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福特t型車停在王府大街安福樓前,板金晶亮閃人眼珠,幾個娃兒在街上追逐嬉戲,見到洋玩意,好奇地站在車頭觀看,大膽的,伸出手去摸,手指上的幹泥巴,在車蓋留下一個小小印記。


    「哪來的死小孩,這車是你可以碰的嗎?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


    坐在車內待命的駕駛兵見狀驚慌地跑出車外,手握在槍套上,準備要掏槍趕人。


    娃兒嚇得滋兒哇亂叫,哭得稀了嘩啦,周圍民眾看了不忍,卻沒人敢上前攔阻說情。


    「至於嗎?車髒了再擦就是,拿槍對著幾個毛小孩算什麽事,是哪家的狗這麽囂張?」


    難得有個見義勇為的,像是怕事情鬧得不夠大,一張嘴就得罪人。


    開洋車,又配有駕駛兵,肯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這兵模樣凶神惡煞,十有八九是出自軍閥家。


    軍閥個個殺人不眨眼,怕被連累,民眾閃得更遠了,靠得太近,子彈不長眼,倒黴挨了槍子,他們要找誰哭訴?


    「說出來嚇死你,這車是段執政大公子的座車,段執政家的狗連老虎都咬得死。」


    有恃無恐,駕駛兵掏槍,轉身對準不長眼的二百五。


    槍口剛剛瞄準來人,駕駛兵手腳立刻軟了,槍脫手往下掉,慌慌張張才重新接住,平常拿來耍威風的寶貝,像是見不得人的髒東西,拿槍的手往後一背一藏,另一隻手五指並攏行了個規規矩矩的軍禮。


    「二少好。」


    有主人撐腰,狗亂咬人不一定會被打,但咬主子的狗絕對沒有好下場。


    駕駛兵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怎麽管不住這張嘴,沒事掏槍幹嘛呢。


    「二少您聽屬下解釋,我不過是怕車給碰壞了,護車心切一時情急沒想那麽多,也就是嚇唬嚇唬人,絕沒有開槍的意思。」


    段家二少爺沒示下,駕駛兵手不敢放,曲著的胳臂因為恐懼發起抖,旁人隻知道執掌北洋政府段祺瑞段執政家,有個名聞京城的大少爺段宏業,隻有自家人才曉得段家還有個二少爺段宏峻。


    因為某種原因,段執政將二兒子雪藏,等閑不將他介紹給外人,但段家上下有個共識,段二少才是日後撐起段家麵門的頂梁柱。


    段大少遊戲人間,五毒俱全,段二少全然沒這些毛病,長得溫文儒雅,卻早早顯露殺伐決斷的一麵,父親被稱為北洋之虎,他則是有幼虎的美名。


    駕駛兵到段家值勤的年資不長,初到時,前輩就曾告誡他,得罪大少爺還有情可講,觸怒二少爺,段執政問都不會問,直接把人拉出去槍斃,親自開槍處刑也不是不可能。


    雖然不知具體發生過什麽事,導致段家人對這位剛滿十八歲的段二少又敬又畏,已足夠讓駕駛兵在麵對他時冷汗直流,特別是他始終保持微笑,眼神裏的寒意,像是一把鋼刀架在駕駛兵脖子,輕舉妄動,甚至說錯一句話,刀便會砍下奪人性命。


    會死的。


    「我錯了,我不該狐假虎威,隨便用搬出執政的名號,敗壞段家名聲,二少饒了我這一次,我一定改。」


    感受到性命受到威脅,駕駛兵崩了,僵著手臂,聲音發顫求饒。


    「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我又沒被你嚇著。」


    駕駛兵聽了如釋重負,連忙跑到街上,扶起跌坐在地的娃兒,以半跪姿替娃兒拍下褲子上的灰塵,諂媚地說:「小朋友沒事吧,叔叔不是有意的,原諒叔叔這一次好嗎?」


    用眼角餘光瞄了段二少一眼,看見他毫無反應,顯然是不太滿意,加碼從兜裏掏出一塊袁大頭,塞進娃兒手裏。


    「拿去買糖吃。」


    心裏在泣血。


    「打發叫花子啊,這麽多人隻給一塊錢,好意思說跟在我大哥身邊混。」


    段二少出聲揶揄。


    他們家大少有多好臉麵眾所皆知,萬一傳到大少耳朵裏,惹得大少不開心,他這個肥缺就幹到頭了。


    暗自罵了聲:「祖宗啊!」


    忍痛把身上銀元全拿出來,娃兒一人一個,哭者有分。


    娃兒們錯愕不已,捧著閃亮亮,吹一口放在耳邊會聽見嗡嗡響,能買好多東西的袁大頭,仰頭傻傻地望向模樣好看,個頭又高的大哥哥,以為自己在作夢。


    以為闖了禍要被槍斃,忙著哭爹喊娘,結果白賺一塊現大洋。


    初嚐人生的大起大落,太震撼了說不出話。


    「錢收好,別亂跑亂買東西,直接回家交給爹媽,下次看見洋車躲遠一點,亂摸亂碰會出大事的。」


    這年頭能開洋車的來頭都不簡單,法治社會剛起步,人命得不到應該的保障,甭說洋車,弄髒一雙貴人的皮鞋送命的都有過。


    「聽過財不露白沒有?」


    笑如桃花卻冷若冰箱的段二少,竟放下身段將娃兒叫到身邊。


    娃兒懵然地搖頭。


    「就是手上有一塊大洋,卻被人偷、搶、騙走了,你爹媽知道了,會將你們吊起來狠狠抽,還不給飯吃的意思。」


    成語聽不懂,不妨礙娃兒們理解吊跟抽,紛紛點頭如倒蒜,向段二少道過謝後,迅速鳥獸散去。


    以為事了,段二少又出新招。


    「跟我大哥說一聲,就說車我開走了,晚上還他。」


    駕駛兵隻覺得天崩地裂,就差沒跪下磕頭求段二少放過他。


    「怎麽,你想攔我?行啊,朝我腦門開一槍。」


    臉變得比翻書還快,對娃兒是那麽和善,對他則是閃電雷鳴。


    我也是人生父母養,以前也曾是個娃兒,給點尊重不過份吧。


    這些念頭隻敢在心裏想,嘴上一句都不敢提。


    「哪敢啊,不然您上去跟大少說一聲,大少點頭,車你隨時開走。」


    段二少不理會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表,臉上再次覆蓋一層冰霜。


    「都是被你耽誤的。」


    段二少鮮少讓底下人難做,他本來就有打算上樓跟大哥開口借車,要不是碰上駕駛兵仗勢欺人,車早借成了。


    時間緊迫顧不得那麽多了,段二少推開駕駛兵徑自坐進車裏,熟門熟路發動引擎。


    攔是攔不住了,駕駛兵想,總要做做樣子,讓大少看見他盡責的樣子。


    拔腿就要進安福樓。


    「給我站住。」


    車裏的煞星探出頭喊住他,鐵了心要將他往死裏整。


    「您不是趕時間嗎?」


    駕駛兵隻想趕快送走這尊瘟神。


    「車子那麽髒,我怎麽去載人。」


    朝娃兒弄髒的車蓋處呶了呶嘴,示意駕駛兵擦車。


    駕駛兵心在淌血,暗暗一個勁地罵娘,這不就你護著的娃兒弄得嗎?


    他們造的孽,為什麽他既要破財,還得替那些熊孩子擦屁股。


    那叫一個恨啊,而且是綿綿無盡期的那種,卻隻能打斷牙齒和血吞,咬著牙,手扣住袖子,用軍服將車上髒汙抹去,不忘哈一口氣,讓車光亮如洗。


    「你不錯,我回去會向我爹說,以後你就跟著我了。」


    車子臨走前,段二少撂下一句話,駕駛兵當場跪了。


    這缺他可是花了大錢,擠掉不少人才搶到的,這下血本無歸。


    正在無語問蒼天,段大少帶著友人和家裏的清客下樓。


    「試試我新買的洋車,前天才剛到港,整個北京城不超過這個。」


    段大少將右手攤開舉起,炫耀這車有多稀有。


    得意地享受友人欽羨目光,準備繼續吹噓,介紹車子性能。


    車不見了,而被他吩咐好生照顧車的駕駛兵,跟頭鵝似地跪在地麵,傻呼呼看著啥都沒有的天空。


    一來氣,大腳一踹將人踹出三米遠。


    「我的車呢,不是跟你說過,車在人在,車亡人亡嗎?」


    駕駛兵剛爬了回去,又被踹倒。


    「冤枉大少,是二少堅持要開走,我也沒辦法。」


    喊了個撞天冤,這時駕駛兵真有想死的心。


    「宏峻?」


    聽到是弟弟,段大少臉色和緩下來。


    「是你那個剛回來的二弟?不是我說,他也太沒把你這個大哥放在眼裏,到底是姨娘生的,連基本長幼尊卑的規矩都不懂。」


    友人刻意挑撥,要惹段大少動怒,最好來個兄弟鬩牆那才有好戲看。


    段祺瑞這個老匹夫,不過區區一個執政,竟然處處給他們馮家小鞋穿,雖說是個代理,但他叔叔馮國璋仍然是名正言順的大總統。


    「馮老九閉上你的臭嘴,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插嘴,我的車就是段家的車,我弟弟憑什麽不能開。」


    不隻不上當,段大少氣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父親三令五申暫時別和馮家的人交惡,暴打他一頓都算是輕的。


    忽然想起件事,拍響雙手:「今天是螓螓的入學日,糟了,那丫頭可是嬸娘的眼珠子,我還答應要送她一瓶香水。」


    「那個誰,我去前麵洋行買個禮物,你快去給我弄匹馬來。」


    說罷,拋下馮老九和家中清客,整了整披風,急急忙忙地走了。


    馮老九被甩臉,沒好氣扭頭就走,剩下兩名清客,你看我我看你的。


    「趙老,冒昧問一句,大少跟二少關係似乎不一般。」


    不單是馮老九不信,夫人跟姨娘生的孩子通常不對盤,在嫡長子麵前不伏低做小便罷了,大喇喇來搶大哥的心頭好,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段大少可不是好說話的人,一言不合開槍傷人的事,他自己就親眼看過兩回。


    段執政家裏規矩又大,嫡庶分明,段二少從哪借來的膽子,段大少為什麽如此容忍他?


    「親弟弟,當然不一樣。」


    趙老在段家的年資比另一位久多了,一語道破其中關竅。


    「夫人不是隻生了大少一個男丁。」


    姓吳的清客再問。


    趙老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輕輕說:「二少是在夫人三十二歲時懷的,當時有個高人說,二少命格貴重遭天妒,咱們執政不信邪,結果夫人難產,生下二少就走了,高人說夫人是幫二少擋災,但隻能躲過一時,在二少娶妻生子前,二少都不能上族譜,否則會引來死劫,這次執政信了,因為政局不穩,夫人身體又不好,大少從小就養在他嬸娘家,養到十幾歲才回家,有了大少在前頭,將二少送走躲災就合情合理,高人還說,得送到煞氣重的人家才能庇護二少。」


    為了吊足胃口,趙老故做神秘,欲言又止。


    「您倒是說啊。」


    搞得姓吳的清客心癢難耐。


    「真論兩位公子誰繼承乃父之風,堪稱為虎的,就隻有二少了,他可是在得過巴圖魯稱號,淞滬盧護軍使家長大的。」


    趙老道出段二少根底與背後的仗持。


    「東北狼盧永祥。」


    吳姓清客張大嘴一臉驚愕。


    「狼養大的虎,虎軀狼性,霸王命啊。」


    趙老一個字一個字咬清,其中的敬畏與期待清楚可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曾忘了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六年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六年左並收藏我曾忘了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