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尺在薑黎腳邊翻跳,落定之際,秦泰的惱羞成怒的斥罵言辭也收了尾音。沈翼的目光在她臉上,帳裏的氣氛霎時膨出些微尷尬,醞釀開來。這尷尬大約也隻是薑黎一個人的,她心裏第一時的想法,便是覺得沈翼這會兒心裏定然無比暢快,她在他麵前,作為一個下人被他的屬下斥罵,毫無顏麵。與往昔作比,著實得令人暢意,因她怎能沉著坦然?


    薑黎沒再說話,原也是他故意激那秦都尉自找的難看,被訓斥了也在情理之中,因她小幅度地行了個禮,終還有些斂著,道了句:“是。”


    沈翼是看著她出去的,目光無有溫色,瞧著薑黎頷首低眉,身形微微不直,卻也不似其他下人那麽謙恭。直到帳門打起落下,沿角震顫也停下來,他才收回目光。而後轉身去案後坐著,仰頭看向秦泰,認認真真地問了句:“找她來做什麽?”


    秦泰聲音沒了才剛的鏗鏘,也說實話,“就是……就是叫她離你遠些。”


    “胡鬧。”沈翼低聲一句,收回目光來,“以後不準打擾她,原不是該你呼來喝去的人。”


    “怎麽不是?”秦泰不依,態度也有些硬起來,“我不管她以前是什麽,她現在是咱們西北軍的營妓,我是都尉,呼來喝去那是抬舉她……”


    “我說不準就是不準。”沈翼打斷他的話,語氣不容反駁,“我跟她之間的事情,外人不知因果,也不容你插手。以前我是你的伍長,現在是你的將軍,雖待你不薄,也別錯了身份,胡亂管事。”


    秦泰心頭雖是不服,但也沒再和沈翼爭論,隻氣鼓著道了句:“是!”


    沈翼擱下這話不說,然而腦子裏還隱約浮動著薑黎才剛被嗬斥之後行禮出帳的身影。他有些恍惚,總覺得不是那個人兒了。不知是她變了,還是自己變了。以前常懷心間的怨恨,在她拿刀刺向胸口之後,慢慢便在心頭消散了。說到底,她也就是個柔弱的女孩子。隻不過這女孩子心性極高,看不上他罷了。


    他眸色深暗下去,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而後正了神色,對秦泰說:“近來不太平,軍營附近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出現,你帶些人各處小心查看,一旦有什麽情況,及時向我稟報。”


    “是。”秦泰應聲,而後又說:“他們還不與咱們交和,這要打到什麽時候?”


    秦泰叫他拿些酒來吃,“聽說朝裏正在商議和親的事情,如果能成,也就太平了。到時你們也就可以離開這裏,回去京城,過些舒心日子。”


    “離開這裏,回京城?”秦泰拿了酒來,又在酒箸裏倒上熱水燙酒,“那不是我的家鄉,算不上回去。說實話,我不喜歡京城,倒覺得塞外自在。不過活得苦些,偶爾沙場上砍些個人頭,也是十分快意的事。怎麽,你想回去?”


    沈翼端起秦泰給他倒好的酒,吃了一盅,“遲早是要回去的。”


    “那那個女人呢?”秦泰給自己倒一杯酒,又給秦泰斟滿,“你也帶她回去?”


    “說早了。”沈翼不提這話茬,“要不要和親且沒定論,便是定下了,那能不能和親成功也不知道,若不能,以北齊好戰的秉性,這裏不能無兵把守,咱們還不知道要守多少年。”


    “我無所謂,跟著你就成。”秦泰端起杯子與他碰杯。


    一口酒吃下去,心肺暖了大半。秦泰嘶口氣,放下杯子來,拿了酒壺斟酒,總還是不甘心,又說:“有些話不說出來我得憋死,我還是要說,哪怕你賞我幾十軍棍呢!”


    秦泰斟好酒,送一杯去沈翼手裏,“那女人沒瞎說,我是說你這孫子沒出息,為她那麽個女人要死要瘋。當著你的麵兒,我也還要說。那女人真不值得你這樣,早脫手早好。我是沒讀過什麽書,比不得你們這些人懂得道理多。但我也知道,成大事者,必得胸懷天下,豈能因為一個女人傷心癡瘋?你若不是因為她,能在外頭吃這麽多苦處?一早依著家裏父母的安排,入宮得了。你就想想,叫一個女人弄得你這般,值得麽?照我說,這女人就該殺。她死了,你才沒處惦記。”


    沈翼吃了杯中的酒,自又倒了一杯,“你想多了,我對她,早放下了。”


    “嗬……”秦泰一口吃下杯裏的酒,“放下了非特特叫人留著,給送到帳裏?就讓人照常送去李胖子那,玩膩了賞給下頭的,那才是她該經曆的。是死是活,跟你沒關。再說,放下了你還舍不得她死,軍中的藥材有多珍貴你不知道?送褥子送暖爐,好家夥,今早上羊奶都送上了,我聽夥房趙大疤說的。”


    沈翼抿氣,“我是可憐她。”


    “帳裏那麽些個女人,怎麽不見你可憐別個?你知道她們都過什麽日子,都怎麽死的麽?日日粗活累活幹著,夜裏還要伺候咱們。哪裏惹得老爺們不高興了,一刀就給剁了。沒用了,下幾個狠腳,回去就下不來床了,各樣兒的死法都有……”


    沈翼“啪”一下放下手裏的杯子,打斷秦泰的話,目光裏充滿寒氣地盯住他,“別再在我麵前說她,這是警告,也是命令。我說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秦泰舌頭打個翻兒,把話都咽下去。沈翼收回目光,也不再坐著,從案邊起來,“別吃了,交代你的事,仔細辦。”


    “是。”秦泰送他出帳篷,看他消失在風雪帳篷間,才回到帳裏。嘴裏又絮叨,咒念這天氣,不知道雪還要下多少日子。


    +++


    薑黎深一腳淺一腳回到自己帳裏的時候,腳上的鞋已經濕了大半。脫下來放去暖爐烤著,一麵自己也取取暖。阿香這會兒不在,另了個女人過來跟她說話。這會兒大家都熟,也能叫出名字來。這個女人叫翠娥,是帳裏年歲最大的,約莫二十七了。瞧著風韻尚有,卻是真的現出了老態。


    她問薑黎,“秦都尉叫你去做什麽?”


    薑黎拿著鞋子,鞋口對著暖爐,“多管閑事,嚇唬我呢,叫我戲弄了一番。原不該他過問的事,非提了我去說。”


    翠娥笑,“你聰明,又有脾氣,不像我們,都是被別人拿捏的。”


    聽著這話,薑黎忽想起才剛在秦都尉帳裏被嗬斥的場景來。她也不能做什麽,不過應聲行禮受下。而且,是在沈翼的目光裏。想到這裏,她心裏微微發堵,嗬了口氣,“都一樣。”


    “不一樣。”翠娥做著手裏的鞋幫,又說:“你知道麽?軍裏都在傳,說朝裏正與北齊往來書信,打算商議和親的事情。和好了,這邊口便太平了,兩邊都撤兵,咱們就能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薑黎慢慢出聲。


    翠娥看她,“自然是回京城,軍隊沒有再派他處的時候,就都在京城啦。我原也是在京城人士,打小被拐出去的,轉手賣了幾回,最後充到了這裏。早年在京城的時候,還能找找家人。出來後便一心盼著還能再回去,我總覺得,這輩子還能與父母兄弟相認的。”


    薑黎唇角微澀,她在京城,早沒有家人了。餘下許多認識的,早已不能如常再見。她們間差了身份地位,早不是一道人了。她有時還想的,就是被發配別處的兄弟姐妹不知都怎樣了。


    翠娥看她出神,不說話,便又問了句:“你不想回去?”


    薑黎搖搖頭,“不想。”


    翠娥放下手裏的鞋幫子,忽歎了口氣,“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這事兒還沒個影,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日呢。再說,就算回去,路途遙遠,奔波跋涉,也有死在路上的。咱們不比他們,是戰場上操練出來的漢子,又有車有馬的。這一路回去,非得死幾個不可。”


    說著自顧又道:“罷了罷了,都是沒影兒的事 ,不說也罷。”


    薑黎回頭衝她笑笑,“擱在心裏做個念想,也好過沒有。”


    這邊說著話,那邊阿香外頭忙活完回來了,進帳就來暖爐邊。接過薑黎的手裏的鞋子幫她烤著,也問她:“秦都尉找你做什麽?”


    薑黎便又把話說了一遍,這回說細致了,惹得阿香並帳裏的人直笑,還有的附和:“你別說,那秦都尉對沈將軍,確實有些不同。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過,軍隊裏有來年輕士兵的,他也招到帳裏。這麽想想,早前沈將軍不碰女人,怕都是跟他。”


    這就越說越離譜了,帳裏全是男-歡-女-愛的葷話,把男人間那事情又說得活-色-生香起來。偏阿香最能說,說得口沫橫飛。唯有薑黎在旁笑著,半句話不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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