再追問下去。不過看我昨晚難以入眠和今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恐怕喬絲特早就意識到我聽到了什麽。
“嗯，如果事情重要的話我會跟你說的。”我點點頭，向她承諾道。
“那就好。主人，今天您打算做點什麽，是馬上找船去薇切斯島嗎？”
“不，今天下午有別的事。”我搖搖頭。
“那是什麽？”
“是這樣，特裏亞的市長是父親的好友，我與他也有些交往。今天下午我會去拜訪他。不過很抱歉，我可能不方便帶你去。特裏亞的市長是個有些勢利的人，我怕他對你做出些非禮的舉動，惹得我和你都不高興。”我向喬絲特解釋道。
“嗯，我聽從您的安排。”喬絲特點點頭。
“下午的時間你可以在房間裏休息一下，也可以在城裏走走。零花錢就在箱子的內襯裏，你知道，大概有三十第納爾，應該足夠了。”
“嗯，主人。我知道了。”
經過短暫的午休，我來到了特裏亞的市長官邸。市長官邸的建材不同於城裏的其他建築，雖然也以白色為主色調，不過它是使用大塊的條石和白灰建成的。與城裏那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建築相比，這裏顯得寂靜威嚴，有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透過官邸莊園的鐵質柵欄，可以看見裏麵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坪和經過精心飼弄的花壇。
我走到院門口，便有守門的男性傭人迎了上來。
“先生，請問您大駕光臨市長的府邸有何貴事？”他朝我鞠了一躬，十分有禮貌地問候道。
“請通告市長盧修斯爵士，麥克道維爾?赫爾的兒子克勞斯?赫爾前來拜訪他。我幾天前曾寄過一封信給他。今天沒有預約是我失禮。”我向這位傭人點頭致意，用沉穩的音調向他說道。
“好的赫爾先生，請跟我來。”那傭人又朝我鞠了一躬，然後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我點點頭，與他一同進了院門。通往豪華官邸的是一條用圓滑鵝卵石鋪成的大道，大道兩旁有鬱鬱蔥蔥的樹木和看起來雕刻得很精細的雕塑。經過院子中央的雕塑噴泉後，那傭人把我引到了官邸進門後位於大走廊側麵的等候室，然後告訴我他要去通知市長便匆匆離開了。
我進入了等候室，便有在等候室工作的傭人替我取下帽子和大衣外套，又引我到舒適的皮椅處落座。隨後，又端上了熱茶和茶點，十分細致周到。
我小口啜飲著杯中的熱茶，一麵細細打量這間布置精美的等候室。等候室的麵積不小，不過裏麵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石質柱台，上麵擺著看起來有東方風格的瓷器和其他一些玩意兒，立在房間兩側的大型木架上也放滿了那些看起來製作精巧技藝高超的玩物。這樣一來，人在等候室的活動空間就很有限了。等候室的中央是幾張紅漆上色的厚重圓桌，以及我身下那種看起來很昂貴的皮椅。窗戶上的窗簾是勾繡金邊的紅色厚重天鵝絨，窗戶正對著庭院的噴泉和花壇，應是故意設計成這樣好讓客人在等候之餘欣賞庭院的風景。
市長沒有讓我在這裏等候太久。當我的茶喝到一半時，那位引我進院門的傭人走了進來。他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說道：“赫爾先生，市長大人希望您能現在就與他會麵。他囑咐我務必對您謙卑有禮，他說您是他的貴客。”
“不敢當，盧修斯爵士身負管理特裏亞的責任，還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與我見麵，這是我的榮幸。”我站起身來，與那位傭人客氣道。
“那麽，請跟我來吧。”傭人替我打開房門，又彎腰請我出去。
我跟著他一路往樓上走去。官邸裏常走的地方，比如樓梯和走廊，都鋪上了編織細密的地毯。沒有鋪上地毯的地方是看起來經過精心打掃過的大理石地麵，站在那裏可以看見腳底的光滑大理石映出人臉。寬闊的走廊兩側也擺上了大花瓶、風景畫等裝飾品。有些走廊的金屬扶手上雕刻著各樣的獸類，有獅子、老虎、大象等等。
傭人引我在兩扇巨大的紅木門前停下，他微微欠身向我介紹道：“這裏就是市長大人的辦公室了。”
說完他走近了一些，小心地將手放到房門上的金屬獅子門環上扣了扣，提高聲音說道：“大人，赫爾先生帶到了。”
“哦！是克勞斯來了，把他引進來。”裏麵傳出盧修斯爵士的聲音。
傭人聽了他的話，便轉動門把手將門推開。我向他點頭致意，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盧修斯爵士的辦公室是一間采光很不錯的屋子，陽光從高大的落地窗灑進來，落在以金絲紅絨編就的印花地毯上，顯得雍容華貴。辦公室內有一個石質的壁爐，裏麵那些優質的黑炭正散發著焰色均勻的火焰。辦公室的牆壁上掛著國王陛下的大型畫像。半人高的茶幾上放滿了各式果品和糕點。
“哈！克勞斯，我們可好久沒見了。”盧修斯的聲音從辦公室盡頭的巨大辦公桌後傳出來。他此時正坐在那裏，手裏端著一個與他那粗肥的手指完全不相稱的精致小茶杯。
“盧修斯叔叔。”我盡量將笑容堆到自己臉上，向他打著招呼。
“克勞斯，克勞斯。你看起來還是那麽沉穩聰明。”他邊說著邊扭動著他肥厚的屁股站起身來。他那肥胖的身軀配上反光的禿頭和長長的棕色胡須，老實說，讓我有種看到一隻海象在跟我說話的感覺。
“倒不如說我沒有兄長那麽開朗自信。”我微笑著走上前去，扶住他那肥厚的胳膊，我看他搖搖晃晃似是要跌回到椅子上，真是讓人擔心。
“魯道夫是個好小夥子，他看起來就是個做生意的材料。而且他那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不知道迷住了多少貴族人家的小姐和寡婦。哈哈哈！”他的胡須抖動著，從喉嚨深處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
“是的，兄長確實比我優秀得多。”我隻好賠笑著讚同道。
“哈，你可別妄自菲薄。魯道夫是個好小夥，你也不差。我本來希望在前些日子巴特爵士的高級聚會上見到你，不過你好像因為寫作的事情而忙碌。你住在帕勒文沒錯吧？”
“是的，我現在住在帕勒文。因為我有些跟父親賭氣，所以不再要求家族的支持。正因為如此，我現在顯得很寒酸，所以不好意思到巴特爵士那裏叨擾。”我一邊扶著盧修斯到茶幾邊坐下，一邊解釋著。
“哦，這我也從你父親那裏聽說了。嘿，雖然你父親嘴上不饒人，可我看得出來，他心裏很記掛你。況且你現在並不寒酸，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幹淨體麵。我想巴特爵士一定因為你的缺席而深感惋惜。”盧修斯一邊抓過一塊奶油糕餅，一邊說道。
“感謝盧修斯叔叔的話，您太抬舉我了。今天您能抽出時間跟我見麵，我感到非常榮幸。”
盧修斯的臉上露出笑容，他說道：“我還正愁沒人來跟我聊天散心呢。每天忙於工作真是讓人心煩透頂。”
“受陛下之托管理特裏亞，想必很辛苦吧？”
“是啊。”盧修斯的臉上露出一絲厭煩。“我其實很後悔得到這份差事。自從一年前來到這個充滿魚腥味的地方，我就沒得安生過。”他邊說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手裏的奶油糕點，似是要發泄心裏的不滿。
“這裏的漁民和船夫都是些不懂大事的刁民，整天對稅法發牢騷。還有那些往來的小商小販，都是些勢利小人和江湖騙子。”盧修斯邊說邊啐了一口。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耐心地聽盧修斯發牢騷。我們又談了些跟家族有關的事，盧修斯似乎對赫爾家的投資方向很感興趣。不過當我說我現在完全不負責家族生意的時候，他的臉色冷淡了許多。
“那麽，我親愛的克勞斯。我還沒有問你，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麽，我能替你做點什麽呢？”盧修斯一邊用餐巾擦著他嘴角的奶油，一邊向我問道。
“是這樣盧修斯叔叔，我這一段時間的寫作陷入了一個低穀。所以這次出行是想找些用於寫作的材料。”
“哦？寫作的材料，你不會是想寫些跟政治有關的東西吧。那我勸你還是小心些，我也沒法給你提供更多的幫助。”盧修斯微微皺起眉頭，一邊喝著茶一邊有些懷疑地看著我。
“並不是這樣盧修斯叔叔，我並不是想將您管理地方的事寫進書裏。這些有關政府的事我是不會隨便亂寫的。”我連忙解釋道。
“哦。”盧修斯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那麽你到特裏亞來是想要找什麽呢？”
“盧修斯叔叔，您知道薇切斯島上的聖瑪麗學園嗎？”
“薇切斯島？嗯……哦，對了，是不是就是那些迷信的當地人非常忌諱的那座島？”盧修斯問道。
“是的，應該就是那座。”我點頭說道。
“嗯……我聽說那座島上的聖瑪麗學園裏出過命案是嗎？”盧修斯捋著自己的胡子，這麽問道。
“對，事實上，我就是對那個比較感興趣。”
“我的上一任，那個神經兮兮的白胡子老頭，他對那個案件比較了解。不過遺憾的是他已經過世了。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座聖瑪麗學園，可是大有文章。”盧修斯笑著說道。
“哦？什麽文章？快說說盧修斯叔叔。”
“哈哈，小心點克勞斯，好奇心會害死貓。不過，現在倒是可以對你說些東西，讓你了解一二。那座聖瑪麗學園其實可以說是一座監獄。”
“監獄？”
“對，監獄。”盧修斯又拿起了一塊點心。“你應該有所了解，那個學園人可不多。”
“對，確實是這樣。”
“那是因為，隻有權貴，像你我這樣的家庭，才有資格把孩子放到那裏去讀書。當然，被放到那裏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盧修斯一邊大嚼糕點一邊呼嚕呼嚕地說道。
“有問題？”
“說白了，就是給家族造成了困擾，或者遭到家族的厭惡，才被放到那座島上。”
“原來是這樣。”
“仔細想想，那真是高明的做法。你知道，特裏亞的那些愚民對那座島很忌諱，平常根本不會靠近那座島。那座島又與世隔絕，是處理問題兒童的最佳地點了。當然，那座島會為那些孩子提供優質的教育，不過什麽時候畢業就完全看家族的心情了。說不定那些把孩子放到島上的家族巴不得那些孩子就這麽死在島上。”
“您說的對。”我有些吃驚，一時說不出其他話來，隻好讚同著盧修斯。
“不過克勞斯啊，如果你想上島，那就得費點心思了。”盧修斯似是看透了我的打算，接著這麽說道。
“這是怎麽回事？”
“自從出了那個命案，當地人就更怕那座島了。別說你出三第納爾四第納爾，就算你出三萬四萬第納爾，恐怕那些人都不會載你過去的。”盧修斯打了個嗝，又拿起了手邊的餐巾。
“盧修斯叔叔，請您想想辦法。”
“很抱歉我親愛的克勞斯，我也沒什麽辦法。我不可能用劍逼著那些愚民載你上島，這可不符合法律。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或許可以去港口那些髒兮兮的酒吧想想辦法。那裏都是些窮的叮當響的貧民，說不定有人願意冒這個險賺上一筆小錢。而且那些酒吧的老板都有這樣的人脈，你付他一點錢，說不定他也能幫你找個把人來。”
“那好吧，謝謝你的建議盧修斯叔叔。”
“不客氣，沒幫到你很抱歉。”盧修斯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他吃點心的時間比他說話的時間要長。我又試探了幾次，看他能否為我提供幫助，不過他似乎有些厭煩了。當我再一次試探時，他這麽說道：
“我的克勞斯，我可不懂什麽寫作的事。如果你需要我為你找一艘不用水手就可以出海的船，那麽你確實找錯了人。我想你應該去問問那些留下無數愚蠢傳說的肮髒野蠻的海盜，看他們在搶劫的途中有沒有發現這麽一種寶貝。”他說完有些氣哼哼地喝了一大口茶，並大聲砸吧著表現自己的不滿。
“唉，那好吧。我非常抱歉盧修斯叔叔。”我歎了口氣，看來是時候離開了。
“不，該道歉的是我。我沒有給你提供什麽實質性的幫助。如果在你旅行期間遇到其他什麽讓你煩惱的事，請不要顧慮直接來找我。我會幫你想辦法。”盧修斯這麽跟我客氣道。不過我認為如果我真的再一次登府拜訪，恐怕得到的回應就是“盧修斯爵士很忙，請您耐心回旅館等待”了。我想我不會來自取其辱。
“時間不早了，耽誤您一下午的時間非常抱歉。我也該告辭了。”我起身向盧修斯行禮辭行。
“哦？這就要走了嗎。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好在特裏亞看看，這兒的人雖然不怎麽樣，不過海岸風光還算不錯。最後，代我向你父親問好。”盧修斯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將我送到了房門邊。
“我這裏還有些工作要做，就不送你了。我的傭人我將你送到門口的。卡勞斯，你要保重。”盧修斯臉上擠出些笑容對我這麽說道。
我朝他點頭致意並道了別，出門發現方才那位傭人已經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等候我了。
回到躍魚旅店後，我一下子躺到了床上。喬絲特似乎下午並沒有出去，而是留在了房間裏。此時她正在替我收拾外套。
“順利嗎，主人？”她隨口這麽問道。
“不太順利。那個胖子連幫我找艘船都不願意。”我氣憤地說道。
“船？難道在特裏亞找一艘可以上那座島的船很難嗎？”喬絲特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
“事實上，這裏的人都對那座島有點忌諱。很多人都不願意接近那座島。我們恐怕很難找到一個能載我們去的人。”我有些無奈地向喬絲特解釋道。
“那座島……有什麽危險嗎？”喬絲特放下了手裏活，走到我旁邊，但心地問道。
“沒有，別傻了。那隻是一座現在被廢棄的島而已。上麵別說人，恐怕連動物也沒有幾隻。”
“主人……請恕我無禮，難道您現在的所知，還不夠您寫一篇故事嗎？”喬絲特尖刻地問道。
“當然！……也許……不，不夠。”我本想斬釘截鐵地說不夠，但又遲疑了一下。我為什麽一定要上島？隻是編個故事而已，有背景資料就足夠了。但強烈的好奇心和我出發時那種奇怪的非上不可的使命感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上那座島去。
“主人……那好吧。或許我們還有辦法。”喬絲特有些失望地坐到桌旁。
“我今晚會去港口的那些酒吧碰碰運氣。或許那裏有人願意載我們去。”
吃過晚飯，我馬不停蹄地往港口奔去。特裏亞的道路不像帕勒文那樣南北縱橫整整齊齊，明明眼睛可以清楚地從高地看到海岸的港口，但我真正來到港口時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
入夜的港口沒有白天這麽熱鬧，隻有附近的一間間麵向海客的酒吧有些人氣。我不知道哪間酒吧合適，索性隨便轉進一家。
酒吧裏有很多水手裝扮的客人，他們手裏拿著很大的木酒杯，裏麵盛滿了黃澄澄的劣質酒。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時不時講一些下流的笑話，引得周圍的人爆發出刺耳的大笑聲。
我皺著眉頭往裏麵走去。在吧台後麵，站著一個瘦高的老板，他看起來精明而市儈，與這家店的風格十分相稱。
看到我走進，他揚起眉毛，用有些戲弄的語氣說道：“這位先生，我這間小店可不是您這樣的體麵人光顧的地方。您到這裏想要點什麽？”
“老板，能借一步說話嗎。”我邊說著邊從兜裏掏出幾個第納爾在他麵前晃了晃。
那老板遲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洗的杯子。說道：“那好吧，先生。你不嫌棄的話跟我到裏麵來。”說完他打開了身後那扇門走了進去。我也緊跟著他走進門去。
門裏麵看來是他平常放東西的倉庫，裏麵有大桶大桶的啤酒和成堆的馬鈴薯。他走進去隨意地提出兩個空桶，找了個相對寬敞些的地方放下，然後坐到了其中一隻空桶上。我也緊跟著他坐了下來。
“那麽先生，我能為你做點什麽？你是要問走私的事，還是想找一些違禁品。我都可以幫你搞定。”那個老板非常行市地這麽說道，看來確實有些有身份的人借助老板的手幹一些非法的勾當。
“不，我並不是要幹那些事。”我搖了搖頭。
“哦？那你是？”那老板有些詫異，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謹慎地看著我。
“不用擔心，我可不是什麽警察。”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要做什麽？”老板緊緊地盯著我。
“我想問你，有沒有辦法把我渡到薇切斯島去。”
“薇切斯……啊！你說的是魔女之島？”那老板有些吃驚地說道。
“是的，你有辦法嗎？”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那老板嘟囔著。“我想這很難。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那座島受到了詛咒。雖然那些政府的草包吃肉者不信，但是我們特裏亞人可都知道這一點。我恐怕幫不了你。”
“請你無論如何幫幫忙。”我說著將一枚硬幣塞到他手裏。
“這……這我真是……”他吞吞吐吐，似乎是在糾結是否應該把錢還給我。
“我確實有這個需要。”我邊說邊又塞了一枚硬幣給他。
“你……您真是讓我為難……”他撓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我說著又塞了一枚給他。
“哦，好吧好吧。您讓我想想。”他把硬幣揣進兜裏，皺起了眉頭。
“薇切斯……那麽就必須找一個膽子大的……當然了，不不，那人不行……”他低著頭嘟囔著，似乎是在仔細思索合適的人選。
“膽子大的……當然……”他抬起頭，問道：“您不會吝惜船費吧？”
“當然。”我點了點頭。
那老板的笑容逐漸在臉上綻開：“我想我這裏有這麽個人選。要去薇切斯島，必須找一個膽子大不怕死而且非常缺錢的人。我這裏正好有一個，他應該就在店裏。您在這裏等等，我這就去叫他。”說完老板便小跑著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那老板引著一個有些蒼老的人進來。
“先生，就是他了。你們就在這裏談談，我先出去招呼客人。”那老板說完便走了。
那老人遲疑了一會兒，在原先老板坐的空桶上坐了下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先生，您找我有什麽事？”
“可否請你載我去薇切斯島？”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薇切斯島？您是瘋了嗎？”那老人驚呼道。
“我確實有這個需要。老板對我說你是能夠幫我的不二人選。”
“薇切斯島……”那老人嘟囔著。
“如果在錢的方麵有什麽困難，你就直接說出來。”我這麽說道。
“啊……”那老人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臉上皺紋遍布，一看就是個被生活折騰得不成樣子的可憐人。他的眼睛裏閃著光，似是看到了什麽希望。
“先生……不怕您笑話……”他低聲向我訴說著。“我確實需要一筆錢。”
“說下去，不要擔心。”我鼓勵著他。
“我的孫女……那個可憐的孩子，竟然被她那賭鬼丈夫賣到了妓院。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她贖回來，她的父母都死了，現在隻有我能救她。”老人的眼裏閃著淚光，他用他粗糙單薄的手掌不斷擦拭著眼淚。
“無妨，說說你需要多少錢。”
“這……這太多了，您不會願意付的。”老人吞吞吐吐，不敢說出那錢的數目。
“說說看吧。”
“五……五十第納爾……”他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好吧，五十就五十。你要負責我的接送。”我點頭答應道。
那老人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才說道：“您，您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
“那……那好吧，我就豁出命去。”老人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
“明天就出發。”我這麽說道。
“明天？……好吧，聽您的。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過了明天，那附近的水流就會變得非常湍急。如果您明天去了，可得有好幾天回不來。那島是個荒島，您要做好準備。”老人說道。
“還有這樣的事……不管了，吃用我會自行準備。你也去把船準備好。”此時我也顧不了這麽許多，那種想要上島的狂熱決心徹底支配了我。
“嗯，有點吧。”我剛剛打了個哈欠，此時正用力揉著眼睛。
我們已經從蘇爾諾出發，此時正走在去特裏亞的路上。這條路並不好走，路上盡是些惱人的碎石。雖然羅爾夫已經將車速降下來了，但是我依然被起起伏伏的馬車搞得心煩意亂。
我沒有把昨晚聽到的故事告訴喬絲特。她是個愛操心的人，如果我把那個漁民說的故事告訴她，隻會讓她徒增煩惱。況且仔細想來，那漁民說的故事也未必作得真，畢竟是古今傳說的混合體，裏麵有幾分真事幾分杜撰可說不清楚。不過對於我來說這其實並不重要，畢竟我不是勘察案件的偵探，隻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作家而已。
“主人，需要我給您取毯子和小枕頭嗎？羅爾夫先生說到特裏亞還要花很長時間。”喬絲特問道。
“嗚……算了，這條路真難走。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我沉吟了一會，還是拒絕了喬絲特的提議。
這一路上我都是昏昏沉沉，麗莎和喬絲特的談話就像縹緲的仙音一樣時斷時續地飄進我的耳中。迷蒙間我感覺窗外的景色都變得不太真實。馬車的顛簸此時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坐在搖椅上，我的意識也隨著這起起伏伏逐漸飄散了。
“主人……主人……”
喬絲特的聲音在恍惚間傳入我的腦中。
“嗯……”我哼哼著睜開了眼睛。“啊，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們已經到了嗎？”
“是的先生，我們到了。現在剛剛到中午。”羅爾夫幫我把車門打開，麗莎已經下車跟她父親站在一起了。
隨著車門打開，一股帶著細細海腥味的微風從外麵灌進來。我下車去，看見我們正停在一家旅館門口。
特裏亞的建築都已白色砂石為主要建材，大概混了什麽可以讓它們牢牢板結在一起的材料，整個街道鹽白一片，卻又不似白色大理石那麽威嚴而高不可攀，看起來十分舒服。作為諾爾威的重要港口之一，特裏亞白天的街道顯得很熱鬧。往來的人形形色色，看起來有商賈也有討生活的平民。街道兩旁有整齊的店鋪，也有看起來有些可疑的小商小販沿街叫賣。再往遠處看，可以看見海邊的港口，那裏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有普通的商用帆船，漁船，也能看見新式的蒸汽船。
而我們麵前的這棟旅館，有三層樓高。建築風格與街道上的其他建築無異，屋簷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風鈴，隨著海風發出清脆的鈴音，似是在招呼往來的客人下榻此地。
“先生。”羅爾夫突然叫了我一聲。
“嗯？”
我回過頭去，看見羅爾夫牽著麗莎的手。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先生，照約定的，我將您送到特裏亞了。不知道先生要在特裏亞待多長時間？”
“嗯……少則一兩天，多則一個星期吧。”我並不確定自己需要在特裏亞地界內待多長時間。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我想跟您請個假。”
“哦？怎麽回事？”
“托您的福，我這一趟可算是賺了個盆滿缽滿。我打算帶著麗莎在這附近走走看看，順便也帶一些土特產回去，說不定還能再做成幾筆生意。您知道，我們的生活其實很窘迫……當然，我們也最多隻會花上三天時間。到時候我一定會在馬車這裏等候，將您送回帕勒文去。”
“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隨便你了。你大可以帶著麗莎到處看看，畢竟機會難得。是不是，麗莎？”我笑著彎下身去摸著麗莎的小腦袋。她笑得很燦爛，看起來她也對跟著父親遊玩非常期待。
與羅爾夫和麗莎分別後，我與喬絲特住進了這家名叫躍魚的旅店，頗有港鎮風格的一個名字。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雖然特裏亞室外的空氣陰冷潮濕，但房間內卻溫暖幹燥。據這家旅店的老板說，特裏亞的建築材料中都含有相當的鹽分，經過特殊的處理可以很好地吸收空氣中的水分，使得室內的空氣保持長久的幹爽。
此時我正坐在房間內的小桌旁，而喬絲特正將這一段時間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從箱子裏取出來放到房間內合適的位置。
“茶具放在這裏好嗎？”喬絲特邊問邊走到我身旁，她手裏端著我們兩人常用的那套茶具。
“嗯，就放在這張桌子上吧。”我點點頭，示意喬絲特就將它放到我手邊。
“差不多了主人，”喬絲特說著拍了拍手，“房間收拾好了。”
“嗯……”我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應道。
“主人，您在想旅行的下一步應該怎麽安排嗎？”喬絲特在我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嗯，是啊。我想馬上踏上那座島看看。我覺得一定會有什麽意外的收獲。”我用手指慢慢敲擊著桌麵，這麽說道。
“主人，您是昨晚聽到了什麽值得注意的事嗎？”喬絲特的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臂上，輕聲問道。
“也沒有，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不值得一提。”喬絲特有時很敏銳，我不得不敷衍過去。
“是嗎？如果有什麽事的話請不要瞞著我。”喬絲特沒有再追問下去。不過看我昨晚難以入眠和今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恐怕喬絲特早就意識到我聽到了什麽。
“嗯，如果事情重要的話我會跟你說的。”我點點頭，向她承諾道。
“那就好。主人，今天您打算做點什麽，是馬上找船去薇切斯島嗎？”
“不，今天下午有別的事。”我搖搖頭。
“那是什麽？”
“是這樣，特裏亞的市長是父親的好友，我與他也有些交往。今天下午我會去拜訪他。不過很抱歉，我可能不方便帶你去。特裏亞的市長是個有些勢利的人，我怕他對你做出些非禮的舉動，惹得我和你都不高興。”我向喬絲特解釋道。
“嗯，我聽從您的安排。”喬絲特點點頭。
“下午的時間你可以在房間裏休息一下，也可以在城裏走走。零花錢就在箱子的內襯裏，你知道，大概有三十第納爾，應該足夠了。”
“嗯，主人。我知道了。”
經過短暫的午休，我來到了特裏亞的市長官邸。市長官邸的建材不同於城裏的其他建築，雖然也以白色為主色調，不過它是使用大塊的條石和白灰建成的。與城裏那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建築相比，這裏顯得寂靜威嚴，有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透過官邸莊園的鐵質柵欄，可以看見裏麵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坪和經過精心飼弄的花壇。
我走到院門口，便有守門的男性傭人迎了上來。
“先生，請問您大駕光臨市長的府邸有何貴事？”他朝我鞠了一躬，十分有禮貌地問候道。
“請通告市長盧修斯爵士，麥克道維爾?赫爾的兒子克勞斯?赫爾前來拜訪他。我幾天前曾寄過一封信給他。今天沒有預約是我失禮。”我向這位傭人點頭致意，用沉穩的音調向他說道。
“好的赫爾先生，請跟我來。”那傭人又朝我鞠了一躬，然後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我點點頭，與他一同進了院門。通往豪華官邸的是一條用圓滑鵝卵石鋪成的大道，大道兩旁有鬱鬱蔥蔥的樹木和看起來雕刻得很精細的雕塑。經過院子中央的雕塑噴泉後，那傭人把我引到了官邸進門後位於大走廊側麵的等候室，然後告訴我他要去通知市長便匆匆離開了。
我進入了等候室，便有在等候室工作的傭人替我取下帽子和大衣外套，又引我到舒適的皮椅處落座。隨後，又端上了熱茶和茶點，十分細致周到。
我小口啜飲著杯中的熱茶，一麵細細打量這間布置精美的等候室。等候室的麵積不小，不過裏麵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石質柱台，上麵擺著看起來有東方風格的瓷器和其他一些玩意兒，立在房間兩側的大型木架上也放滿了那些看起來製作精巧技藝高超的玩物。這樣一來，人在等候室的活動空間就很有限了。等候室的中央是幾張紅漆上色的厚重圓桌，以及我身下那種看起來很昂貴的皮椅。窗戶上的窗簾是勾繡金邊的紅色厚重天鵝絨，窗戶正對著庭院的噴泉和花壇，應是故意設計成這樣好讓客人在等候之餘欣賞庭院的風景。
市長沒有讓我在這裏等候太久。當我的茶喝到一半時，那位引我進院門的傭人走了進來。他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說道：“赫爾先生，市長大人希望您能現在就與他會麵。他囑咐我務必對您謙卑有禮，他說您是他的貴客。”
“不敢當，盧修斯爵士身負管理特裏亞的責任，還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與我見麵，這是我的榮幸。”我站起身來，與那位傭人客氣道。
“那麽，請跟我來吧。”傭人替我打開房門，又彎腰請我出去。
我跟著他一路往樓上走去。官邸裏常走的地方，比如樓梯和走廊，都鋪上了編織細密的地毯。沒有鋪上地毯的地方是看起來經過精心打掃過的大理石地麵，站在那裏可以看見腳底的光滑大理石映出人臉。寬闊的走廊兩側也擺上了大花瓶、風景畫等裝飾品。有些走廊的金屬扶手上雕刻著各樣的獸類，有獅子、老虎、大象等等。
傭人引我在兩扇巨大的紅木門前停下，他微微欠身向我介紹道：“這裏就是市長大人的辦公室了。”
說完他走近了一些，小心地將手放到房門上的金屬獅子門環上扣了扣，提高聲音說道：“大人，赫爾先生帶到了。”
“哦！是克勞斯來了，把他引進來。”裏麵傳出盧修斯爵士的聲音。
傭人聽了他的話，便轉動門把手將門推開。我向他點頭致意，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盧修斯爵士的辦公室是一間采光很不錯的屋子，陽光從高大的落地窗灑進來，落在以金絲紅絨編就的印花地毯上，顯得雍容華貴。辦公室內有一個石質的壁爐，裏麵那些優質的黑炭正散發著焰色均勻的火焰。辦公室的牆壁上掛著國王陛下的大型畫像。半人高的茶幾上放滿了各式果品和糕點。
“哈！克勞斯，我們可好久沒見了。”盧修斯的聲音從辦公室盡頭的巨大辦公桌後傳出來。他此時正坐在那裏，手裏端著一個與他那粗肥的手指完全不相稱的精致小茶杯。
“盧修斯叔叔。”我盡量將笑容堆到自己臉上，向他打著招呼。
“克勞斯，克勞斯。你看起來還是那麽沉穩聰明。”他邊說著邊扭動著他肥厚的屁股站起身來。他那肥胖的身軀配上反光的禿頭和長長的棕色胡須，老實說，讓我有種看到一隻海象在跟我說話的感覺。
“倒不如說我沒有兄長那麽開朗自信。”我微笑著走上前去，扶住他那肥厚的胳膊，我看他搖搖晃晃似是要跌回到椅子上，真是讓人擔心。
“魯道夫是個好小夥子，他看起來就是個做生意的材料。而且他那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不知道迷住了多少貴族人家的小姐和寡婦。哈哈哈！”他的胡須抖動著，從喉嚨深處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
“是的，兄長確實比我優秀得多。”我隻好賠笑著讚同道。
“哈，你可別妄自菲薄。魯道夫是個好小夥，你也不差。我本來希望在前些日子巴特爵士的高級聚會上見到你，不過你好像因為寫作的事情而忙碌。你住在帕勒文沒錯吧？”
“是的，我現在住在帕勒文。因為我有些跟父親賭氣，所以不再要求家族的支持。正因為如此，我現在顯得很寒酸，所以不好意思到巴特爵士那裏叨擾。”我一邊扶著盧修斯到茶幾邊坐下，一邊解釋著。
“哦，這我也從你父親那裏聽說了。嘿，雖然你父親嘴上不饒人，可我看得出來，他心裏很記掛你。況且你現在並不寒酸，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幹淨體麵。我想巴特爵士一定因為你的缺席而深感惋惜。”盧修斯一邊抓過一塊奶油糕餅，一邊說道。
“感謝盧修斯叔叔的話，您太抬舉我了。今天您能抽出時間跟我見麵，我感到非常榮幸。”
盧修斯的臉上露出笑容，他說道：“我還正愁沒人來跟我聊天散心呢。每天忙於工作真是讓人心煩透頂。”
“受陛下之托管理特裏亞，想必很辛苦吧？”
“是啊。”盧修斯的臉上露出一絲厭煩。“我其實很後悔得到這份差事。自從一年前來到這個充滿魚腥味的地方，我就沒得安生過。”他邊說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手裏的奶油糕點，似是要發泄心裏的不滿。
“這裏的漁民和船夫都是些不懂大事的刁民，整天對稅法發牢騷。還有那些往來的小商小販，都是些勢利小人和江湖騙子。”盧修斯邊說邊啐了一口。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耐心地聽盧修斯發牢騷。我們又談了些跟家族有關的事，盧修斯似乎對赫爾家的投資方向很感興趣。不過當我說我現在完全不負責家族生意的時候，他的臉色冷淡了許多。
“那麽，我親愛的克勞斯。我還沒有問你，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麽，我能替你做點什麽呢？”盧修斯一邊用餐巾擦著他嘴角的奶油，一邊向我問道。
“是這樣盧修斯叔叔，我這一段時間的寫作陷入了一個低穀。所以這次出行是想找些用於寫作的材料。”
“哦？寫作的材料，你不會是想寫些跟政治有關的東西吧。那我勸你還是小心些，我也沒法給你提供更多的幫助。”盧修斯微微皺起眉頭，一邊喝著茶一邊有些懷疑地看著我。
“並不是這樣盧修斯叔叔，我並不是想將您管理地方的事寫進書裏。這些有關政府的事我是不會隨便亂寫的。”我連忙解釋道。
“哦。”盧修斯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那麽你到特裏亞來是想要找什麽呢？”
“盧修斯叔叔，您知道薇切斯島上的聖瑪麗學園嗎？”
“薇切斯島？嗯……哦，對了，是不是就是那些迷信的當地人非常忌諱的那座島？”盧修斯問道。
“是的，應該就是那座。”我點頭說道。
“嗯……我聽說那座島上的聖瑪麗學園裏出過命案是嗎？”盧修斯捋著自己的胡子，這麽問道。
“對，事實上，我就是對那個比較感興趣。”
“我的上一任，那個神經兮兮的白胡子老頭，他對那個案件比較了解。不過遺憾的是他已經過世了。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座聖瑪麗學園，可是大有文章。”盧修斯笑著說道。
“哦？什麽文章？快說說盧修斯叔叔。”
“哈哈，小心點克勞斯，好奇心會害死貓。不過，現在倒是可以對你說些東西，讓你了解一二。那座聖瑪麗學園其實可以說是一座監獄。”
“監獄？”
“對，監獄。”盧修斯又拿起了一塊點心。“你應該有所了解，那個學園人可不多。”
“對，確實是這樣。”
“那是因為，隻有權貴，像你我這樣的家庭，才有資格把孩子放到那裏去讀書。當然，被放到那裏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盧修斯一邊大嚼糕點一邊呼嚕呼嚕地說道。
“有問題？”
“說白了，就是給家族造成了困擾，或者遭到家族的厭惡，才被放到那座島上。”
“原來是這樣。”
“仔細想想，那真是高明的做法。你知道，特裏亞的那些愚民對那座島很忌諱，平常根本不會靠近那座島。那座島又與世隔絕，是處理問題兒童的最佳地點了。當然，那座島會為那些孩子提供優質的教育，不過什麽時候畢業就完全看家族的心情了。說不定那些把孩子放到島上的家族巴不得那些孩子就這麽死在島上。”
“您說的對。”我有些吃驚，一時說不出其他話來，隻好讚同著盧修斯。
“不過克勞斯啊，如果你想上島，那就得費點心思了。”盧修斯似是看透了我的打算，接著這麽說道。
“這是怎麽回事？”
“自從出了那個命案，當地人就更怕那座島了。別說你出三第納爾四第納爾，就算你出三萬四萬第納爾，恐怕那些人都不會載你過去的。”盧修斯打了個嗝，又拿起了手邊的餐巾。
“盧修斯叔叔，請您想想辦法。”
“很抱歉我親愛的克勞斯，我也沒什麽辦法。我不可能用劍逼著那些愚民載你上島，這可不符合法律。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或許可以去港口那些髒兮兮的酒吧想想辦法。那裏都是些窮的叮當響的貧民，說不定有人願意冒這個險賺上一筆小錢。而且那些酒吧的老板都有這樣的人脈，你付他一點錢，說不定他也能幫你找個把人來。”
“那好吧，謝謝你的建議盧修斯叔叔。”
“不客氣，沒幫到你很抱歉。”盧修斯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他吃點心的時間比他說話的時間要長。我又試探了幾次，看他能否為我提供幫助，不過他似乎有些厭煩了。當我再一次試探時，他這麽說道：
“我的克勞斯，我可不懂什麽寫作的事。如果你需要我為你找一艘不用水手就可以出海的船，那麽你確實找錯了人。我想你應該去問問那些留下無數愚蠢傳說的肮髒野蠻的海盜，看他們在搶劫的途中有沒有發現這麽一種寶貝。”他說完有些氣哼哼地喝了一大口茶，並大聲砸吧著表現自己的不滿。
“唉，那好吧。我非常抱歉盧修斯叔叔。”我歎了口氣，看來是時候離開了。
“不，該道歉的是我。我沒有給你提供什麽實質性的幫助。如果在你旅行期間遇到其他什麽讓你煩惱的事，請不要顧慮直接來找我。我會幫你想辦法。”盧修斯這麽跟我客氣道。不過我認為如果我真的再一次登府拜訪，恐怕得到的回應就是“盧修斯爵士很忙，請您耐心回旅館等待”了。我想我不會來自取其辱。
“時間不早了，耽誤您一下午的時間非常抱歉。我也該告辭了。”我起身向盧修斯行禮辭行。
“哦？這就要走了嗎。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好在特裏亞看看，這兒的人雖然不怎麽樣，不過海岸風光還算不錯。最後，代我向你父親問好。”盧修斯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將我送到了房門邊。
“我這裏還有些工作要做，就不送你了。我的傭人我將你送到門口的。卡勞斯，你要保重。”盧修斯臉上擠出些笑容對我這麽說道。
我朝他點頭致意並道了別，出門發現方才那位傭人已經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等候我了。
回到躍魚旅店後，我一下子躺到了床上。喬絲特似乎下午並沒有出去，而是留在了房間裏。此時她正在替我收拾外套。
“順利嗎，主人？”她隨口這麽問道。
“不太順利。那個胖子連幫我找艘船都不願意。”我氣憤地說道。
“船？難道在特裏亞找一艘可以上那座島的船很難嗎？”喬絲特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
“事實上，這裏的人都對那座島有點忌諱。很多人都不願意接近那座島。我們恐怕很難找到一個能載我們去的人。”我有些無奈地向喬絲特解釋道。
“那座島……有什麽危險嗎？”喬絲特放下了手裏活，走到我旁邊，但心地問道。
“沒有，別傻了。那隻是一座現在被廢棄的島而已。上麵別說人，恐怕連動物也沒有幾隻。”
“主人……請恕我無禮，難道您現在的所知，還不夠您寫一篇故事嗎？”喬絲特尖刻地問道。
“當然！……也許……不，不夠。”我本想斬釘截鐵地說不夠，但又遲疑了一下。我為什麽一定要上島？隻是編個故事而已，有背景資料就足夠了。但強烈的好奇心和我出發時那種奇怪的非上不可的使命感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上那座島去。
“主人……那好吧。或許我們還有辦法。”喬絲特有些失望地坐到桌旁。
“我今晚會去港口的那些酒吧碰碰運氣。或許那裏有人願意載我們去。”
吃過晚飯，我馬不停蹄地往港口奔去。特裏亞的道路不像帕勒文那樣南北縱橫整整齊齊，明明眼睛可以清楚地從高地看到海岸的港口，但我真正來到港口時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
入夜的港口沒有白天這麽熱鬧，隻有附近的一間間麵向海客的酒吧有些人氣。我不知道哪間酒吧合適，索性隨便轉進一家。
酒吧裏有很多水手裝扮的客人，他們手裏拿著很大的木酒杯，裏麵盛滿了黃澄澄的劣質酒。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時不時講一些下流的笑話，引得周圍的人爆發出刺耳的大笑聲。
我皺著眉頭往裏麵走去。在吧台後麵，站著一個瘦高的老板，他看起來精明而市儈，與這家店的風格十分相稱。
看到我走進，他揚起眉毛，用有些戲弄的語氣說道：“這位先生，我這間小店可不是您這樣的體麵人光顧的地方。您到這裏想要點什麽？”
“老板，能借一步說話嗎。”我邊說著邊從兜裏掏出幾個第納爾在他麵前晃了晃。
那老板遲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洗的杯子。說道：“那好吧，先生。你不嫌棄的話跟我到裏麵來。”說完他打開了身後那扇門走了進去。我也緊跟著他走進門去。
門裏麵看來是他平常放東西的倉庫，裏麵有大桶大桶的啤酒和成堆的馬鈴薯。他走進去隨意地提出兩個空桶，找了個相對寬敞些的地方放下，然後坐到了其中一隻空桶上。我也緊跟著他坐了下來。
“那麽先生，我能為你做點什麽？你是要問走私的事，還是想找一些違禁品。我都可以幫你搞定。”那個老板非常行市地這麽說道，看來確實有些有身份的人借助老板的手幹一些非法的勾當。
“不，我並不是要幹那些事。”我搖了搖頭。
“哦？那你是？”那老板有些詫異，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謹慎地看著我。
“不用擔心，我可不是什麽警察。”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要做什麽？”老板緊緊地盯著我。
“我想問你，有沒有辦法把我渡到薇切斯島去。”
“薇切斯……啊！你說的是魔女之島？”那老板有些吃驚地說道。
“是的，你有辦法嗎？”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那老板嘟囔著。“我想這很難。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那座島受到了詛咒。雖然那些政府的草包吃肉者不信，但是我們特裏亞人可都知道這一點。我恐怕幫不了你。”
“請你無論如何幫幫忙。”我說著將一枚硬幣塞到他手裏。
“這……這我真是……”他吞吞吐吐，似乎是在糾結是否應該把錢還給我。
“我確實有這個需要。”我邊說邊又塞了一枚硬幣給他。
“你……您真是讓我為難……”他撓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我說著又塞了一枚給他。
“哦，好吧好吧。您讓我想想。”他把硬幣揣進兜裏，皺起了眉頭。
“薇切斯……那麽就必須找一個膽子大的……當然了，不不，那人不行……”他低著頭嘟囔著，似乎是在仔細思索合適的人選。
“膽子大的……當然……”他抬起頭，問道：“您不會吝惜船費吧？”
“當然。”我點了點頭。
那老板的笑容逐漸在臉上綻開：“我想我這裏有這麽個人選。要去薇切斯島，必須找一個膽子大不怕死而且非常缺錢的人。我這裏正好有一個，他應該就在店裏。您在這裏等等，我這就去叫他。”說完老板便小跑著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那老板引著一個有些蒼老的人進來。
“先生，就是他了。你們就在這裏談談，我先出去招呼客人。”那老板說完便走了。
那老人遲疑了一會兒，在原先老板坐的空桶上坐了下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先生，您找我有什麽事？”
“可否請你載我去薇切斯島？”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薇切斯島？您是瘋了嗎？”那老人驚呼道。
“我確實有這個需要。老板對我說你是能夠幫我的不二人選。”
“薇切斯島……”那老人嘟囔著。
“如果在錢的方麵有什麽困難，你就直接說出來。”我這麽說道。
“啊……”那老人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臉上皺紋遍布，一看就是個被生活折騰得不成樣子的可憐人。他的眼睛裏閃著光，似是看到了什麽希望。
“先生……不怕您笑話……”他低聲向我訴說著。“我確實需要一筆錢。”
“說下去，不要擔心。”我鼓勵著他。
“我的孫女……那個可憐的孩子，竟然被她那賭鬼丈夫賣到了妓院。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她贖回來，她的父母都死了，現在隻有我能救她。”老人的眼裏閃著淚光，他用他粗糙單薄的手掌不斷擦拭著眼淚。
“無妨，說說你需要多少錢。”
“這……這太多了，您不會願意付的。”老人吞吞吐吐，不敢說出那錢的數目。
“說說看吧。”
“五……五十第納爾……”他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好吧，五十就五十。你要負責我的接送。”我點頭答應道。
那老人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才說道：“您，您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
“那……那好吧，我就豁出命去。”老人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
“明天就出發。”我這麽說道。
“明天？……好吧，聽您的。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過了明天，那附近的水流就會變得非常湍急。如果您明天去了，可得有好幾天回不來。那島是個荒島，您要做好準備。”老人說道。
“還有這樣的事……不管了，吃用我會自行準備。你也去把船準備好。”此時我也顧不了這麽許多，那種想要上島的狂熱決心徹底支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