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未曾想過要崔玉榮死。


    當年將妄屠盡曜靈宗滿門之後,整個人都像空了一般茫然。


    大仇已報,舉目無親,無處可去。


    他漫無目的的遊蕩在世間,就是那時在街邊發現的崔玉榮。


    那會崔玉榮還隻是個繈褓中的棄嬰,被一床破舊的小薄被草草裹著,放在一個竹籃子裏。


    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餓,小兒人露著粉牙花子哭的撕心裂肺。


    他手裏攥著一張染著口水的紙,上麵歪歪斜斜的“崔”字已經暈開了。


    將妄打小就是個公子哥兒,麵對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束手無策,手忙腳亂的拎起他,卻又怎麽抱都抱不好,一不小心弄散了被子還被尿了一身。


    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抱著個哭岔了氣的孩子,頂著一腦門的“我該怎麽辦”,生生的在街邊坐到了日落。


    再三考慮之後,他帶著這個孩子回了千秋鬼域。


    那時的千秋鬼域還是深山幽穀裏的一片荒野,古樹參天怪石嶙峋,四下裏永遠蒙著一層灰色的霧氣,是個連陽光都不肯眷顧的地方。


    為了他,將妄縱陰靈一夜之間建起屋宅,伐去多餘的樹木,生生圈出了一塊幹淨的地方,把荒野變作居所。


    將妄還無比崩潰的給他換過尿布,後來實在搞的雞飛狗跳,好懸沒把崔玉榮餓死,逼不得已的跑去找奶媽和丫鬟。


    千秋鬼域漸漸開始有了人氣,連枯枝怪林都變得鮮活起來,再不是當年人們談之色變的禁地。


    他一點點把崔玉榮拉扯長大,看著他從隻會張著小手臂哭鬧的嬰孩變成會走會跑的小童,聽他奶聲奶氣的喊著師父,不知不覺的長成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小夥子。


    教他修習浣雪宗劍道,教他凝氣禦鬼,將自己畢生所學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


    然後看著他懷揣狼子野心叛出師門,與自己反目成仇,最後變成一具僵冷的屍體,橫在麵前。


    如果歲月能重頭,崔玉榮興衝衝的問那一句“師父,我厲不厲害?”時,他一定不會再潑他冷水。


    那時的將妄,一心隻相信足夠強大才能將眾生踩於腳下,崔玉榮自小耳濡目染,能學個什麽好?


    他自小與陰靈相伴,本就很少見到外人,而他這個師父自己都有毛病,性子陰晴不定,時而肆意無邪,時而陰狠冷漠,他又能被養出個什麽好性格?


    將妄一直對蕭淳最為縱容寵溺,可是與他感情最深的從來都是崔玉榮,卻也因此對其格外嚴苛。


    崔玉榮變成如今這樣,他根本就脫不了幹係。


    玉佩一共有三塊,是由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切開的,三個徒弟人手一個,如今已經拿回了兩個,他這個師父當的實在是失敗。


    蔣謙見他一直看著崔玉榮的屍體發呆,知道他心裏不好受,默默的去牽他的手。


    觸手冰涼。


    這個世界上與他相關的人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失去一個少一個。


    或許方才就不該做的那麽絕,痛打他一頓再拖回去關起來,又能怎麽樣呢?


    將妄突然回身抱住蔣謙,許久才微微舒了口氣。


    蝙蝠精見這好一副生離死別的壯烈場景,豆大的眼珠子一轉,悄咪咪的抬起步子,慢慢向後退去。


    待退出去五六步後,他轉身撒腿就跑,剛跑到門邊感受了一下重生的喜悅,一柄寒光凜凜的劍便從他身後攜著勁風飛了過來,擦著他的臉頰而過,堪堪釘在他身前,劍身還抖了一抖。


    “上哪去?”


    下一瞬間,他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向後拽去,失控的飛了一會後屁股重重的著了地,尾椎宛如斷裂的疼痛讓他坐在地上懵了好一會,抱著腚開始打滾。


    “不跑了不跑了!哎喲!”


    打開假山邊的暗道,一條兩人寬的台階直通地下,蝙蝠精又毫無防備的被將妄一腳踹在尾椎骨上,沿著樓梯一路哎呦呦的滾到了底。


    他們剛下了兩個台階,空氣不流通的異味撲麵而來,還混雜著排泄物的酸臭。


    將妄一手捂著自己的鼻子,一手覆在蔣謙臉上,捧著一顆赤誠之心卻被不耐煩的拍了開。


    越往裏走越氣味是刺鼻,熏的人滿臉眼淚,他忍不住高聲抱怨道,“你們也太不講究了,回頭放血的時候也不怕醃入味了?”


    蔣謙臉色青白的剜了他一眼,似乎對這種無視性命的玩笑很不滿,將慫包見狀立馬悻悻的閉了嘴。


    在這個不算寬敞的洞穴裏擠了幾百號人,幾乎是肩膀貼著肩膀,腿疊著腿,他們坐在地上各自縮成一團,抬手撓個癢都能撞到旁人的臉。


    每張臉上都是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木,聽見有人來了也絲毫不為所動。


    蝙蝠精道,“活著的都在這了。”


    蔣謙道,“死了的呢?”


    蝙蝠精諂媚笑笑,“那你得回去問客棧老板娘了。”


    蔣謙神色驟變,驚道,“壯壯還一個人在客棧!”


    將妄擺擺手,“我怎麽可能丟他自己,召了個食氣鬼看著呢。”


    “...你確定不會嚇到他?!”


    “小崽子睡的跟豬一樣,而且我隻讓他呆在遠處,你就別操心了。”


    “……”


    那些行屍走肉般的人被蔣謙引著走出了洞穴,一個個拉聳著腦袋排著隊,依舊木著臉,沒有一絲劫後重生的喜悅感。


    待眾人散去,將妄毫不客氣的挖了蝙蝠精的妖丹,拿著那顆雞屎色的珠子在手裏把玩了一番,咧著嘴直感歎,真是人醜丹也醜。


    二人急匆匆的趕回客棧,剛上樓便聽到了一陣壓抑的抽泣聲。


    一個瘦弱的身影倚在他們屋門口,正低著頭掩麵而泣。


    蔣謙原本還想質問她來的,見此情景生生壓下了滿腹疑惑。


    女掌櫃聽見腳步聲連忙擦去眼淚,眼眶通紅的冷起一張臉,“我見你們都出去了,來看看他,沒有惡意。”


    蔣謙愣了一下,點點頭,女掌櫃微微頷首告辭,路過他們倆時側身讓過。


    將妄不解,“你怎麽不問她?”


    蔣謙揉了揉額角,“哭成這樣,我開不了口。”


    “你還挺憐香惜玉。”


    “……”蔣謙無語,這都哪來的酸味。


    “我們什麽時候睡覺?”


    “我先去給壯壯熬藥。”


    “!!!”


    蔣謙絲毫沒有理會將妄怨念的眼神,拎著藥包頭也不回的下樓去了。


    女掌櫃剛吹熄油燈,似乎正要回房,見蔣謙走來頓住步子。


    她整個人蒼白瘦弱的有些病態,寬大的衣衫垮在身上,眼中還有剛剛哭完的血絲,滿臉憔悴。


    蔣謙歉意垂首,溫聲道,“請問有藥罐嗎?“


    女掌櫃猶豫了片刻,“跟我來吧。”


    “麻煩了。”


    院子兩側是兩排矮屋,穿過後院走到最角落,有一間小小的灶房,女掌櫃進門點上燈,便默默的站在了一旁。


    蔣謙見她沒有一絲要走的意思,疑惑道,“很晚了,你不用回去歇息嗎?”


    “煎藥也用不了多久,萬一你需要什麽,我還可以搭把手。”


    蔣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隻當是默認,轉頭去拆藥包。


    他們倆都沒有再說話,屋裏安靜的隻能聽見藥罐裏的水在來回咕咚。


    院子裏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嘩啦啦聲,像是鐵鏈在地上拖動,蔣謙幾乎一瞬間就捕捉到了。


    女掌櫃瞳孔驟然一縮,慌亂的去抓手邊的東西,似乎是想製造一點動靜來掩飾,一不小心碰倒了鹽罐,“啪”的一聲脆響後,外麵的鐵鏈聲反而更激烈了。


    蔣謙拿著小蒲扇認真的盯著爐火,頭也不回道,“那些屍體在哪?”


    女掌櫃沉默了片刻,“我知道瞞不住你們,可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非得告訴你。”


    蔣謙道,“我大概能猜到院子裏鎖的是什麽,還有,你應該姓元。”


    女掌櫃的臉色刹那間變成了灰色,唇角微微顫抖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蔣謙曾在記憶裏見過元英英,那個設下魂咒讓他和將妄從此百般糾纏的女人。


    她當時一襲素紫色衣裳,渾身上下除了腰間那個不大點的花鼓外,沒有任何飾物,所以顯得格外打眼。


    他遊曆時也曾聽說過元氏巫族,一個很小卻很強大的氏族,擅於使用巫蠱之術,族中之人皆配小鼓用來操縱蠱蟲。


    方才女掌櫃在樓上側身避開他們時,腳步虛浮,踉蹌了一下,外衣隨之掀起,露出了那隻隨身的花鼓,蔣謙一眼便認了出來。


    他繼續道,“鎮子裏一下橫死了這麽多人,卻沒有一個遊魂野鬼,這些人的魂魄都去哪了?你說這是你的私事,可是我覺得鬼王應該有資格過問一下吧?”


    女掌櫃依然緘口不語。


    “你在用人的魂魄飼養什麽?如今鎮子裏不會再有那麽多新死之人,往後你打算怎麽辦?去殺人嗎?其實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們去院子裏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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