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搞紀檢工作的人,都有這個本性,說是職業病也不為過。紀委是黨清除自身病灶的一把刀子,肯定要沾染鮮血的,這是其職責所在,本應無可厚非,但是王家棟就是看不慣他這種餓貓見了耗子的貪婪相。


    在所有腐敗的大小案例中,每一個被查處的幹部都是一個悲劇,每一個被查處的幹部都有一個內容豐富的故事,這些故事和人性、欲望、道德有關,和原則、規則、命運相連。是查處見證了官場的血腥和殘酷,是查處使得仕途如畏途,機關無數,地雷遍布,如飛蛾撲火,如鳩酒止渴。所以王家棟才經常教導彭長宜們仕途需要自律,官場需要智慧。


    其實細想想,這麽多年來,亢州還真沒有認認真真的查處過一個幹部,黨的這把伸向內部的刀子更多的是起到教育和威懾的作用,這固然跟樊文良愛護幹部有關,也跟他的執政理念有關,試想,有哪個當家人願意把刀子指向內部,牽一發動全身,誰都不願在自己的任期內處理幹部。


    但是,這並不等於紀檢部門的人就可以閑著無事,他們始終都沒有放棄尋找獵物的本能。王家棟就曾經跟崔慈說過:我是戴帽子的,你是摘帽子的,咱倆管著一個幹部的兩頭,盡管水火不容,但目標一致。不過今天這個人的帽子可能崔慈摘著費勁了。因為對縣處級幹部的查處權在錦安市委,何況,這個案子還有可能牽涉到廳級、省級的領導,你眼睛的光白發,即便這個案子東窗事發,你一個小小的縣級紀檢會也隻是協助上級有關部門的工作,既立不了功,也得不了獎。


    王家棟在心裏憤憤的想著,最後一個走出樊文良的辦公室,他把辦公室的門關好後,緊走幾步就到了小會議室門口,搶在樊文良前麵推開了門,樊文良率先走了進去。


    張夫人不認識樊文良,認識崔慈,她站起剛要跟崔慈打招呼,王家棟說道:“這是樊書記。”


    張夫人一聽最大的官都出來了,就一陣激動,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她到現在也不知道丈夫為什麽要這麽大動幹戈。


    “這是崔書記,我們按照你的要求,三位市領導在場,你有什麽需要向市委反映的就請說吧。”王家棟說道。


    崔慈也說:“說吧,別怕,什麽也不用擔心,樊書記在這兒,會給你做主。”


    張夫人盡管丈夫當了多少年的幹部了,也見過一些世麵,但她還是有著那麽一種樸素的百姓感情,看見了大官,就有些激動,她顫抖著聲音說:“老張頭走的時候就跟我說讓我把這封信交到市委,特地囑咐我要有三個領導在場的情況下才能拿出,我沒想到樊書記也來了,我也就沒什麽擔心的了。”說著,就從那個尼龍綢的布包裏掏出一個報紙包著東西,展開後,就是一封封得嚴嚴實實的信。


    樊文良接過信後,看了一眼,上麵寫著“給市委”三個字。他翻過來看了看,就交給了崔慈。


    崔慈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問道:“他為什麽要交給市委這樣一封信?”


    為什麽?這也是王家棟此刻想知道的,他在想,是不是彭長宜做的工作?


    其實,王家棟冤枉了彭長宜,引發張良老婆把信交出去的導火索是電視節目裏一個法製專題,裏麵說的是貪汙犯的孩子上學遭到別人的歧視,沒有夥伴沒有朋友的故事,看得她痛哭流涕,想到丈夫告訴她,如果小樓被張懷收回,張懷還不打算給錢或者給錢達不到15萬塊的時候,就讓她把信交到市委。既然丈夫都這麽說,那就說明丈夫不一定有貪汙的問題,張懷之所以這樣說,就是想封住她的口。她知道丈夫不在了,自己鬥不過張懷,既然鬥不過張懷,那還是按丈夫臨終囑咐的去做吧,相信丈夫把什麽問題都想到了。想到這裏,她對著丈夫的遺像默默了流了半天的眼淚,這才拿起這封信,去了市委。


    張夫人低著頭,含著眼淚說道:“他頭走的時候跟我說,領導隻要看到這封信就什麽都明白了,所以我也就不解釋了,等你們看完信有什麽問題再找我,我先走了。”


    樊書記站了起來,跟她握手,說道:“感謝你對市委的信任,你慢走,有什麽問題我們再找你,希望到時你配合我們。”


    張夫人眼裏就有了淚花,她使勁點點頭,咬著嘴唇,就走了出去。


    王家棟出來,一直把她送到樓梯口,這才回到會議室。


    樊文良見他進來後說道:“鑒於當事人讓三人共同看這信,那麽咱們三人就看看。這封信無論是什麽內容,涉及到什麽人都需要我們三人保密,不得私自向外擴散,這一點作為組織紀律我強調一下。崔書記,打開吧。”


    崔慈打開後,盡管他很想看,但還是交到了樊文良的手裏,樊文良仔細的看完後,眉頭就逐漸擰成了一個疙瘩,明顯感到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看完後,又翻回來看,最後交到崔慈的手裏,崔慈看著看著,也震驚不小,他不時的抬頭看一眼樊文良,然後又繼續往下看信,看完後,就交到了王家棟的手裏。


    拿到這封傳說已久的信,王家棟並沒有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這封信對他來說或許已經不神秘了,他現在考慮的不是信件本身的內容,而是在揣摩此時樊書記的心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光落在了信紙上。


    市委領導好:


    估計你們看到這封信後我已經離開了,原諒我等到現在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向組織坦白我的問題。


    首先感謝市委對我的人性關懷,直到現在都沒有免我的職。其實我早就寫好了辭職信,之所以遲遲沒有交給組織,我是有私心的,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再貪戀這個職位了,我的私心主要考慮的我身後的一些事。就是現在,我都難以向組織坦白這一切,但是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


    我不知道市委是否注意到,在蓮花村高爾夫俱樂部的旁邊,多出一排小洋樓。是的,這排小洋樓是非法的,盡管是以俱樂部的名義征得的土地,但是卻不在俱樂部的名下,但俱樂部沒有出錢,也不歸俱樂部管,那是非法之物。沒錯,這六戶中有我張良的,還有副市長張懷的,有負責為這個項目牽線搭橋的省政協的一位領導、錦安市政府部門的一位領導(恕我不說出他們的名字,不過這個調查起來一點都不困難),有當時包片幹部北城區副書記任小亮,還有俱樂部一位高管的。


    上次張懷來北京看我,他看我重病在身,康複希望渺茫,就開始打我這套房子的主意,說是有個省領導的父母想在北京周邊定局,但是北京房子太貴,而且老人也不想在大城市居住,他就很婉轉的跟我說讓我把那房子讓出來,可以補償給我幾萬塊錢。我當時沒表態。不過我敢肯定的是如果我真的不在了,我的家人是很難得到這房子的,出於這個心理我也遲遲沒有向組織提出辭職,因為我的確想在有生之年給家人留下一套房子。後來張懷又來北京跟我說這事,我當時就想,即便我不同意交出房子,將來涉及到房子產權問題都要經他的手,我家屬肯定算計不過他,所以我就想,與其留給家人一個大麻煩,不如交給組織,本來這個房子從占地到建設我一分錢都沒掏過,完全是非法所得,交出去我也就踏實了,九泉之下也安心了,也免得給後代留下一個大包袱。


    我出於私心考慮,總想死後能給家人留下一筆財富,可能是我錯了,因為總是還有比我更貪婪的人,所以,今天這封信才會這麽遲的交到市委。


    我鄭重聲明,此事和我的家人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毫不知情,隻不過是按我的吩咐交出信件罷了。


    張良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王家棟從頭看了兩遍,就交給了崔慈。


    樊文良不說話,在屋裏踱著步子,盡管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後腮幫在不停地咬動。王家棟知道這是樊文良為了壓抑某種內心的怒火而慣有的動作。


    樊書記不說話,王家棟也不說話,大凡在這種場合,王家棟表現的都是特別深沉。


    崔慈暗自磨叨了一句,說:“我的權限隻能查兩個人,還有一個死了的,這……唉。”


    王家棟兩手撐在沙發上,盯著前麵牆上樊文良的書法作品,那是上次全市攝影書法藝術展上的作品,因為市領導的作品不許參加拍賣,展覽結束後,工作人員就把它掛在了市委會議室的牆上,這是嶽飛的千古絕唱《滿江紅?怒發衝冠》。


    樊文良踱了半天步才開口說話:“既然你們倆知道了這事,拿個主意吧。”


    崔慈說:“如果要查的話,隻能從任小亮身上開刀。”


    樊文良看了一眼崔慈,站住,又把目光落在王家棟的身上,說道:“家棟,你什麽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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