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年關將至。


    今年冬天冷的出奇,連南方蜀地都少見的落了大雪。


    天色尚未放晴,凜冽寒風裹著屋簷上沒來得及化去的雪沫忽起忽落,街上的積雪被來往如梭的行人輪番踏過,碾成了一灘灘汙濁泥水。


    蒼茫陰沉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到小城裏的喜氣洋洋,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準備著辭舊迎新。


    一個小小的人兒候在門邊,眨巴著大眼睛,一旁的大人剛鋪開對聯,他被映紅了的小臉上立馬漾出笑靨,高舉起手,殷勤的遞上手中端著的糯米漿糊,歡歡喜喜的看著自家大門貼上潑墨揮毫的紅紙——白發同偕千歲,紅心共映春秋。


    新春佳節,遊子歸鄉,酒肆裏冷清的不得了,看店的小二無事可做,懶洋洋的倚在門口,好不容易等來兩位客人,連忙將手中擺弄著的抹布捋直了,單手一甩搭在肩上,滿臉堆笑的迎了出來。


    弘霖在門前將馬匹拴好,揉了揉凍的通紅的鼻頭,又搓了搓手,替身旁頭戴冪蘺的白衣男子攏好大氅,“你先進去等我,我去買隻手爐,一會路上你抱著,能暖和些。”


    蔣謙隔著輕紗衝他微微一笑,點點頭,“好。”


    隨著小二上了二樓,蔣謙下意識的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後對他溫聲道,“勞煩您了,吃食之類的,可以等方才那位公子回來再說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小二哈腰笑著,連連應道,“那小的先下去候著?“


    蔣謙稍稍點頭,“那就多謝了。”


    那店家小二的笑容又燦爛了些,十分江湖氣的一抱拳,“公子您太客氣了。”


    待小二離去後,二樓隻剩蔣謙一人,他摘下冪蘺擱在一旁,放輕了聲音長出一口氣。


    一路上戴著這個是真的不舒服,偏偏臨行前所有人都再三叮囑,說在外人麵前絕不能摘下,可究竟因為什麽又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他隻得迷迷糊糊的乖乖聽話。


    他知道自己失憶了,據說是因為他上山采藥時失足滾落山崖,昏迷了很久才被青虛宗少主救下,醒來後腦袋就空蕩蕩的少了很多東西。


    不僅是這幾年的記憶被一勺子挖空,就連年少時的過往都變得斷斷續續,隻剩下些許碎片。


    至於他是誰,大家都支支吾吾的說不明白,隻告訴他他得去青城山,那裏有他的師父和弟弟,他們都在等他回去。


    除此之外,還交給他一把名劍,叫作浣雪。


    蔣謙獨自坐在窗邊,心緒滿盈卻又百無聊賴,一手托著腮,一手拿食指輕輕敲擊桌麵,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為了闔家團圓的年夜飯忙得腳不沾地,滿街喜氣映的他蒼白的臉上都多了一絲紅潤血色。


    “一!二!三!”


    整齊劃一的渾厚喊聲隨著房屋傾塌的巨響遙遙傳來,蔣謙好奇的將腦袋探出窗外,看見大街斜對角有一群漢子,似乎正在拆一座小廟。


    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拿著冪蘺下了樓。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隻是件不足為奇的市井外事,他卻總覺得心裏有些難以捉摸的牽絆,引著他去一探究竟。


    蔣謙循著聲音找了過去,站在小廟前,心中卻疑惑更重,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惶惶不安和酸澀感。


    久思不得解,他幹脆隨手拽了個人,客客氣氣的頷首道,“請問,這是在做什麽?”


    被攔下的年輕人隻穿了件單衣,在寒冬裏頭幹活幹的滿頭是汗,腦門上還冒著白氣,停下步子衝他和善一笑,“這是座鬼王廟,以前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個大惡人,還巴巴的供奉香火,現在知道了,所以得趕緊拆了。”


    蔣謙聽完後微微愣神,木訥的點點頭,向他道了聲謝,緩緩看向那座已經七零八落的廟宇,不由得蹙起眉心。


    木梁幾折,牆簷傾塌,紅磚金木帶著幾分昔日的香火痕跡,被掀起又落下。


    在一片嘈雜卻又靜謐的視野裏,蔣謙好像看到了那個沒了腦袋的鬼王像。


    仿佛有一隻手在他胸腔裏狠狠揪了一把。


    還有一道玄色的修長身影在迷離幻象中漸漸遠去,而他心頭,隱約有一絲眷戀繾綣不散,似有甜意萌動,卻又苦澀難言。


    前塵舊事如浮光掠影般自他眼前劃過,卻又空落落的看不清也抓不住。


    “來來來!讓一下讓一下咯!”


    兩個單衣大漢一前一後抬著一根粗木,哼哧哼哧的悶頭走了過來,蔣謙猛然回過神,連忙錯開身子,卻到底沒能躲過,被撞的一個踉蹌。


    結了冰的地麵本就很滑,他好不容易穩住步子,冪蘺卻飛了出去,落在了一片未被腳印沾染的白雪上。


    他側風而立,身著一襲素然白衣,身形清瘦卻挺拔,滿頭未束的銀絲微微揚起,白的刺目。


    那兩個大漢剛要道歉,見此情形卻頓時愣在原地,臉上神情一點點變得複雜起來。


    其他人也陸續停下手裏的活計,目光漸次落在了蔣謙身上。


    “白發妖人!是那個白發妖人!“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一石激起千層浪。


    討伐聲隨後便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原本站在蔣謙周圍的人,全都驚慌的向後散去,恐懼像瘟疫一樣瞬間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蔣謙雖然大惑不解,卻能感覺到眾人對他的防備抵觸,茫然無措的睜大了雙眼,舉目四望,視線不知該落在哪裏才好,許久才顫聲道,”你們在說什麽?!“


    “你就是那個少年白發的妖孽!我肯定不會認錯!”


    人群中有一個小老頭嘶聲道,嗓子都喊岔了,一邊喊一邊神不守舍的往後退,直直撞進了一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人的懷裏。


    來人將快要摔倒的老頭子一把扶住,抬眼望向蔣謙,神色猛然一凜,“是你!”


    蔣謙覺得這幫人如臨大敵的樣子簡直莫名其妙,急聲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


    那位仙風道骨作術士裝扮的人並非獨行,他身後還跟著一幫年紀稍輕的少年,其中一人聞言厲聲喝道,“你在延陵城裏殺了我家少主!還裝模作樣的想抵賴!”


    說罷,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留,幾人齊齊拔劍,數道身形一閃,迅速將蔣謙圍在了中間。


    蔣謙想講道理,可是講不明白,更沒人肯聽。


    他想轉身先走,卻又被圍的嚴嚴實實,無路可逃。


    所以他隻得抽劍自保。


    在浣雪劍出鞘的那一刻,蔣謙忽然怔了怔。


    劍身映著雪光寒意森森,劍鋒極薄,是真正的刃如秋霜,而它帶起的靈流卻亦正亦邪,讓人難以捉摸。


    這柄劍握在手裏的感覺十分陌生,可是它瑩白的劍刃看起來又很熟悉。


    蔣謙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現下也沒時間去整理這些紛亂的思緒。


    別人不容分說的與他短兵相向,他也隻好揮劍去擋。


    劍意有道,劍氣傳神。


    蔣謙胸中似乎鼓動著烈火,卻又知道自己與這些人隻是萍水相逢,不能因為誤會而破了寒芒雪刃,他束手束腳的隻守不攻,生怕傷到人。


    一時之間,雪地上又有冷兵銀光四起,金鐵交鳴聲鏗鏘作響。


    蔣謙有心避讓,來者卻不善,幾乎招招都想奪人性命,加之雙拳難敵群手,很快他便有些力不從心,隻得奮力橫出一劍,卸開幾人沒完沒了的糾纏,微微退出幾步,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那幾個人也好不到哪去,一個個彎著腰拿手抵住膝蓋,胸腔起伏著氣喘如牛,口鼻不斷噴出白霧。


    就在雙方都卸了一絲精神,隻顧著各自喘息時,那幾個門派弟子身後有一個大漢正微微弓著身子,薄衫緊貼著他壯實的脊背,身上的汗水不知是幹活累的,還是被突起的刀光劍影嚇的。


    他將衣衫半卷至手肘處,躡手躡腳的挪動步子,眼中凶狠一閃而過。


    蔣謙輕皺著眉頭,握緊了手中的浣雪劍,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略抬起頭,小心翼翼的環視著圍著他的人。


    忽然他身子微微一震,瞳孔驟縮,隨著方才冰涼氣息一同灌入胸膛的,還有一把涼刃。


    一刀穿心,幹淨利落。


    可笑的是,拿刀的人隻是個圍觀的鄉野匹夫,那把刀,又怎麽看怎麽像一把殺豬刀。


    蔣謙就這麽毫無防備的被捅了個對穿。


    利刃被抽出的那一刻,猩紅自他胸口噴濺而出,落在了地上,化開了他腳下的皚皚白雪,蒸騰的熱氣氤氳而起。


    瑟瑟寒風夾著濃烈的血腥氣,很快就散了。


    蔣謙拿劍撐住搖搖晃晃的身子,許久才緩緩跪了下去,微微垂首,白發從肩頭滑落。


    揚起的雪末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又在轉瞬間化作晶瑩水珠,將落未落,好似一滴清淚。


    有一些終結,比想象中草率的多。


    片刻後,白衣化進了雪地裏,幾乎與那片瑩白融為一體,潔淨無瑕。


    蔣謙有點糊裏糊塗的,還有點放心不下。


    可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彌留之際,他看到了天地盡頭有一道人影,背著光。


    遠處的鞭炮聲接連響起,劈裏啪啦的很是熱鬧,家家戶戶歡天喜地,闔家團圓。


    *


    青城山。


    夢鱗又在門檻上滿懷期待的坐了一整天,單手撐著腦袋,拿著下山采買年貨的人給他帶的糖葫蘆。


    他看了一眼裹著糖衣的紅山楂,狠狠的吸了吸鼻涕。


    說起來,和蔣謙初遇時就是因為嘴饞,被一根糖葫蘆就哄騙走了。


    夢鱗舔舔嘴唇,心說自己可真是沒出息。


    自他醒來後,也沒有再見過小鯉。


    小鯉的師兄一直說他是有事出門了,很快就會回來。


    可是日複一日,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天了,連個鬼影子也沒見著。


    而且,一個鬼能有什麽正經事,年都不過了?


    他想不通。


    夢鱗瞪著貓眼,直勾勾的盯著那條上山的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直瞪到天色漸黑,依舊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他熟悉的身影。


    貓鼻子不自覺地抽了抽,聞到了陣陣飯香,肚子立馬不爭氣的咕嚕幾聲表示應和。


    他扁扁嘴,咬下一顆糖葫蘆充饑。


    可是開胃的山楂,隻會越吃越餓。


    不一會兒,有一個青城山的小弟子顛顛的跑了來,喊夢鱗去吃年夜飯。


    夢鱗卻一臉倔強的謝絕了,“你們先吃吧,我再等一會。”


    “天冷,你別著涼了。”


    “知道啦。”


    他是一定要等的。


    因為他還有好多話想跟他們說,想第一時間就跟他們說。


    他要告訴蔣謙,無論如何都有自己陪著他,哪怕殺人放火十惡不赦,他便陪他埋屍藏骨身入無間。


    等陸楊成來了,得先撓他一頓,然後跟他說不就是一顆妖丹嗎,沒了就算了言歸於好吧,自己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他計較了。


    等小鯉回來…他隻想說一句,願與君一世江南。


    山下不遠處有煙火直衝天際,劃破黑夜綻放出點點璀璨,流光溢彩。


    夢鱗遙遙望著,失落的眼睛裏好像忽然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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