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煥之是到上巳日才到蜀地, 阿璃的玉米苗早已移栽到山上, 長得一片欣欣向榮,顧臻不知道在哪裏找來的果樹,桃、李、杏、枇杷、櫻桃, 在堤壩上種出一大片。堤壩臨水的一麵築了圍欄,用青石磚鋪出一條四尺寬的小道, 道路兩旁種滿了櫻花。


    光是想想,過上兩年,櫻花盛開,果子成熟, 這片人工湖將美成什麽樣。


    阿璃當然沒這閑錢搞這些講究,隻是晚上睡了一覺, 翌日起來, 青石路已經從湖邊穿過茶園, 鋪到了宅子大門口。


    阿璃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幾條她常走的道都鋪上了青石磚,從宅子高出看出去,偌大的四明山便被這些青石路分割成了園圃, 仿佛哪個富貴人家的後花園。


    阿璃看得嘖嘖出聲,不愧是三鎮節度使啊,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看那頭還有人在鋪下山的路,阿璃跺了跺足有半尺厚的石板路, 石板路下麵鋪著碎石, 夯得可真結實, 完全不用擔心滑走。


    “你這樣鋪路不覺得浪費嗎?”


    “這山地一下雨路上就全是稀泥,怎麽走?你看看,我的的鞋子髒成什麽樣子了?”


    阿璃好想翻白眼,你打仗的時候,身上難道還能幹淨?窮講究什麽?修路的錢大概都快夠她買一個莊子了。


    顧臻拍了拍褲腿上的泥土,“我要出門幾日,你好生待在莊子裏,別亂跑。”


    阿璃聽著這話怎麽有些怪異的,待顧臻走後,她忍不住將顧臻近來的行為思忖了一遍,怎麽看都有些奇怪啊。她摸摸肚子,現在要看不出真的不容易啊,顧臻這種體貼似乎是從柳樹村回來就這樣了,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於氏敲門進來,斟酌了一下,啟口道:“我看這位顧郎十分貼心,上回離開時怕你挑食還刻意教我怎麽做你喜歡吃的口味。這回離開,又千叮萬囑讓我看著你別亂跑,前些日子下雨,路滑,你差點在茶園摔倒,嚇得他臉上血色都沒了,我跑了幾步,才發現他沒動,那個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轉頭就鋪了路……”


    “奶娘你是不是想多了?”


    於氏握住阿璃的手,非常認真地說道:“奶娘也觀察他很久了,這孩子,不錯。”


    阿璃突然有些迷糊了,顧臻真有這麽好?


    “奶娘,你是不是被他騙了?”


    奶娘怎麽對他印象這麽好?這很詭異啊?明明那個混蛋嘴巴又損,還霸道,身為客人,都不曾尊重一下她這個主人家意思。若不是她為人大度,又知恩圖報,早將他趕出去了。


    於氏歎了口氣,語重心長說道:“我知道陸煥之傷了你,但天下,不是沒有可以托付的人。如果是擔心未出世的孩子,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陸煥之不是回鄉祭祖嗎?不如……”


    阿璃立刻打斷了於氏的話,“我之所以瞞著,就是不想陸家的人知道!”阿璃不知道上回殺她和害孩子的人是誰,但陸煥之以及他的妻子清平公主是有很大嫌疑的。


    於氏一下犯了難,“如果是這樣,不如找人收養?我隻是擔心你這身子瞞不住,是不是該回避回避?我老家還有個叔叔,那裏……”


    “沒必要!”


    “……”


    “奶娘不必擔心,我會跟他說清楚的。”


    於氏看著阿璃的肚子,這孩子向來有自己的主意,她一旦決定了,別人怎麽勸也是沒用的。隻是希望這次陸煥之祭祖別再來惹這孩子傷心。


    上巳日那日,陸煥之回鄉祭祖,江陵城有頭有臉的都拖家帶口去城門迎接,連百姓也都丟下手中活計去瞧熱鬧。


    開國這麽多年,江陵城就出了這一位狀元郎。陸煥之曾經是江陵城的驕傲,雖然他被派到邊遠的臨沙縣為官,苦守三載,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衣錦還鄉,自是風光無限。


    陸母坐在舒適寬敞馬車上,挑開簾子,看向外麵夾道百姓,眼神透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嚴和高貴,頭顱高昂,下頜微抬,即便是透過簾子看人,也像是從眼皮子底下露出的光,教人不自覺地低了一等。


    幾縷銀絲像糖霜一樣落在鬢上,沒有折損她的容顏,反倒增添了幾分氣勢。


    “阿毛!”突然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陸母臉上肌肉僵硬,定睛看去,隻見曾經的街坊陳嬸正熱情地跟她打招呼。


    在所有敬畏的目光中,這個穿著粗布麻衣,圍裙上沾滿油汙,臉上毫無自覺洋溢出的熱情笑容,仿佛他們還是那個要靠他們接濟的孤兒寡母一般。


    冷風不自覺地從陸母眼底拂過,那頭與陳嬸熟識的街坊趕緊拉她,怕她觸怒了官夫人,似乎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陳嬸笑容便有些尷尬了,看過來的眼神也開始躲避。


    陸母怎麽可能任由他人汙蔑她的名聲。


    “停車!”


    前麵騎馬的陸煥之下馬回身,“母親有何事?”


    “扶為娘下來,沒看見你陳婆婆也在那裏嗎?”


    陸煥之環望四周,果然看見了陳嬸,衝她微微點頭,扶了母親下車,母子攜手過去。


    與在馬車上截然不同,此刻的陸母笑容溫和可親,一身衣服雍容華貴,自然沒人敢靠近。她緩步行來,賤民們紛紛後腿數尺,這跟她最窮困潦倒幫人倒夜香時,他們也這般,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前她遭了無數白眼,如今,卻讓人高攀不起。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些曾經瞧不起他們的人,如今大概正想找個縫隙鑽進去吧。


    陸母直接走到陳嬸身邊才停下,笑道:“陳嬸別來無恙?”


    看到她並沒有嫌棄自己,陳嬸笑得更開心了,“我都說了吧,阿毛還是以前的阿毛,你們瞎說些什麽?”


    熟識的街坊尷尬地笑了笑。


    陸母耳朵動了動,某個稱呼著實礙眼得緊,這位陳嬸是開小吃鋪的,每每有賣不掉的吃食都會熱情地來敲他家的門,很大方地施舍他們母子食物,街坊鄰裏交口稱讚。而她,扔過幾次,可每次看到上門逼債的人以及無食果腹的幼子,卻又不得不撿起來,擦拭幹淨,塞進嘴裏。


    陳嬸熱情地握住陸母的手,笑道:“我做了餃子,你們一定餓了吧,待會去我家吃!還是你最喜歡的味道!”


    陸母的視線落在陳嬸幹裂粗黑的手上,同樣是幹粗活,她的手可沒這麽肮髒難看。任由陳嬸握著自己的手,陸母說道:“今日怕是不行了,那頭林明府特地在天香樓定了酒宴,為我們接風洗塵。”


    陳嬸樸實,一時沒體味出她話中深意,本還拉著她的手想說改日再來吃餃子也一樣,這時才發現,陸母並沒有握她,雖然沒有甩開她的手,但沒有一點要握住她的意思。


    陳嬸這回才真的尷尬了,笑道:“你看我,把你手也弄髒了,你現在是官夫人了,我還這麽沒大沒小的,實在過意不去。”


    陸母很自然地收回手,交疊身前笑容可掬,“哪裏話,你是我們的恩人,我一輩子都記得。”說罷,揮手讓綠瑩從後麵的馬車上取來一匹絹布,“這是臨走前,清平公主親自為我挑的布料,來做夏裝正好,我也沒別的可送,拿此聊表心意。”


    一聽是公主挑選的東西,尋常百姓哪裏受得起,陳嬸噗通跪在地上叩頭,旁邊也好些人跟著跪了下來。


    陸母嘴角微翹,“你們這是做什麽,起來起來。”


    陳嬸再起來時,腿肚子都有些打顫,眼神更加恭敬。陸母將絹布親手遞與她,她卻不敢接。


    陸母道:“雖然是公主挑選之物,但她既送與我,那便是我的,你當然受得。”


    那些曾經看不起她的人,此刻就差將她奉為天人了。


    這個世道都是講身份等級的,綢緞絹布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穿的,這種上等絹布色彩如此豔麗,哪裏是他們平頭百姓能穿的,這回陳嬸更尷尬了。


    陸母扶額,露出歉意的微笑,像這才想起這事一般,道:“是我疏忽了。就算不能穿,但絹布是可以當錢使的,手頭不便的時候也可以應應急。”


    陳嬸推拖不得,一席話下來,隻覺得渾身都涼透了,可臉上卻不得不端出笑容來應承。


    別人都誇陸母知恩圖報,隻有陳嬸知道這其中的冷意、疏遠和威壓。


    陸煥之全程看著,心想,這就是母親想要的高人一等嗎?可是,這也是母親該得的,他什麽也說不得。她曾經受了多少苦,忍辱負重將他養大,為了讓他的束脩看起來不太難看,被同窗笑話了去,沒日沒夜的給人幹針線活,撿菜葉吃,甚至倒夜香。這種苦日子直到他考上了舉人,為了他的顏麵才沒再去倒夜香,也是怕別人笑話。


    正在為他湊進京趕考的盤纏無計可施時,他遇上了阿璃,母親這才能真正從那些個繁重的活計中脫身。


    阿璃的茶莊子收入雖然看似不多,但對於他們家而言,簡直是太富庶了,可就連這個差別,母親都是羞於向人提起的,她不會讓任何人認為是他們沾了阿璃的光,而是阿璃這身份最低賤的商戶女沾了他們書香門第的光,有機會脫離商戶這個賤籍。士農工商,他們就算窮,也是最高等的。


    陸煥之是很感激阿璃的,卻不料母親對這媳婦兒怎麽看都不順眼,直到今日看到陳嬸,他才明白,這種不順眼並非單純是婆婆與媳婦之間的恩怨糾葛。


    看到今日家鄉父老對他的恭維豔羨,這原本是他最想跟阿璃分享的美好,如今,那個人,卻早已不在他身邊。


    他有些歉意地向陳嬸拱手,扶著還要繼續跟陳嬸敘舊的母親離開,陳嬸這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回到馬車上,陸母掏出帕子將被陳嬸握過的手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抬手嗅了嗅,一股羊騷味兒,與她馬車上的熏香混在一起,十分膈應。


    陸煥之回鄉祭祖讓江陵城迎來了一場盛況,遠在四明山的阿璃卻在看茶園子新發的嫩芽,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下的這場春雨特別滋潤,雨後嫩芽在陽光下蹭蹭地冒,連於氏都說比往年漲勢好多了。


    她就指望著能借著這批春茶解解燃眉之急。人人都知道春茶是最嫩最香的,而且這種茶也是炒炒就能直接泡也能泡出清亮茶色,比那種用老茶做茶磚煮出來的茶水更漂亮。雖然口味不及穀雨時節的濃厚,但是口味清淡的阿璃更喜歡這種。


    如今阿璃不敢隨便出來見人,隻有清晨和傍晚,山上的沒其他人的時候才出來走走。踩著青石路,果然穩當又幹淨。


    “小娘子,能討口水喝嗎?”阿璃從茶樹中探出頭,隻見一年近不惑卻生出華發的婦人坐在青石路上,似乎累得不輕,滿頭是汗,還在不住喘氣。


    阿璃趕緊上前扶她,婦人第一眼便落在了她肚子上,阿璃心頭微微一沉,果然,就算有厚重的衣服包裹著,自己這身子已經沒法擋得住了。


    婦人怕摔著她,自個爬起來,阿璃見得那雙手纖長有致,根本不是山野村婦該有的,白淨的臉龐雖然未施脂粉,皮膚嫩滑細致,保養得益。不施粉黛的臉,因為爬山染著紅雲,不見疲憊,反而見動人。


    關鍵是,她這雙眉眼笑起來,似乎有點眼熟。


    人靠近,身上還透著渾然天成的貴氣。阿璃不由得想到了陸母,這個婆婆也總是喜歡端出官夫人的貴氣,但每次看到的隻是一個空架子,因為空,所以才會在表麵上虛張聲勢。而


    氣質這種東西是由內而發發散出來的,就如這位大娘,渾然天成,根本不需要刻意端架子。


    阿璃心想莫不是落魄的貴婦人,迷了路,走到此處?


    “近幾日天氣好,我跟家中仆人出來踏青,沒想到走散了,看到這邊山路修得如此漂亮,便想上來看看是什麽人家住在此處。叨擾娘子了,實在冒昧得很。”這口音也不是蜀地的。


    阿璃請她到莊子裏喝茶。這一喝,天黑了她的仆人也沒找過來。婦人一點不介意,反而拉著阿璃談天說地,問她平素喜歡吃什麽,喜歡看什麽書,喜歡什麽樣的花和熏香等等,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


    阿璃有一種被人刨了根底的感覺,正有些尷尬,消失了兩日的顧臻回來了,一進門便看著婦人,頓時鬆了口大氣,“你果然在這裏。”


    婦人衝他招手,“阿臻過來。”


    阿璃這回臉更僵了,看到顧臻的眼,跟這位婦人的眼,還能不清楚他們的關係?


    阿璃似笑非笑地看著顧臻,顧臻俊臉也有點僵,母親過來,他還沒想好如何安置更妥當,尤其是阿璃身子的事情還沒找好合適的說辭,便不敢往莊子裏帶,結果她自己偷偷跑出來了,害得他好找。


    “阿娘你玩了一天該累了,我先給你找個房間休息。”


    “好好,娘不打擾你。”顧母起身,又看了阿璃一眼,視線落在阿璃的肚子上,那笑容便又慈祥和藹起來。


    阿璃被狠狠噎了一下,完了,這分明是看孫子的眼神啊。


    阿璃羞惱至極,顧臻安頓好顧母,端著一張麵無表情的俊臉在阿璃對麵坐下,煮了水,將前兩日炒製的新茶丟進水裏,茶葉清香瞬間飄了出來。


    他饒有興致地問:“你們就是這樣判斷茶品是好是壞?”的確這樣清水衝泡,比煮茶更容易嚐出來,因為煮茶時,對烹煮方法十分講究,不同的人煮出來的口味就會不一樣,這樣清水泡卻能抵消這樣的差異,而直接品出茶香差異。


    阿璃看著他,“我身子現在如此明顯,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顧臻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也不問。


    阿璃反而不淡定了,“你就不問問這孩子是誰的?”這個家夥肯定是覺得是自己才對她這麽好!


    顧臻擺出一副還用說的表情。


    阿璃氣結,為什麽這個男人這麽欠揍?


    “孩子不是你的!”阿璃幾乎是衝他吼出這句話的。


    “沒關係。”


    “……”


    “不管這孩子是誰的,我都決定當他爹。”


    什麽?


    阿璃忍不住用手指掏了掏耳朵,還順手捏了一下耳垂,呃,有點疼。


    “阿璃,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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