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特拉。


    空氣陰冷、天邊懸著兩朵烏雲。


    一個粗布麻衣,做水手打扮的男人穿過曲折陋巷,進入喧嘩的集市,不時在各個空閑的攤位前停駐。


    他提著根白蘿卜走到圈著牛羊的攤位附近,裝模作樣啃了起來,目光朝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轉動,悄然豎起了耳朵。


    眯眯眼的牲畜販子吸了一口煙鬥,“今天怪得很,大街上的士兵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就好像路人全他娘是搶劫犯。冬至節快到了也犯不上搞這麽一出吧?難不成又有一堆外國使節要光臨辛特拉?”


    “說話小聲點…”旁邊賣魚的小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一笑,“別被人給聽了去!”


    “什麽人?”


    “蠢貨,動動你的豬腦子!自從南邊傳來動靜,我們偉大的祖國裏就出現了一些心懷不軌的蛀蟲和壞種——不敢堂堂真正和辛特拉的勇士對陣,偏愛耍弄陰謀詭計,早就該好好把他們清理一遍!綁上絞刑架!”


    “今天,英明神武的伊斯特陛下總算做了個正確決定!”


    ……


    “哢!”


    水手將最後一塊脆蘿卜塞入嘴裏,用衣角擦了擦汗手,迅速離開了集市,往著城門方向走去。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沿街巡邏,若是遇到外貌打扮口音異於本地的人,便停下盤問,短短數百米的距離,水手經過好幾波士兵,親眼見證一個套著鬥篷的鬼祟男人,一個頭頂白帽,鼻梁間架著金絲眼鏡,那賽爾口音的商人被帶走。


    “呸!”水手心頭暗罵,目光轉向城門。


    城門口停著一架黑色的豪華馬車,車身一側鑲嵌著藍底三獅的辛特拉皇室徽章,一群騎士圍繞在馬車周圍,穿著嚴實雪亮板甲,身形赳武有力,目光銳利如鷹隼。


    透過馬車點綴金斑的窗簾,他隱約看到一張威嚴的側臉,極具皇家氣度,就像貨幣上的側身像。


    馬車邊,城門的防備比以往日森嚴了許多,原本五個守衛換成了十五個,上方城垛邊的石弩手數量翻了好幾倍。


    每個進出城門的市民都受到了嚴厲的盤查。


    稍有不對勁,便被一堆武器架到脖子上,押回監獄。


    水手漆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思索之色,揉了揉下巴,迅速往街道兩邊屋簷下鑽。


    經過一條陰暗逼仄的巷子後,他來到辛特拉城南一棟破敗的二層小洋樓前。


    剛準備踏上樓梯,回家老實躲上一陣。


    遠處喧嘩聲讓他心頭一凜。


    三個披著鎖子甲,腰佩長劍的士兵正與一個帶著氈帽臉膛糙紅的老頭子小聲說著什麽,老頭子粗糙的大手在身前活靈活現地比劃,明顯在描述某個人的身高和外貌。


    水手剛一露頭,站在二樓的一位士兵銳利的眼瞬間鎖定他的身形。


    “他在那兒!追上去!”


    一瞬之間,三名士兵如狼似虎衝下樓梯,追了過來。


    後者臉色大變,二話不說一溜煙地鑽進巷子口,踩著汙濁的地麵和垃圾堆,奪命狂奔。


    凶狠的大喊從身後傳來。


    就好像捅了一窩窩馬蜂。


    他壓根沒有隱匿的機會!


    大街上沿途巡邏的士兵聽到招呼,一個接一個加入追捕的隊伍,大呼小叫地朝著他窮追不舍。


    “王八蛋快停下!”


    “殺千刀的間諜,願你染上瘧疾!”


    男人胸膛急速起伏一路東躲西藏,氣喘籲籲,跑得滿頭大汗,勉勉強強逃到了辛特拉港口。


    “嗖—”


    一枚弩箭落到他腳邊,地麵崩了一道口子,破碎的箭矢劃過他的大腿,鮮血橫流。


    港口的守衛衝了過來,揮舞的鋼劍反射明晃晃的白光。


    水手目光中閃過一絲倉惶,環目四顧,港口一艘艘輪船上,孤傲的桅杆在狂風中搖晃,暗淡的天空不見絲毫陽光。


    後有追兵前有堵截,幾乎無路可逃,唯一的出路,隻有港口一望無垠的大海。


    他猛然一咬牙,蒼白的臉頰露出一絲決然。


    “偉大的日輪保佑!”


    男人朝著港口加速跑,猛然縱身一躍。


    “噗通!”


    海麵泛起一連串氣泡。


    所有聲音消失不見!


    冰冷的海水滑過大腿、腰肢、胸膛、臉頰,將他徹底吞沒。


    ……


    “嘩啦啦…”


    一張臉冒出了水麵。


    盥洗台前的鏡子照出一對暗金和銀灰交織的瞳孔,英挺的鼻梁。


    毛巾擦幹臉上的水珠,羅伊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另一張美豔俏臉從他肩膀後冒了出來,麗塔·尼德下巴杵在他肩頭,側臉頰貼著他的臉,


    從身後環住他的腰。


    紅唇噙著一抹笑意,秀發拂過獵魔人的臉頰,散發馥鬱的玫瑰芳香。


    “去高文之家?”她吃吃地笑,像個小女孩兒似地貼著他扭了扭身體。


    “嗯,今天伊芙琳女士差不多該把溫室給封頂…也許我得給她幫把手。”羅伊微微向後側身,感受背後的柔軟。


    “堂堂一個獵魔人大師居然轉行成了種地的農民…”


    “誰叫整個兄弟會就屬我最閑?”他自嘲地笑了笑。


    過去一個月間,羅伊化身建築工人,大部分時間待在高文之家,協助雷索、伊芙琳、幾個農業學徒,煉金學徒構建溫室和蓄水池、開墾荒地。


    兩畝地總算按照德魯伊的規劃初步改造完成。


    偶爾他也客串一下老師,給三十個新人講點人生哲理的小故事。


    “一個月相處下來,你對那位德魯伊大師印象如何?”女人好奇地問,雙手往男人臉頰上塗抹一種清涼的乳膏,


    “說實話,伊芙琳不太像個女人…珊瑚,能不能別往我臉上抹這些滑溜溜的玩意兒?”羅伊難受地轉過了臉,有著全麵恢複技能,他的皮膚天然比大多數女人都要光滑水嫩,


    “不行!年輕就得學會保養,老了就遲了。想想你那群兄弟,一個個臉皮糙得能磨刀。”


    獵魔人心頭翻了個白眼,無奈放棄和女術士爭辯,


    “伊芙琳。”女人滿意提醒。


    “她比大多數男人更加堅定不移,並且作風硬派,精力充沛,身材強壯。除了動植物相關話題,她對別的東西似乎沒多大興趣。奧克斯蘭伯特那兩個夯貨在她身上吃了不少苦頭。”


    這一個月,兩個熱情過度的獵魔人多次嚐試在工作之餘把伊芙琳女士約出去喝酒。


    結果被對方以自然之道拒之門外,最後她煩不勝煩,用德魯伊祖傳杖法狠狠教訓了兩人一頓,專門在住處張貼告示——奧克斯與蘭伯特禁止靠近。


    羅伊腦海裏又鑽出另一回事——伊芙琳偶爾會蹲在高文之家院子門口安靜打量,應該接受了卡蘭瑟的委托,幫忙考察學校。


    如果考察過關,希裏就能過來旅遊幾天。


    “不提那兩個靜蟲上腦的傻子,反正你得和她保持距離,明白嗎!”女術士冰涼柔軟的小手又開始往他臉上塗抹第二種乳膏。


    “明白,我的女士。”羅伊呲了呲牙


    “好了也別光忙著種地,把這些好東西帶過去,交給那群等不及的小家夥。”


    “前藥?”羅伊接過一排小巧精致的玻璃管,神秘而美麗的半透明的液體在其中蕩漾。


    “嗯,我和卡爾克斯坦熬了好幾個月才開發出來…等那四個孩子喝完十二個‘療程’,就該進行下一步。”


    羅伊心頭一振。


    終於,大規模青草試煉就要來了嗎。


    “還有,記得帶點突變物回來,實驗室的儲備已經耗光…修複石像鬼之心、突變物轉換溶液都還等著呢。”


    “辛苦了,我的珊瑚!”


    “今天喝蜂蜜了?”麗塔吃吃笑著,蔚藍眸子裏閃過一絲欣慰,摟住他賞了他個香吻,“好好表現,說不定下次咱們可以到樹洞裏試一試。”


    樹洞是什麽鬼?


    他寧願選擇星月照耀房屋的斜頂、風兒沉醉早晨的露台,大海上顛簸不止的獨木舟……


    ……


    返回高文之家。


    蒙蒂、阿卡姆托姆、查內姆、勞埃德拿到前藥後,歡天喜地向七個新人炫耀半天,迫不及待服了下去,然後,羊癲瘋發作般疼得滿地打滾、口吐白沫。


    這一切留給貓鷲收場。


    羅伊獨自穿過野草蔓生的赤楊林,來到那片植物園。


    相比於一個月之前,這片原本荒蕪空蕩的土地已經大變樣。


    伊芙琳利用精妙絕倫的自然法術將土地根據鹽度調整成好幾個方形區域,用溝渠和木柵欄整整齊齊隔開,分別栽種適宜生長的植物。


    超過一半的地裏已經播撒上了種子,青色的嫩芽從土壤裏鑽出,欣欣向榮,可以預見未來茂盛蒼翠的景象。


    有的地方人為地豎起了一根根木杆子,以供克林海拉藤的藤根、紫色接骨草的共生芽等藤類植物攀附。


    然後在更下方栽種喜陰的草藥,以後它們將依靠藤蔓間灑落的熹微陽光生長。


    羅伊轉動目光,瞥到植物園角落一口直徑超過十米的圓形水池,水菖蒲、苦草、澤蘭、魚腥草等在其中緩慢生長,好似一條條幼小的魚苗,從水麵鑽出綠油油的腦袋。


    而在植物園中間,光照最為充足的地帶,坐落著一棟原木搭建的倉庫似的溫室,占地超過了植物園的四分之一,其中培育最難養活的珍稀草藥。


    “快來啊!羅伊老師!”維姬站在溫室門前朝他拚命地揮動小手,金發在她腦後蕩漾,透過林縫的陽光照出她鼻尖上幾滴晶瑩的汗珠。


    芮妮、康拉德,還有奧利奧、特裏、比姆五個煉金學徒和農業學徒也仰著小腦袋,一眨不眨,滿臉興奮地盯著溫室的頂部。


    羅伊走了過去,光頭大漢衝他點點頭、他順著身邊凱亞恩、奧克斯、瑟瑞特的目光平行看去——


    這間開頂的溫室很是寬敞。


    德魯伊伊芙琳站在下方,輕合雙眼,張開懷抱仿佛在靜靜感受。


    綠色樹皮編織的衣物讓她看上去就像一棵纏繞著藤蔓的小橡樹,一群美輪美奐的阿波羅蝴蝶,巨型貓頭鷹蝴蝶,蜜蜂,繞著她蹁躚飛舞。


    而在她腳下,一個個堆滿土壤的小巧的木方格裏…


    一簇簇種子已經茁壯地長出指甲蓋大小的芽。


    羅伊粗略辨認——


    五星葉的草木犀、大方格裏密集生長的蓬頭菌、深黑色箭狀長葉的鋸齒蕨、羽狀的血池蘚、塊莖閃閃發光的鴉眼薯、帶有虎紋花瓣的鼠尾蘭、最佳解毒劑配藥大葉藤……


    零零種種超過三十種稀有植物。


    “再過幾年,等植物園初成規模…煉製大部分魔藥的基底都不缺乏。”


    靜立不動的伊芙琳突然有了動作。


    雙手靈活優美得如同扇動翅膀的白鶴,向後一揮。


    幾粒種子隨著她的動作墜落到地麵。


    倏忽之間,獵魔人脖子間的吊墜開始急促顫動,仿佛要脫離籠子的飛鳥,肉眼可見的濃鬱魔法靈光瘋狂閃爍。


    一大片翠綠色的光芒湧出伊芙琳的身體。


    六個孩子不由瞪圓眼睛,張大了小嘴。


    她好似用魔力編織出一張向周圍擴散的大網,網的起源是她的身體,網的目的地則是她剛剛播撒下的一粒粒種子。


    千絲萬縷的翠綠線條連接了德魯伊和自然。


    無形的魔力激發下,眾人眼前出現奇妙的一幕——那些剛剛墜落到地麵的種子,以一種駭人聽聞的速度裂開,迅速生根發芽,數秒間就走完了普通植物數年的過程。


    一條條兒臂粗細的綠色藤蔓從土壤裏鑽出、隆起、伸長,越過半空,在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下,紛紛伸向溫室頂部的牆麵,鑽進木頭間的縫隙,進一步融為一體。


    之後,藤蔓以纏繞點為基,下方的根莖抽離土壤,向上翹起,三個方向的藤蔓向著中央聚攏,形成一個原生態的綠色傘蓋,隻留下一條條或粗放或是狹窄的縫隙。


    “呼——”伊芙琳長籲了一口氣,忽而身體一顫,單膝跪地,向前軟倒,寬闊的額頭爬滿冷汗。


    羅伊觀測了一遍,這短短十來秒的過程,她體內魔力全部耗光,因而陷入詭異的眩暈狀態。


    幾個孩子和凱亞恩一起湧上前攙扶起女人,後者衝他們感激一笑,盤膝坐地冥想恢複。


    “真是見鬼了,一個女人。”奧克斯和蘭伯特搖頭哀歎,“對風流倜儻的帥哥視而不見,反而跟咱們中最醜的聊得火熱!”


    “我說你們兩個醜八怪別像個怨婦一樣嘀嘀咕咕!凱亞恩有閃閃發光的靈魂不行嗎?趕緊把水晶裝上去!”


    光頭大漢從煉金包裹裏掏出一枚枚分割成棱形的水晶,四人通力協作,蜘蛛一樣爬上屋頂將它們固定在綠色藤蔓的縫隙之間。


    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要完全用水晶覆蓋整個溫室頂部太過鋪張浪費,眾人隻好借助德魯伊的法術藤蔓製造一個可以隨時調整的屋頂。


    這些水晶將過濾著陽光裏有害的成分,為草藥植物提供著恰當的光照,讓它們茂盛地開放,綻放出令人瞠目的光彩。


    ……


    眾人注視著這棟宛若天成的溫室,不禁麵露欣慰。


    “伊芙琳女士,植物園總算初步建立,這一個月有勞你了。”


    獵魔人們領著學徒衝她誠懇感激。


    “分內之事,何況培育植物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溝通自然的修行。”


    女人靠著牆壁深吸一口氣,感受著田野間植物的氣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現在植物園最難的起步階段已經完成,接下來的幾年隻需要按部就班的培育和擴張,為了方便起見,以後我將定居在這裏…”


    “伊芙琳姐姐…我還能不能來請教問題?”維姬小臉滿是渴求。


    “來吧,三個小不點,跟我多學點草藥知識,有助於提高煉金水平。”


    “還有你,凱亞恩,隨時歡迎。”女人衝貓派獵魔人爽朗一笑,藍紫色的眸子裏彌漫著一股莫名的神采,似乎完全不在乎他那張恐怖的臉頰。“至於其他幾位大師,如無要事,盡量別來打擾我。”


    凱亞恩揉著後腦勺,咧嘴傻笑,爬滿疤痕的糙臉上居然露出一絲靦腆。


    “走吧,小鬼們,還看啥呢?”奧克斯和瑟瑞特相視一望,決定不再自討沒趣,提起鋤頭領著三個苦哈哈的農業學徒回去繼續種地。


    羅伊和雷索交換了個眼神,心下都有一種默契。


    人生際遇就是如此離奇,慘遭毀容的獵魔人突然就遇到了一個談得來的德魯伊。


    ……


    植物園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


    羅伊回到院子和貓鷲談論後就定下了一個計劃,帶著剛從前藥陣痛中恢複的四個學徒,七個新人,以及他們的前輩卡爾前往陶森特的大沼澤,收割突變物的同時,鍛煉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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