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的視線穿越人群, 穩穩地落在了貝蘿拉的身上, 像是在確定她是否無礙。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那閃爍著綠色幽芒的眼瞳轉向了墨昀身邊的斯塔比尼斯。


    路德維希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筆直的指向了他。


    “我向你提出決鬥。不知姓名的騎士。我乃薩格魯王國邁希恩伯爵領下的騎士路德維希。”死靈的聲音沙啞而又空明, 響起的時候,好像在人們耳邊宛若回聲一般層層回蕩, 消散的時候, 又仿佛從來不曾真正聽見過什麽聲響。“她的罪過由我一並承擔,以騎士間最高貴的決鬥為證, 若我勝利, 你必須放我們離開。若你勝利, 我願直接消亡。”


    貝蘿拉瞪大了眼睛:“可是!”


    但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斯塔比尼斯很幹脆的拒絕道:“……請恕我不能接受。”


    騎士向騎士提出的決鬥,一般沒有人會拒絕,因為那必然會遭到恥笑,而被視為懦夫。


    斯塔比尼斯的回答,讓路德維希緊緊皺起了眉頭。“你這樣, 也算是一位騎士嗎?”


    墨昀:“……不好意思, 他雖然看起來很像是一位騎士, 但是他其實是個法師。”


    斯塔比尼斯無奈的撩開身上的白色長袍, 抽出了腰間的法杖——在被法袍掩映的時候, 那腰間的突起, 倒也的確很容易會被誤會為是騎士長劍。


    青年歎了口氣, 回答道:“是的。很抱歉……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感到抱歉, 但是我的確是個法師沒有錯。”


    “……我不能向法師挑戰。”路德維希沉默了片刻,垂下了手中的長劍:“但貴族的性命平民無權處置。”


    場麵便瞬間陷入了僵持。


    按照這個世界的傳統規則,他原以為斯塔比尼斯和他一樣,同為騎士,那麽就能依靠決鬥分出這件事情的結果——但如今斯塔比尼斯卻是個法師。


    法師與騎士對戰總歸不大合適,可除了法師之外,其餘的人全是平民。按照這個世界那階級分明的法律,平民是無權處置和審判貴族的。


    不過,路德維希的確是貴族騎士,貝蘿拉卻隻是一個普通的平民少女。可是眼下他長劍在手,又明擺著會保護少女,哪有村民敢指出這一點來。


    “這樣的話,”墨昀建議道:“不如去請領主過來。”


    領主既是貴族,能夠處置騎士,又管理一方土地,負責保護平民,眼下看來,身份,權限,都再合適不過了。


    可她一說出這話,身旁的村民們神色霎時就灰暗了下去。


    斯塔比尼斯歎了口氣,“如果領主過來的話,大約會直接放這個亡靈騎士離去。”


    “咦?”墨昀瞪大了眼睛,“沒有懲罰嗎?”


    “平民女子的話,敢觸碰靈媒之術,處死也就死了。但貴族嘛,哼,”愛麗絲撇了撇嘴,“即便是個已經成了亡靈的貴族,身份也比普通人高貴多了——更別說貴族間大多世代通婚通的沾親帶故,領主難道還能下令消滅路德維希?即便在戰爭時期,兩軍對戰,貴族一旦放下武器投降,就算被俘虜了也不能殺,隻要交一筆贖金,就能平安回國。”


    “之前這騎士不出來,正常情況下貝蘿拉肯定難逃一死,但他既然決定出來保護她了,就算領主來了,大概也沒什麽後果。”


    墨昀輕問道:“所以一個人的生死沒有法律保障,隻靠貴族一言定之嗎?”


    愛麗絲轉過頭來,看著墨昀微微蹙起了眉頭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可是法師,為什麽也一副沉重的模樣?這世界是屬於貴族的,也是屬於法師的——你們不就是最大的法律?”


    的確,在中世紀,大部分靠的都是人治,而不是法治。


    墨昀煩惱的歎了口氣,感覺自己經驗還是太淺,完全不知道要怎麽完結這件事情比較好。


    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道冰冷的嗤笑:“真是可笑。人家憑本事挖的墓,憑什麽要負責?”


    這驚人之語讓墨昀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著一個身披黑袍的男人,猶如裹在一團黑霧之中,自森林朝著這邊走來。


    明明森林邊緣和村莊還隔著好一段距離,他卻沒走幾步,就倏忽走到了貝蘿拉的身邊,駭的愛麗絲本能的就甩出了匕首。


    遇此變故,男人身旁的黑霧驀然凝聚成形,化作一個高大的女人,伸手便將匕首握在了手中,毫不費力的扔到了一旁。


    那個女人,也是一位亡靈。


    她非常的引人注目,因為比起一般人來說,她非常高挑——墨昀默默估算了一下,這個女人是她穿越之後所遇到的最高的人,至少也有一米九。


    這個身高在男人身上都已經算是出挑,就更別說在一個女人身上了。


    她的容貌端莊美麗,青灰色的臉龐上卻總是一副神色憂愁,眉頭輕蹙,仿佛總在幽怨啼哭的模樣。空洞的黑色眼珠下,延伸出兩道鮮紅色的淚痕,宛若紋身和疤痕一般,刻在臉頰之上。


    那是冤魂的象征——靈魂若是死後仍然哭泣不止,就算以後停住淚水,也會留下血淚的痕跡。


    與路德維希不同的是,她雙眸之中已經燃燒著兩團幽幽磷火,顯然死去的時日要比他長了不少。


    與這女人相比,她身旁的男人就顯得略有些矮小,墨昀算了算,他大概隻有一米七左右。


    不過現在身高不是重點,重點是——


    那個男人在這女人的護衛下,連眼神都沒抬一下,隻是看著嚇傻了似的貝蘿拉,聲音冷淡道:“你很有天賦,要不要跟我走,成為我的徒弟?”


    貝蘿拉顯然有點懵:“我……”


    她有點不知所措的轉頭去看路德維希,那個男人便跟著一起投去了視線。他的臉色極其蒼白,因而顯得五官格外桀驁陰沉。


    “我可以教你如何供養幽靈。”他繼續說服道,並且抬起手來,讓所有人看著那哀怨的冤魂將自己修長的手溫馴的放在了他的手中,“我會讓你知道如何豢養靈魂,如何讓他跟隨在你身邊,隨時保護你。”


    他話音剛落,便像是炫技一般,身後的女人重新消散成一團黑霧,將他裹在其間,然後倏忽之間又凝成人形,漂浮在他的身後。


    “如何?”


    “可是,可是我答應了路德維希閣下,等到他的身體穩定下來,要,要陪他去他的故鄉……他想要去見自己的母親……”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如果你成了我的徒弟。”男人繼續冷漠道:“單憑你現在這樣不成熟的實力,恐怕沒走多遠,就被人燒死了。”


    “我……”他說的如此篤定,讓從小生活在鄉野間的少女有些快要招架不住。他說的非常好,好的貝蘿拉幾乎找不到理由拒絕,可是對於這個男人,她本能的感到畏懼,不敢跟他離去。


    然而他明顯極為強大。路德維希生前即便是一位受到了嚴格訓練的騎士,如今也畢竟已經是一位亡靈。對上另一位亡靈法師,根本毫無勝算。


    她便忍不住的將求助的視線,投向了墨昀。“法師閣下!”


    墨昀就這樣,被亡靈法師瞄住了。


    那一瞬間,她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不是什麽危險的殺氣,或者讓人警惕的血腥氣,而是一股陰氣。


    那股仿佛深入骨髓般的寒冷之氣,讓她忍不住的想要打個寒顫。


    ……而且,她也不知道要怎麽處理這個新出來的,明顯比貝蘿拉等級高出了無數倍的亡靈法師啊!!!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隻能硬著頭皮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亡靈法師打量著她身上那簇新的白袍,冷笑一聲,回答道:“布雷狄。”


    墨昀隻好點了點頭,用那麵癱的外表掩飾自己幹巴巴地語氣:“……我叫桃樂絲。”


    布雷狄笑了。


    他以那種常人難以阻擋的陰寒之氣,宛若某種利器一般,咄咄逼人的質問道:“一個剛從法師學院裏出來的黃毛丫頭,也想管我們亡靈法師的事情?”


    墨昀歎了口氣。“雖然是初出茅廬,不過能多增加些經曆也不錯……可不可以請教一下,一般來說,亡靈法師的事情該怎麽管?”


    “說來也簡單。”布雷狄盯著她,回答道:“無非弱肉強食。”


    “……怎麽個弱肉強食?”


    “我比你強,我就能挖你的墓。不僅挖了,你要是不長眼敢來惹我,便幹脆連你也一並做成骷髏,抽出靈魂,為我所用。你又能耐我何?”布雷狄輕蔑的瞥過藏在桑斯身後,一個個駭的麵無人色的村民,“若是我比你弱,被抓住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無非一死。要我說——這個小靈媒……”


    他說著,轉過頭去又看了貝蘿拉一眼,少女臉色蒼白的連忙低下頭去,小聲回答道:“我叫貝蘿拉……”


    “貝蘿拉不過就是倒黴在被人抓了個正著。但你又不願意她死,卻又不願意她走,你又想怎樣?”


    “……她隻有十六歲。人人都會做錯事情,若是人的一生中,除了殺人以外,隻要做錯一件事情就該死無葬身之地,連改正和悔過的機會都不給,未免太過殘忍。所以我認為她不該死。但沒有人能做錯了事情,卻不付出代價。”


    “即便是貴族?”


    墨昀理所當然的回答道:“當然。”


    布雷狄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觀察她有沒有在說謊,“你倒是和那些張口就是大仁大義的家夥不一樣。這世界上有些人,滿口的仁義道德,可是做的事情,卻比誰都要刻薄冷血。不過是打著道德的幌子,做著逼死人的肮髒事情,卻還要假裝自己替天行道,被自己感動的以為是在匡扶正義。”


    聽到這有些偏激的話語,墨昀忍不住的猜測,這個男人……莫不是在哪裏受到過刺激?


    就在這時,布雷狄道:“你不是能夠溝通別人的內心嗎?這些村民嘴巴上不敢說想要怎麽辦,你不如看看,這些家夥心中真正想要的解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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