墊著腳步,休斯來到員工傳教士點起的熊熊篝火旁,歪頭看了看傳教士腳邊堆放的一罐罐橙紅色溶液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螺旋劍上。從小到大,休斯除了在訓狗營地看到過幾次火焰,再就是新聞上偶爾看到過,人類怎麽想不知道,這一簇一簇於寒風中飛舞的焰火對休斯來說可是新鮮玩意。


    員工傳教士又接滿了一罐溶液,卻很難用肉眼看出作為燃料的螺旋劍在體積上有任何變化,他湊近瓶口,然後美美地嘬了一口……


    “還能喝?”一旁蹲著的休斯大為吃驚,隨即出於本能的吧唧了一下嘴巴。


    員工傳教士聽到聲音,這才發現身旁蹲了一隻迎風流著哈喇子的狗,仔細一看,這不是三個月前和自己吵架的哈士奇嗎?日冕症患者出了名的好脾氣,他打招呼道:“呦,好久不見啊!”


    汪!


    休斯吼了一嗓子,權當是打招呼,我們哈士奇也是出了名的不打不相識。三月前,意識到自己是一隻狗之後,休斯知道了員工傳教士向自己傳火是出於想要保護他的好意,火星上存在一條大家默認但從不宣揚的鄙視鏈:地心人>地表人>日冕症患者>智械機器人,無論這四大群體如何相互鄙視,最底層的智械機器人根本沒有自我,倒數第二的日冕症患者不是佛係主義就是樂觀主義,更別提還有保護他們的相關政策存在,結果爭來爭去都隻是人類之間的荒誕劇而已,但要命的是,這條鄙視鏈中患上覺醒症的人類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地位,因為在人類腦內覺醒自我的電子腦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犯下了謀殺自己生身父母的大罪,殺人凶手還怎麽鄙視?都被直接送到倫理檢察院突突了!


    員工傳教士想通過傳火把休斯納入鄙視鏈中,休斯擔心自己接受餘火機器人之後好不容易誕生的自我被扼殺,所以雖然拒絕了傳教士,但這份溫暖狗心的人情算是收到了。


    傳教士搖著頭,把溶液罐子收到另一邊,給休斯挪出位置,“休斯,這個你可不能喝,隻有我們這樣的人才能暢飲。”說著,傳教士又指著自己的鼻子,介紹道:“哦!對了,你可以叫我安石。”


    安石伸出右手,粗糙的掌麵上溝壑縱橫,溝壑裏又鑲嵌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沙土,休斯向前挪動幾步,蹲在和安石平行的位置,也不嫌髒,探爪放在對方的手心裏輕輕搖了搖。


    “不能說話了啊!”安石的手心一片火熱,刺得休斯爪心瘙癢難耐,他閉著眼睛,仿佛在通過一人一狗之間最簡單的橋梁檢索著什麽。


    休斯心裏升起一股子被窺探的寒意,他倏地收回爪子,狐疑地看向安石。


    安石訕笑了幾聲,解釋道:“不能說話也好,我剛從總部學了幾手新功能,給你多加了幾層保險,算是咱們正式認識的見麵禮了。”


    “保險?”


    休斯站起身,追著自己尾巴觀察了半天,除了腦門被風吹的涼颼颼的,四肢關節處因為蹲的時間有些長開始發麻以外,並沒有發現保險在那裏。


    安石見休斯一臉懵懂的樣子,生性樂天的他哈哈哈笑了起來,“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休斯反口就咬在安石的腳踝上,可誰知道,這一嘴下去,肉沒咬到一絲半毫,反而跟磕在家裏衛生間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樣。


    休斯腦子裏就像有人在拿著一塊銀元吹氣,尖利細微但又悠長的銳聲讓他的滿嘴獠牙從根部酸到了末梢。


    狗也是要麵子的!被人嘲笑張嘴便咬是休斯這三個月來莫名其妙養成的本能反應,等他反應過來安石是作為朋友調侃自己的時候,自己的嘴已經擅自發射了出去。


    “怪我嘍!”


    休斯心裏無奈地呻吟一聲,開始搖頭晃腦地裝傻,做狗就這一點好處,你想聽明白的時候,就能聽明白,你不想聽明白的時候,裝上全語種翻譯器我也能假裝四處看風景。


    安石一邊搖頭一邊微笑,繼續拿出一瓶幹淨的燒瓶收集融液。


    樓宇中,不少人都透過調光玻璃悄悄觀察著安石,出了法蘭小區向南走三百米就是倫理檢察院在地表設立的分部,大家都知道日冕症患者隻要還會注火就是無害的,但就像山羊群裏忽然闖進來一隻毛茸茸的綿羊,我知道你無害,但第一次相互見到彼此還是會感到驚訝和惶恐的。


    親眼看到休斯和安石相處融洽之後,一些養寵物的大爺大媽開始陸續出現在久違的小區廣場上,整整三個月的寒冬,別說人,就算是吃苦耐勞的動物也會想著出來走動走動。廣場逐漸吵鬧起來,各式各樣的寵物被主人牽著,撒著歡跑在前麵,休斯左顧右盼,見識到不少以往沒見過的“同行”,腦內查詢了一番才知道,複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裏,倫理檢察院神神秘秘地通過了一項提案,名字叫《動植物管理條例》,內容具體到個人,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大家養寵物的種類不再局限於普通的貓狗蛇蟲,半野生的猛獸也可以養著陶冶情操了!


    就在剛才,休斯親眼看到一隻剛剛冬眠醒來的熊瞎子背著一大爺搖搖晃晃的路過,那滿身腥氣轉化成憨態可掬的樣子,連安石這個活了幾百年的不死人都嘖嘖稱奇。


    同時也有不少人壯著膽子走上台階,興致勃勃地圍觀著安石花大功夫搭起來的科技版太陽圖騰,安石自然很高興,他站在高處,手舞足蹈地向眾人宣揚著太陽集團的企業文化,輕車熟路地搬出一套又一套的太陽教義,不過大家顯然對太陽圖騰的磁懸浮基座和久經耐燒的螺旋劍更感興趣,安石傳教失敗,垂頭喪氣地嘀咕了兩聲,但又馬上以更高昂的熱情向鄰居們承諾,隻要有人願意加入太陽文化有限公司,無論是磁懸浮還是螺旋劍的能量轉化技術,都可以無條件共享……


    一共七層的鵝卵石台階,四層以下占滿了好奇心旺盛的年輕人,三層以上依舊還是隻有安石和休斯。安石沉浸在被人圍起來的歡愉中,休斯撇撇嘴,鬼鬼祟祟地伸出罪惡的長舌,舌尖直抵一罐安石特意交代過不能喝的橙紅色溶液。


    “誒嘿嘿!不能喝?我休斯偏要嚐嚐。”


    人群中,哈士奇天生的作死之心如同螺旋劍下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燒。


    差一點,再來一點!咕嚕……休斯猛地吸了一口,嘴巴裏頓時暖洋洋的,還有種酸酸甜甜的顆粒感,“這不就是鮮橙汁嗎?”他心想。


    “羞澀,羞射,”一段奶聲奶氣而且還吐字不清的童聲在休斯耳邊響起,“果汁好喝嗎?”


    休斯舔著鼻子,抬頭一看,聲音的主人被層層疊疊的衣服包成了粽子,一張圓嘟嘟的粉臉正和他四目相對著,餃子皮般水嫩的嘴巴裏嘬著自己的食指,口水流了一地。


    “方方?”休斯就像看到了史前怪獸,扯起嗓子怪叫著想要逃跑,休斯天不怕地不怕,生平最怕的就是眼前這個單名叫方方的四歲女童,你說別的孩子喜歡寵物都是給塊小糖糖啊!嘴對嘴吹吹氣什麽的,再狠些的小朋友也就揪揪毛而已,正好春天換毛,休斯巴不得多幾個人給自己服務,可偏偏方方就不走尋常路,她喜歡休斯,喜歡的不得了,但有哪個孩子是通過鎖住對方的喉嚨來表達愛意的?


    逃!逃!逃!


    趁還有機會,休斯扭身就要躍下台階。然而方方已經觀察了許久,休斯前腳剛剛撐起,小姑娘便找好角度,小跳著就夠到了他的脖子,一雙粉妝玉砌的肉手刷地就卡了上去,哈士奇眼前一暈,方方就翻身騎在了休斯的背上。


    “駕,駕,駕!羞澀,喔捫找媽媽去。”方方揪住休斯的兩隻尖碗狀耳朵充當方向盤。


    休斯的臉被拉成了狐狸臉,心裏不忘吐槽,“合著你出來遛彎把媽媽丟了,卻能準確找到我,咱們多大仇啊!”


    但抱怨歸抱怨,哈士奇也沒像咬安石一樣翻臉咬方方,隻能認命地被當成坐騎跳下台階,開始在廣場上找媽媽。


    方方的媽媽姓方,名叫方舒,她的女兒方方,也姓方,但沒有名字,因為方方並不是方舒自願懷孕產出的……


    根據火星戶籍管理製度,沒有父方提供基因資料的孩子隻能跟著母方姓,還隻能有姓,不能有名兒。製度的確立沒有任何深層含義,因為社會資源緊張,倫理檢察院通過剝奪沒有名字的孩子的資源,然後把資源用在更加可能茁壯成長的有父母的孩子身上。


    休斯認識方方的時候是在一次跨州人口賣買的任務裏,當時李默和他還沒有退休,為了實驗新型的“心理測驗槍”,身位技術科科長的李默主動要求加入智械管理局的圍剿任務,休斯負責提供必要的數據支持,簡單來說,就是背負兩箱碩大的工具電腦跟在李默身後,任務圓滿完成後,休斯背著電腦在現場溜達的時候無意中在一處牆壁裏掃描到了差點悶死的母女二人。


    是休斯叼著方方在最後一刻趕到了醫院,此後三年,李默上下打點著把方舒母女安排在了法蘭小區,至少在這裏,方方還能上社區裏自建的幼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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