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霽。


    七色分明的彩虹橋跨過瑪耶納上空,為密集的建築群披上一層夢幻而絢爛的紗衣。


    平靜多日的瑪耶納的廣場,突然間人山人海。


    數百位鎮民匯聚於此,目露奇光、議論紛紛。


    用來行刑的木製高台上,尤爾加、傑洛特、馬托、德魯伊薇森娜、光頭鋥亮的治安官利特,一具血肉模糊、腐爛生蛆的人類屍骨,一具保持完整的巨大狼屍,橫向排開。


    “各位鄉親父老,經過八天的反複而細致的調查取證,我和同僚們已經徹底查清楚榮譽大使安茲的死因。”利特朗聲說道,臉上完全沒了平日裏的消沉和焦急,而是誌得意滿,人逢喜事精神爽。


    下方立刻有人臉色漲紅地大喊,


    “利維亞的商人聯合獵魔人殺死了安茲大使!”


    “現在是要絞死他們?”


    “行刑!把他們吊起來!”


    “點火!點火!”


    “蠢貨,不是女巫,點個屁火!”


    一群人開始揮舞拳頭、起哄。


    群情洶湧,胖商人臉色怯怯,傑洛特仍然淡定雙手環胸。


    目光不由自主飄向薇森娜。


    “安靜,大家聽我說!調查在一開始就進入誤區。事實上安茲並非遭人綁架,他死在這頭畜生嘴裏!”治安官指著那頭偌大的狼屍。


    台下眾人的目光頓時移了上去,倒吸冷氣。


    “雷比歐達在上,世界末日要來臨了嗎?”一個鼻子間生有密集雀斑的男人驚歎道,“我活了幾十年從沒見過體型這麽恐怖的狼!”


    “是你孤陋寡聞!”另一個大腹便便油光滿麵的男人不屑地說,“大陸最北邊巨龍山脈裏麵就有巨型野獸!”


    “這家夥在城北峽穀木橋之後灌木叢裏,伺機偷襲路過的鎮民!”利特目光環顧場下攢動的眾人,“案發當天安茲和尤爾加返程的路途中,遭到它偷襲!”


    “安茲當場死亡,屍體被它啃食大半,我們的士兵多人受傷才找到這具殘屍,殺死這頭畜生,而尤爾加和其餘人等,當時就被嚇破了膽,回到城裏才胡言亂語!”


    “有什麽證據?”台下有個瘦得像根棍子的男人大喊,他和大多數民眾一樣更喜歡陰謀論。


    死於同行的綁架暗害,和死於野獸之口,看戲的精彩程度完全不同!


    “安茲的仆人馬托就是證人!還有我們敬愛的醫生!”


    身穿綠色衣裙的薇森娜向前一步,衝著下方人群點頭,溫和一笑,那甜美的笑容瞬間所有躁動和懷疑治愈。


    “我檢查過,這具屍體屬於安茲,野獸活生生把他咬死。我還從狼胃裏找到了沒消化的屍塊兒!”


    “醫生說得對!”台下一個杵著拐杖的年輕人大聲嚷嚷,表情虔誠如信徒。


    “醫生這麽說,那肯定是真的!”


    鎮民們齊聲認同,他們或多或少都得到過薇森娜的救治。


    也有幾個懷疑的聲音,但很快便被人群壓了下去。


    “所以,傑洛特,尤爾加、馬托,都是無辜者!”治安官扯著嗓子大吼,


    “釋放他們!”


    “沒錯!我現在就還他們自由,我宣布,他們的綁架罪,一筆勾銷,瑪耶納將給與他們合適的補償!”治安官昂首闊步,在平台上轉了一圈。


    “蠢貨!”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兒嘲諷道,“花了八天時間鬧個大笑話!”


    人群中隨即爆發出譏笑。


    治安官臉色一變,又收斂了怒意,


    “這可不是蠢!這是神明的安排,這是永恒之火的旨意。”利特正氣凜然地說,“正是因為一開始的失誤,我們在調查取證的時候,才會發現安茲隱藏起來的秘密!”


    “什麽秘密?”


    “安茲身為尊貴的榮譽大使,非但不愛惜羽毛,反而仗著權勢犯下的多起令人發指的罪過!第一,他購買發黴變質的食物愚弄難民!”


    台下眾人頓時驚呼起來。


    “難怪!”一個又矮又胖,滿臉麻子的男人揉著肚子抱怨道,“我每次領取安茲發放的食物後,都要拉一天肚子。”


    “好家夥,你敢冒充難民?!”他身邊的朋友調侃。


    “白拿的食物你不動心?別告訴我你沒有!”


    “閉嘴!我還沒說完,”利特站在台上續道,“第二,他強迫了難民營裏超過五位女士,為他服務!許下諾言卻始亂終棄!”


    “雜種!”這下子人群激憤起來,“長得跟廁所裏的蛆一樣,仗著有幾分臭錢,就敢玩弄女人?”


    “王八蛋,為富不仁的狗東西活該被咬死!”男人們語氣充滿了嫉妒和快意,


    “這還便宜了他!照我說,應該把它吊起來,當眾閹割!”一個娘娘腔惡狠狠地說。


    一臉老實,穿著樸素的男人哀歎,“老天不公啊,我這麽正經的人活了三十歲還沒牽過女人的小手!”


    “那是因為你窮!”小貴族一臉鄙視。


    治安官很滿意大家的表現,民憤的重心終於轉移到安茲身上,


    “第三,安茲在過去十年,多次聯合城外的罪犯,劫殺與自己簽訂合同的商戶,免費拿貨,更要人命。死在他手上的商人,不下百位!”


    一位士兵幾步走到他身邊,遞過去一本又黑又厚的大部頭書。


    “這是從他豪華的府邸裏搜出來的賬本,每一筆非法收入都記錄在冊。鐵證如山,他死了也無法抵賴!”利特吃力地朝眾人晃了晃,繼續挑動人心,“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通過搶劫商戶,安茲肥了自己。”


    “可瑪耶納因此損失了大量的生意、稅收,你們工作機會、你們的收入,變相地受到影響——”光頭治安官就像交響樂隊的指揮一般,雙手向下畫了一個優美的半圓,


    “減少,降低!”


    “狗東西!”一個圍著綠圍巾的年輕貴族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將雙臂抱在胸前,“東西越來越貴、收入越來越低,都是這個狗東西害的!”


    “沒錯!”利特大聲道,“安茲,就像是寄生在大家身上的吸血蟲,隻要他還活著一日,瑪耶納人的生存環境就會越來越差!”


    “喪盡天良的資本家!”一個禿頭男怒吼。


    “披著人皮的魔鬼兒!”農民大喊。


    “死得好!死得妙!”一個坐在父親腦袋上的小女孩兒笑嘻嘻地瘋狂鼓掌。


    台下眾人盡情唾罵。


    “他的死,是神明降下的懲罰,也是瑪耶納改變的契機!我們英明睿智的市長斯科皮大人決定順勢作出調整。”


    利特語氣一頓,滿臉橫肉泛起紅光,頂頭上司在耳邊的勉勵之語又響了起來,他感情充沛地宣布,“從下個月起,斯科皮大人將不計成本地平抑物價,承諾物價絕對不會再次上漲,並且將在未來半年之內,逐漸回落到正常水平!”


    “具體措施,市長大人會張貼在市政廳邊的布告欄,隨時歡迎大家查看!”


    “斯科皮大人英明!”


    “市長萬歲!”


    台下苦等良久的人民終於聽到一點切實的好處,立刻歡呼起來。


    何況這次他們還痛痛快快、光明正大地臭罵了一位平日裏高高在上,傲慢得不成樣子的榮譽大使。


    不得不說,極大發泄了心頭積蓄的負麵情緒。


    關於安茲之死,引發出的一係列事件,到此暫時告一段落。


    ……


    “尤格妮…如果以後遇到什麽麻煩,可以去諾維格瑞商業區的歌舞廳報我的名字,我能幫則幫。”


    “奧克斯…哦不,羅伊大師,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


    “別忘了,這幾天你也幫了我兩個忙!”


    ……


    “馬托,治安官不是給了你一筆補償?我有個的建議,立即帶著莉琳搬離瑪耶納!離開這片傷心之地,你才能擺脫過去的記憶。別去想它們,盡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考慮考慮要個孩子。”


    “這關乎你的生死,明白嗎?”


    ……


    “砰!”


    三隻玻璃杯重重碰撞,麥芽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晶瑩酒沫反射醉人的光芒。


    “哈哈,這次多虧了羅伊大師出手相助,我們才能死裏逃生!”換了一身低調而肥大的亞麻衣褲的商人笑得眯起了眼睛,拍了拍胸膛,“跟我回家吧,到時候我直接送你一個兒子。隨你喜歡,你可以把他訓練成獵魔人!”


    羅伊看著興奮雀躍的商人有些哭笑不得,第一次見人主動送娃,但高文之家現在不缺孩子。


    “你家孩子多少歲呢?”


    “奈德伯蘇力克都是十二歲。”


    “抱歉,年紀大了點,參與青草試煉比較危險。”羅伊果斷拒絕。


    腳下喝了點矮人烈酒的小黑狗聽著蛞蝓酒館裏歡快的魯特琴不停滑稽地抖腿兒,著了魔一樣。


    尤爾加臉露惋惜,糾結地說,“他們是雙胞胎,沒有長幼之分…如果您不願意帶走一個,等他們再長幾歲,快成家立業,財產分配是個大問題!”


    “如果你同等地愛他們,就不要厚此薄彼,拿出一部分平分!”


    “說得也對。反正這一趟回去我能賺不少!治安官不知道吃錯藥了還是咋回事,突然變得好說話起來——為了補償我白受了一周牢獄之苦,居然願意免掉我在瑪耶納兩年的交易稅收!”提起生意,尤爾加頓時滿臉驚喜,


    羅伊笑了笑,利特還算識相,他轉向白發獵魔人,


    “傑洛特,治安官給了你啥補償?”


    “兩百奧倫。”傑洛特抿了一口啤酒,擦去嘴角酒漬,“幾頓不痛不癢的鞭子換這麽大一筆錢,不虧!”


    羅伊手中玻璃杯猛地和傑洛特一碰,目光炯炯,“這本是你的私人事務,外人不該插嘴,但我還是很好奇,你和薇森娜談的如何?”


    問題一出,火熱的氣氛有了短暫的沉滯。


    在羅伊原來的記憶中,傑洛特和母親薇森娜見麵之時,處於重傷未愈的狀態。薇森娜一味逃避,傑洛特追問到底也沒有得到答案。


    最後女人趁他昏迷時“逃走”,直到傑洛特命運盡頭,沒能再次見到記憶深處的母親。


    可這次,因為自己的插手,傑洛特掌握了主動權。沒有輕易放薇森娜逃走。


    如果對話後,母子倆仍然天各一方,互不聯係。


    難免令人遺憾。


    “夥計,你覺不覺得我很可笑。”傑洛特突然鬆開酒杯,向後靠緊椅背,目光望著酒館天花板的的魔法燈,“成為獵魔人就意味著告別過去的生活,和原生家庭徹底割裂。”


    “維瑟米爾無數次這麽告誡我。艾斯卡爾、蘭伯特也遵從這個規矩,或者說這條命運之路,從沒與家人聯係。”


    “可我始終對她念念不忘,從小到大,一直夢想著見她一麵,這太不獵魔人!”


    “咕嚕咕嚕!”他一口氣幹了一大杯啤酒,蒼白的臉頰泛起一抹紅暈,


    “搞清楚,獵魔人兄弟會裏不存在這種不人道的規矩!”羅伊朗聲道,“獵魔人在與時俱進,我們的突變方式,工作方式、行事準則都在變化。”


    “與家人的相處模式有別於從前。就拿我自己來舉例。”羅伊認真地問,“我成為獵魔人已三年,我遠離了老摩爾、蘇茜?”


    傑洛特搖頭。


    “他們在我的影響下生活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相當滋潤。


    傑洛特想著。


    還給你生了個弟弟小米諾。


    “對獵魔人而言,與家庭割裂,背負孤獨、悲慘、淒涼的宿命,已經是過去式!”羅伊傲然一笑,“我們應該有新的目標和理想,我們的存在不再是為了幫助人類獵殺魔物,拯救他人於水深火熱,如今怪物越來越少,也犯不著!”


    “我們的理想,行事的動機,隻有一個——改變自己、親人、朋友、兄弟、愛人的命運——”羅伊抬高了嗓音,語氣充滿了感染力,“讓大家都獲得幸福!”


    尤爾加聞言張大了嘴,難以置信這種鬼話出自於獵魔人之口。


    聽起來誇誇其談,卻莫名讓人心頭充滿動力。


    這不隻是獵魔人,許多人類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奮鬥。


    “薇森娜是你的家人,她當初離開你,事出有因,心中一直掛念你。”


    “你想要親近她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和她保持聯絡是對的?”傑洛特看著羅伊問。


    “那還用說問!”羅伊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你一聲不吭地離開,那才讓人費解!既矯情又幼稚!”


    傑洛特臉色訕訕,他一開始確實有這種想法。


    “好不容易重新撿起失去已久的親情,就不要輕易放手。”羅伊鼓勵道,


    “花點心思經營它,用不著時刻關注,隔一段時間來探望聯係,讓彼此知道對方安然無恙,就足夠了。”


    傑洛特聽完滿臉愁容突然散去,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輕鬆地拍了拍腳下小黑狗的腦袋。


    抖腿停了十秒。


    然後它蹦得更歡,甚至小聲嗷嗚起來,迎合舞池中酒客鬼哭狼嚎的叫喊。


    “夥計,我就喜歡聽你分析,總能說到我的心坎兒上,給我致命一擊,無論好話還是壞話!”


    “我的話沒那麽廉價,這是預言!”羅伊燦爛一笑,“你該好好感激我,聽到我預言的人都能獲得幸福。”


    “這個…大師…”尤爾加搓了搓手,滿臉堆笑地問,“能給我預言預言嗎?”


    “你會再次當爹!”


    尤爾加臉色大變張開了嘴,酒水徘徊在咽喉,馬上噴射。


    羅伊閃電般出手一把捂住商人嘴巴。


    直到他臉色漲紅把酒水生生咽回肚子,才鬆手。


    “玩笑罷了,總之你回家會有個驚喜。”


    商人打著嗝兒眼神幽怨,許久才緩過勁兒來。


    “兩位大師,明天出發如何?我打算下午再去采購一番,給克麗絲蒂黛和兩個孩子帶點禮物!”


    傑洛特沉默,當初向商人提出意外律隻是心血來潮,並沒打算帶走對方一個兒子,或者院子裏晾曬的一把醃菜、一條鹹魚。


    “我得找到希裏,所以尤爾加,抱歉,我不能跟你回家。”


    “你有更好的去處?”羅伊衝他笑了笑,“夥計,意外律可不是隨口胡說,她具備命運的力量。”


    “你自己說過,度過這一次牢獄之災,就通過命運的試煉!”


    “現在你不去接受命運饋贈?”羅伊意味深長地說,“也許你要的就在那兒——外利維亞距離瑪耶納不算太遠。”


    傑洛特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期待,不再反駁。


    “就這麽說定了!”羅伊幹了一杯,臉頰泛起興奮紅暈,“明天咱們跟尤爾加一起出發!”


    “我還有一個地方想不明白,”商人拍了拍大肚子,酒水在裏麵咕嚕咕嚕搖晃,“那紅光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咱們就這麽置之不理,會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你被紅光照了五分鍾,沒有感覺到一點不舒服?”羅伊不答反問,


    “恰恰相反,我感覺輕鬆了很多,我的體格也變得更強壯,紅光貌似治好了我多年的風濕病,不然我壓根挺不過這麽多天肮髒陰冷的監獄生活!”


    好人有好報啊。


    “沒準紅光真是哪個高等存在的神術,專門用來懲罰惡人?反正我又回樹林搜索了兩遍,沒找到線索。”


    羅伊目露忌憚之色,他永遠忘不了馬托被紅光燒成灰燼那一幕,隱隱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瑪耶納的德魯伊們已經開始地毯式搜查。等有結果了,自然會通知我。”


    “誰來通知你?”傑洛特挑了挑眉毛。


    “美麗的薇森娜女士,我也和她交換了一個聯係方式。”羅伊隨手掏出一枚千裏鏡水晶,無視了白狼發青的臉色,憧憬道,“沒準我會經常跟她請教自然之道。”


    想辦法把她拉進兄弟會的實驗室。


    “小子,什麽時候沾染上蘭伯特令人作嘔的壞習慣。我警告你——不準打薇森娜的主意,否則,信不信我向麗塔女士告狀,讓她狠狠收拾你一頓!”


    “額…我開玩笑的,傑洛特,你知道的,我一心追逐力量,而且我對大於兩百歲的女人沒興趣…”


    ……


    另一邊,瑪耶納郊外。


    一片爛漫的山花叢中。


    一個披著厚實熊皮,頭頂鹿角和槲寄生花環,滿臉塗抹野性紋身的德魯伊把一株山花從額頭邊移開。


    整理完腦海中植物之語。


    瞳孔仿佛燃燒的森林。


    “第二處能量場,十五位死者。”


    “究竟是誰在我們的地盤兒做實驗!”


    “必定叫你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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