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古堡大廳。


    窗外的白光、壁爐跳躍的火星照出對峙的六人。


    四名騎士上衣,手持鐵杖的法師,包圍著大廳中央,沙發邊的獵魔人以及處於他控製之下的傷痕累累的女術士。


    “羅伊,我已經率先表達了誠意,輪到你了,”他用慣常的平靜語調說,“請放開莉迪亞,至少,讓她輕鬆一點。”


    獵魔人想了想,沒再反駁。


    虛與委蛇。


    他隻有一次出手的機會,必須慎重找出四個幻象之中的真身。


    否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被反魔法鐐銬縛住的女術士身形放鬆地躺到了壁爐對麵的沙發上。


    渾身散發著濃濃的悲傷,親耳聽到威戈的答案,她被傷透了心。


    而羅伊坐在她旁邊伸手可及的位置。


    “很好!我喜歡和信守承諾的人交流!”四名威戈嘴角浮現燦爛的笑容,看向獵魔人的眼神變得溫和了稍許,“現在輪到我問、你答…然後再是你,咱們平等交流。”


    “帕薇塔殿下的事情,你從何得知?”


    “當年那艘遭遇海難的龍船之上,有一個史凱利傑的水手僥幸活了下來…我找到他了解到真相。”羅伊做出回憶的表情,話裏半真半假,妄圖蒙混過關。


    威戈相當不滿意,區區一個水手不可能把恩希爾和多尼聯係起來,也不可能知道隱藏在背後的自己。


    這家夥隱瞞了很多真相。


    “該我了,我對你的生平很感興趣。”羅伊隨意地看向最左邊的那位威戈問,尖銳地發問,“你是孤兒嗎,你的父母從小便拋棄了你?”


    若是換成內心敏感、感情充沛的人,比如傑洛特,現在大概已經臉現惆悵。


    或者惱羞成怒的翻臉。


    四個男術士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一模一樣,看不出區別。


    宛如聽到一件早已隨風逝去、微不足道的往事。


    “年輕輕輕,卻有窺人隱私的怪癖?”術士一笑置之,“沒錯,大概五歲的時候,兩個身為源力術士的父母拋棄了我。”


    “把我丟在朗·愛塞特的貧民窟,一群小乞丐中間。我就像一條癩皮狗一樣,衝著過路的人群搖尾乞憐。從垃圾堆裏翻找食物,經常為了一塊發黴的麵包和人打得頭破血流。”


    他的語氣稀疏平常,似乎並不以為恥。


    “吃著腐爛變質的、少得可憐的食物,有一頓沒一頓,勉強挨到了八歲。”


    躺在沙發上的莉迪亞也悄然豎起了耳朵。


    主人從來沒跟她提過往事。


    “羅伊,這才是問題的標準答案,坦誠又詳細。不會話裏藏話、籠統、模棱兩可,不會被羞愧、憎恨等負麵情緒幹擾。接下來的對話必須遵守這條基本規則。”四個威戈看向獵魔人,“我對你也很感興趣。你為何選擇成為一個變種人,而不是去當一個巫師?充滿奧秘的奇妙魔法從來沒有吸引你嗎?”


    “你身上的魔力波動,遠超過一般的獵魔人,這印證了你的天分。”威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嗅到混沌能量的味道,“你哪怕進入班·阿德,也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法師學徒,你再努力努力,順利畢業不成問題。”


    羅伊的目光在四道身影間打轉,這一堆鏡像,連睫毛眨動的角度都一致,“這就是命運的旨意,我先一步遭遇了獵魔人。而那時候,我的家人受到一頭可怕怪物的威脅,危在旦夕。”


    “我隻有這麽一個選擇,所以我義無反顧地抓住了它,成為一個獵魔人,至少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羅伊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真誠。


    威戈滿意地點頭。


    “你很不一樣。我從沒聽說過有人主動成為一個獵魔人,主動抓住自己的機遇,而不是沉溺不切實際的幻象之中,或者被千篇一律的生活抹去激情和理想、淪為凡夫俗子。”


    “你有野心、有行動力。”


    威戈讚歎。


    “我說完了…”羅伊直接把誇獎拋之腦後,“你又是怎麽踏上魔法之路?”


    “頑固的小子。”威戈搖頭一歎,情不自禁開始摩挲手中的鐵棍,“八歲,我在一條冰冷肮髒的陰溝裏氣息奄奄,快要餓死的時候,一群偶然路過貧民窟的柯維爾石環的德魯伊收留了我。”


    “他們把我帶在身邊,撫養我長大。”


    “你知道德魯伊是什麽嗎?一群怪胎和流浪漢,周遊世界,向神聖的橡樹鞠躬行禮。”


    “後來在幾次德魯伊儀式中,我的天賦自行顯露,他們開始教導我冥想、武技和魔法,教我如何與自然、與這個社會和諧相處。”


    “我跟著他們一直流浪到了二十歲。說實話,我對他們的觀念毫無興趣,我認為那一套簡直狗屁不通!”


    “交流、體悟、和諧相處?”


    “哈哈,如果我真要遵守這規矩,我在貧民窟那幾年早已發臭變成白骨。”


    “明明弱肉強食,才是這個世間最大的真理!”


    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


    威戈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感激,充斥著自傲。


    “我完美繼承了那兩個毫無責任感術士的魔力天賦,很快,德魯伊們的法術都被我學了個一幹二淨。我厭倦那群老學究嘴裏的自然大道,拒絕了他們把我引入術士兄弟會的建議。我選擇離開、獨自流浪。”


    威戈除了這一手棍術,控天者的能力,行事作風與淡泊名利的德魯伊截然不同,他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對於權力的欲望。


    “羅伊…你們的組織又是如何聯合起來的?”男人問,“獵魔人過去不都習慣單打獨鬥…拉幫結派絕無可能。”


    “時代變了,就因為過去的獵魔人特立獨行、從來不知道團結,才逐漸沒落,無論是誰都可以過來踩一腳。”羅伊搖頭,“踩著踩著,我們卑微到泥土裏,都快退出大陸的舞台。”


    “既然我加入了這個群體…我自然要做出改變,與時俱進,而不是隨波逐流。所以我說服我的同胞們,逐漸拉攏了其他學派的成員。過程雖然辛苦,但總算還有一點效果。”


    “我們在諾城的苦心經營,本來發展得很順利,”獵魔人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周遭的法師,“可就在今天,這一切都被你的陰謀詭計破壞!”


    “放鬆,別激動。”威戈微微一笑,目光中帶著一絲欣賞,“我若是早知道獵魔人中有你這麽一號人物,我就不會讓斯奇魯、裏恩斯,跟你們撕破臉皮。而是如今天這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交流。沒準能達成合作。”


    “你沒覺得我們倆很像嗎?”


    “術士與獵魔人。”


    “長壽者。”


    “掌握混沌能量。”


    “流浪和改造。”


    “不安於現狀、野心勃勃。”威戈輕聲說,“都在努力尋求改變。”


    癱瘓在沙發上的莉迪亞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


    英俊、強壯。


    但一個代表她所知的最強的法師,一個代表著至強的獵魔人。


    是的,沒有任何獵魔人,能像這位羅伊一樣輕而易舉地殺死這麽多術士。


    “區別很大。”羅伊搖頭,“我隻想管好我身邊的的親朋好友,讓他們獲得理想的生活,並不會影響他人。”


    “而閣下…你為了實現野心,已經讓無數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你認為這是種錯誤?這個觀點我無法苟同,”威戈說,“人活一世不都是為了自己?隻要自己覺得心安理得,那沒有任何問題。”


    “何況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被外人分心,同情心泛濫,被心頭的慈悲左右。反而是大忌,是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


    羅伊沉默,他無法說服威戈,對方也不可能說服自己。


    “繼續之前的話題,輪到我提問。離開德魯伊之環後,你又怎麽加入了術士兄弟會?據我所知,兩者雖然都是施法者,可理念截然不同。”


    一個竭力削弱對自然和社會的幹擾。


    一個用盡全力增加自身對世界局勢的影響。


    ……


    “離開了德魯伊之環後,我開始雲遊四方,”威戈的解釋仍舊耐心、細致,“最初的我有點迷茫,遠沒有今天的雄心壯誌,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所以我嚐試過不少職業,盡量多地拓展自己的人生。”


    “士兵、強盜、劫匪、間諜、殺人犯…流浪商人…見識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四名術士眼中射出回憶之色,神態略微恍惚,羅伊悄然繃緊了身體,目光遊走,捏緊拳頭,片刻又鬆開。


    他沒有足夠的把握一擊致命。


    那就繼續聊聊。


    “荒廢了五六年的光陰,我才發現,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二十五六歲那會兒我愛上一位女術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向一個人付出真心。”


    獵魔人眯起了眼睛。


    這個滿腹陰謀詭計的家夥,還有真心?


    而莉迪亞抿緊嘴唇。


    “可惜,那個女人傲慢、惡毒、無情又冷淡,隻是把我當成可有可無的取樂對象,她十幾個麵首之一,被她掌控的弱者。有時候白天和我打情罵俏,夜晚去別的男人家張開雙腿。”


    “我受夠了她的放縱無忌,離開了她。一通反思之後,我又恍然大悟——伴侶之類的東西,”威戈朝著獵魔人笑,“不過是消遣品。”


    “生身父母尚且不值得信任,更別提中途建立聯係的異性。”四個術士一起點頭,繞著獵魔人徐徐轉圈,似乎在讚同自己的話,


    “這種領悟應該叫做成長吧。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受到莫須有的感情支配。”他看向羅伊,“在這方麵,獵魔人得天獨厚。突變能磨滅你們多餘的感情,讓你們更專注於自我的提升。”


    “那隻是突變的一種可能。”羅伊解釋了一句,“至少我不願成為毫無感情的機器。還是說回你,然後呢?”


    “當時,我年輕氣盛,我恨他們——恨那兩個把我生下來後,又把我拋棄的鐵石心腸的雜種,恨那個花心的女人。”


    “但他們都是術士。”


    “出於憎恨,我想看清楚,術士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群體。”


    威戈咧了咧嘴,露出潔白牙齒,“正好術士兄弟會的創始人之一,赫伯特·斯丹莫福德發現了我的天賦,向我發出了邀請,我就順勢加入進來…全身心投入這個組織。”


    “但我天賦異稟,學得很快,三十歲的時候,我掌握的法術數量已經超過了大部分兩百歲的老頑固,我發現很多以前孜孜以求的東西都變得唾手可得、權力、金錢、美色、力量…”


    “曾經我愛戀的那個女術士,也變得招手即來、揮手即去。”


    威戈佛特茲。


    年少時受盡磨難,因而心如鋼鐵。


    卻又天賦卓絕,性情中充斥著驕傲,自大。


    他問,“那麽你呢?羅伊,你獨特的能力又來自何方?”


    “你指的什麽?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獵魔人。”羅伊故作不解。


    “你忘了談話的規矩?坦誠!我連個人隱私都毫無保留地透露給你,你必須遵守平等原則。”術士搖頭,“之前你們的戰鬥情況,莉迪亞都通過心靈聯係告訴我了。”


    “嘖嘖、穿梭空間…以及難以置信的…”他話鋒一轉,“請你別把這推脫給獵魔人的突變。”


    威戈佛特茲目光如炬,“我百分百確定,突變沒這種本事,要不然術士兄弟會的成員們早就全體突變。也別對我撒謊,否則,這場談判沒必要繼續。”


    羅伊目光轉動,猶豫了片刻,稍加透露,繼續吊對方的胃口。


    “我吃下過一種叫做‘太陽之血’的植物,它們賦予了我空間之力。”


    “你指的是矮人山鼠曲草、惡魔尾巴、上古語中的費恩尼·伊恰爾…”四名威戈眼神射出異彩,就好像點燃的蠟燭,又朝著獵魔人靠近了一步,


    “你聽說過?”


    “當然,所有煉金師的終極目標萬靈美容丹的主要成分之一,不過據我所知這種植物早就滅絕。”


    “也許我運氣好,恰好在深山老林之中找到了一株,可惜隻有一株。”


    大廳中有了短暫的沉靜。


    威戈佛特茲看向獵魔人的眼神多了點火熱。


    羅伊吸了口氣,稍微向莉迪亞靠近,他提出了一個相當誇張的問題,“我想了解你和尼弗迦德帝國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的具體聯係。”


    “你和他認識的前因後果。”


    “不能有任何錯漏。”


    術士們這次遲疑了許久。


    目光閃爍不定。


    又來了。


    這個獵魔人再次直言不諱地戳破自己和南方皇帝恩希爾的隱秘聯係。


    可這次,威戈把疑惑收進心底,事實上他對羅伊的身份已經有了一些猜測。


    “我當過商人,而我成為術士後,還保留著一部分經商的習慣。比如投資。”


    “普通的投資,收獲財富、聲望、已經無法滿足我的胃口。”


    “所以我把目光投向了一位落難的王子。三十年前,尼弗迦德帝國遭遇政變,恩希爾·瓦·恩瑞斯的父親佛古斯·瓦·恩瑞斯被趕下王位,他自己則被篡位者施加了詛咒,變成了刺蝟頭多尼,北上越過瑪那達山穀逃難。”


    “可他畢竟是尼弗迦德王子,他有光複的可能性。”


    “這筆買賣的回報率成千上萬倍。風險十足,但我酷愛冒險,”


    “所以我投資了他,”威戈佛特茲表情頗為自傲,內容毫無遮掩,“我指引他在1237年的雨夜,拯救了卡蘭瑟的丈夫——艾賓的羅格納,並指點多尼提出了意外律,卡蘭瑟肚子裏的孩子帕薇塔成了他的意外之女。”


    “意外律,牢不可破。長成少女的帕薇塔被多尼深深吸引,被他摘取芳心,十幾歲的時候就在跟他偷偷幽會,並且珠胎暗結。”


    帕薇塔肚子裏的孩子,希裏,又成為了傑洛特的意外之女。


    一場奇妙的演變。


    區別在於,傑洛特隻是把意外之女希裏當做親女兒,而非小妻子。


    而多尼/恩希爾不止娶了意外之女,為了名正言順統治辛特拉,甚至考慮過再娶意外之女的女兒希裏為妻。


    簡直喪心病狂。


    “至於後來,塞德納深淵的船難、多尼假死逃生,返回尼弗迦德發動政變,殺死了曾經的篡位者,光複恩瑞斯家族的統治,回複本名恩希爾·瓦·恩瑞斯,發動戰爭入侵辛特拉,這一係列事件,你應該清楚吧?”


    羅伊頷首,


    “恩希爾順利登基,我的投資有了一筆超乎想象的回報。但報酬尚未兌現。得等到他的黑甲軍攻占整個北境大部分領地才能實現。”


    恩希爾承諾,北境領土全部變成尼弗迦德的行省後,威戈佛特茲將成為整個行省的最高長官!


    權力和地位僅在他本人,南方皇帝之下!


    但獵魔人遠沒有滿足,


    “威戈閣下,這次你的回答不夠坦誠,有不盡之處。你投資恩希爾,僅僅是為了北境的土地?不見得吧?”


    “你什麽意思?”威戈雙手環胸。


    “你在諾城發動的一係列行為,把我們逼上絕路,不都是為了她?”


    四名術士聽到這個問題。


    忽而笑了,笑容燦爛得好似金子一樣閃閃發光。


    “為什麽這麽高興?”


    “因為我確定了心中的一個猜測,這簡直就是個奇跡。”四位法師目光灼熱地看向獵魔人,語氣裏的激動壓抑不住,“我承認,我投資恩希爾,並且派出裏恩斯尋找辛特拉的亡國公主希裏,隨之而來的權力、地位都隻是附贈品,我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她體內的流淌的上古之血。”


    “統領諸界的至高血脈,時間和空間的主宰!”


    “力量,以及無窮的奧秘,才是我輩法師無限渴求的珍寶。”


    “人的欲望總是越來越強,人總越發貪婪,我不例外,”威戈激動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豪情萬丈。


    而莉迪亞,看著他這副意氣風發的模樣,眼神再度陷入癡迷。


    “我早就看膩了這個世界的煙火,我要獲取上古之血!穿梭空間的壁壘,去看看異世界的風景。”


    “區區一個北境在無窮的位麵之間,又算得上什麽?”


    “而你,你知道我為什麽跟你說這麽多,對你如此坦誠?”


    羅伊深吸一口氣。


    “因為你有這個資格!”


    他看向獵魔人,眼神唏噓中帶著一絲欣賞,就仿佛從鏡子中看到理想狀態的自己。


    “所謂的太陽之血也隻是托詞吧,你展現過的閃爍是空間之力,揭破我的一係列秘密是洞見和預言之力,複活那位重傷垂死的變形怪,你用的是時間之力吧?”


    “所以,羅伊,你才是真真正正的上古血脈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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