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掛了電話,隻覺得幹澀,拿起水杯喝水,卻發現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清楚地看到經由我手臂經脈傳遞到指尖的顫抖,仿佛來自心髒而生的心悸。杯中的水也因著這份悸動漾開一圈圈微小的波紋。


    我反而有些害怕。


    我甚至開始對拍攝抵觸。我離她太近了,過了安全的距離,我不想更了解尹萱,我覺得危險。


    而因為我和尹萱出色的合作,導演從第二天起便特意加了一些姐妹衝突的戲。我和尹萱麵對麵的機會反而更多起來。


    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昨晚的情緒崩潰,而尹厲仍舊安靜地看著,他的臉上帶了難得的安寧,他確實什麽都不知道。甚至在一個休息的片刻,他不著痕跡地走到我邊上接了一杯咖啡。


    “你跳得比萱萱更好。”然後他突然有些詞窮般,愣了片刻才終於繼續道,“我很開心。”


    我望著尹厲離開的背影,自那之後的整場戲都心不在焉。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時間慢一點過。


    可電影還是進入了製作尾聲,尹萱徹徹底底的投入仿佛點燃了劇組所有人的激情,《唯有我起舞》甚至是提前殺青了。


    “那麽下午就去吃一頓!”導演顯然興高采烈,“正好老黃的劇組也是今天殺青,我們兩個劇組一起慶祝慶祝,我做東!”


    “尹先生,這次和尹小姐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我真的在專業演員裏,也難得見到像她這樣敬業的,你既然是我們的投資,對這個片子也全程跟進,那慶功宴一定不要跑了,一起來吧!”


    尹厲笑了笑點頭。


    整個劇組都洋溢著巨大的快樂情緒,很快導演口中的另外個劇組就也裹挾著相同的高昂情緒加入了我們。


    似乎是明年暑期檔的一部偶像劇劇組。雖然遠未上映,卻早已聲勢浩大,炒作漫天。比起我們以群舞演員占多數的劇組,他們的班底自然也雄厚得多。


    僅僅是一眼,便能看到了好幾個當紅女星,我隨便抬了抬頭,便看到了柳年。


    她比上一次我見時顯得更纖細了,臉上打著好看的粉色,很有點我見猶憐的天真味道。此刻她正微微笑著,往尹厲的邊上坐去。


    賓主盡歡,酒酣人醉。


    現場的氛圍已經非常熱烈,人聲嘈雜,杯盤狼藉。我往酒店後麵自帶的小花園走了去。


    這一段時間的時光仿佛擁有加速度一般行進,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而沒想到花園裏卻早有了人。我隻聽到幽暗的夜色裏有一個女聲在啜泣,顯得柔軟和脆弱。


    我有些後悔來這裏,剛要邁步回去,卻聽到了尹厲的聲音。


    “很抱歉。我已經有了非常喜歡的人。”


    “尹先生,我也是真的第一次這樣動心,我一直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開始。”竟然是柳年,“那麽你喜歡的是什麽樣的人?”柳年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慘烈的拒絕,她的聲音裏帶了不甘。


    尹厲安靜了片刻,然後他才用淡淡的語調陳述。


    “是一個可能無法在一起的人。我在最初就已經失去她了。”


    我落荒而逃。


    電影殺青了,很快除去一些掃尾工作,就是正式的結束了。那個日子,尹萱便會身敗名裂。而我作為一個配角,戲份一結束本身就已經沒什麽事,連導演都說我已經可以不用去片場。這場慶功宴,大概就已經是我和尹氏兄妹做一個最後告別的日子了。


    飯局快結束的時候,尹萱便走到我的身邊。


    “我會在片子上映的第二天就去開新聞發布會,我不想片子因為我的事情而受到關注,它應該因為它的內容而被大家談論。”她甚至此刻臉上的驕傲裏都沒有一絲裂痕,“我就是來通知你一聲,到時候記得看新聞會的直播。”


    然後尹萱轉過了臉,再回頭便是言笑晏晏:“哥,今晚差不多了,那我們回去吧。”


    “那麽,顏笑,再見。”她揚起臉,不等尹厲反應,便拖起他就走。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終於在心裏默默地說道。


    “再見。”


    這之後我便回到了吳可那裏。我心裏很清楚,即使我對芭蕾的感知很強,可舞步是需要更紮實長期鍛煉的東西,一天不練習基本功也會讓身體走形。


    “顏笑,你太拚命了!”吳可對於我的回歸開始是歡迎的,過了幾天卻開始焦急,“我知道你在電影裏有了第一次登台,效果也不錯,但是不能逼自己太緊了。你現在一天練習已經過量了!”


    然而我聽不進她的話。我隻是不知疲倦一般地練習。轉圈轉到自己都眩暈。


    我不知道心裏跳舞的動機是什麽,隻是感覺這是一種本能。可是這樣的練習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帶給我。對於鏡子裏沒有突破的自己我覺得更加不可原諒,這樣的惡性循環就是加大練習量。


    整整半個月,我幾乎沒出過練功房。時光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裏劃過。frank也看出我的不對,有時他甚至停下拍攝,過來奪走我想要新換上的舞鞋。


    “alicia,停下!你簡直在自我毀滅自己!揮霍自己的天分和對芭蕾的愛!”


    我粗暴地拿回他手上的舞鞋:“不,你的讚助商一定想看更好的我,我要繼續跳。”


    frank也不示弱:“我的讚助商絕對不想看到你這樣子。”然後他便負氣地走了。


    我繼續對著鏡子跳。音樂的間歇可以聽到frank情緒激烈地在講著電話,他似乎總有把我近況匯報給讚助商的習慣。


    我也知道這樣是不健康的。現在我無法心平氣和地跳舞,尹萱的車禍讓我忘記了芭蕾,可尹萱同時又像一個導航,我不記得舞蹈的感覺,但我想要奪回我的一切,我想要回到我過去的那種人生,想找回完整的自己,在這個尋找過程中芭蕾帶給我滿足感和身份認同,可如今卻都在漸漸減弱和崩潰。


    三天後《唯有我起舞》公映。巨大的成功。


    “顏笑!真不敢相信!這真是個好片子!而這片子的主演竟然還在我身邊!”即使隻有微小的戲份,在吳可心中,我還是主演,她是真的很開心,“你跳得太棒了!你和尹萱都很棒!你們很默契。”


    大街小巷裏各處是《唯有我起舞》的海報,連我都開始被人關注。大家都談論著尹萱明天將要召開的新聞發布會。


    而我卻坐在家裏打包著行李。我想逃離開來,我無法想象尹厲知道一切時候的臉。他一直那麽好看的臉,會被恨意扭曲成什麽樣子?而那恨意,將是對著我的。


    “確實你這段時間狀態不對,出去走走也是好的。”frank很讚成我,“你不知道,讚助商也很擔心你。他……”frank一邊幫我整理書,然而還沒說完他突然叫了一聲。


    “喲,你真是到哪裏都吸引深情的男人。竟然不能跳舞時候都有情詩。”他的語調促狹,從我的書裏拿出了一張便簽,然後擠眉弄眼地讀了起來,“你將回到舞蹈上,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奴仆。可惜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不懂德語,最關鍵的‘我愛你’竟然用德語寫。”


    “這一定不是我們法國男人。”他斷定地說,“所以他用德語表白,注定失敗。”


    我突然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什麽。


    我瞪著他手中的那張便簽,看著那行看不懂的德語:“frank你實話和我說,給你讚助的到底是誰?!”


    frank吃了一驚,他開始支支吾吾。


    我盯著他:“這便簽是和你給我的影碟資料放在一起的,我一直以為是你寫的,隨手夾在另外的書裏。那現在,驕傲的不屑於撒謊的法國男人,你能告訴我影碟資料是誰弄來的?讚助你的是誰?”


    frank騎虎難下,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是尹先生。”


    可那個晚上我還是撕掉了那張便簽。我會坐明天的飛機離開這個城市去旅行。尹萱會公開一切,尹厲會痛苦然後憎恨我直到忘記我。


    一切都會過去的。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仿佛要洗滌塵世。


    我在驚雷裏不安地入眠。夢魘住了我。


    同樣潮濕的夢境。我走在雨水滴答的街道,這樣的天氣,路上甚至沒有行人,我仿佛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我不知道緣由,但我望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路,覺得絕望而灰暗,那種感覺那樣鮮明,甚至不像個夢。


    我手裏拿著傘,卻沒有撐,雨水打濕我的頭發和臉頰。這原本是一段無窮盡而沉默的路程,我轉彎,正要走進熟悉的小巷。而我的身後卻閃過刺目的車燈,然後是一陣陣的鳴笛。


    我動作遲緩地回頭,那燈光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駕駛位上尹萱的臉,然後我的眼前一片炫目到看不清。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的十指緊緊地攪在了一起。


    這大約是尹萱撞我時候的記憶。竟然選擇在這個晚上用這樣的方式再現。


    我捏緊了拳頭,仍舊沉浸在這個夢裏。


    然而想象中可怕的撞擊卻沒有發生。雨中,尹萱故意用車燈照我的眼睛,卻最終還是在我身邊停下車。


    “alicia,我要和你談一談。”她把手伸出那輛豪華跑車的車窗,神態有點飄渺,臉頰是不正常的紅,她喝了酒,不少。


    我討厭充滿酒氣的人。夢中的我朝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卻不答話,隻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尹萱在身後喊了幾句,見我不理睬,她終於暴怒,摔門下了車。


    “你站住!你是什麽意思?!你看不起我麽?!有本事好好比一場!還有黎競,你為什麽要拒絕他?是因為你的清高麽?!可是他因為家庭的原因剛剛才從低穀裏走出來,你憑什麽把他又重新推進去?如果要拒絕,那之前何苦給他不切實際的預想?!”


    真實的我仿佛一個局外人,看著夢中的自己用我不熟悉的冷淡神態轉身,腰杆筆直,氣質高雅。


    “尹萱,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尹萱憤怒地瞪起眼睛。


    我的語調不緊不慢:“你喜歡黎競是不是?那你現在站在什麽立場質問我?我拒絕他,你應該感到高興的。”


    “可是你為什麽要用那樣絕情的方式?!你不僅拒絕,你還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他!”


    因為這句話我感覺到心髒燃燒一般的刺痛,可我卻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


    “我說的是事實。”


    尹萱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震怒,她衝著我大叫:“你這樣的女人,冷冰冰,跳得再美又怎麽樣?你根本沒有感情,你的情緒都是偽裝的!早晚有一天,觀眾會發現你的虛偽,他們會撕裂你,把你從舞台上拽下來!”


    我終於也動怒:“我已經和舞團簽約了,馬上就是首席,就會開始第一場對外演出,所有人會知道我,而嫉恨我的你才是可悲。”


    我看著她扭曲的臉,心情是泄憤般的充滿快、感。尹萱此刻醉意已經上頭,以至於她的步法也有些歪曲,她像任何一個無邏輯和禮儀的醉鬼一樣罵我。


    “你這個惡魔!我恨你!我詛咒你!你會失去一切!”


    我卻已經不去看她,隻是在雨中自顧自地朝著前方走去,尹萱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她的咒罵也漸漸聽不見。


    我沒有感覺到強烈的憤怒,我隻覺得茫然。這種茫然在尹萱的唾罵裏讓我覺得絕望和厭煩。


    我站在路沿邊停了下來,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電話亭的玻璃上映照出我的側臉,我拿出手機,翻找通訊錄,卻沒找到任何一個可以撥打的對象。


    夢中這樣黑色的情緒彌漫無邊,一種一步不慎就會永墜深淵的錯覺。


    尹萱終於結束了她的咒罵,她大概上了車,我能聽到她發動汽車的聲音,然後她泄憤般加足馬力往前衝去。


    這之後才是撞擊,我感覺自己飛了出去,我的腿骨應該已經斷了,那一瞬間我仿佛能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很劇烈的疼。


    血肉橫飛。


    我終於被嚇得醒了過來。


    此刻天還沒亮,屋外還在下雨。我團成一團,緊緊抱住了自己。


    突然而至的回憶讓我措手不及,而陌生的自己讓我恐懼。


    我清楚地記起,最後的一刻,尹萱隻是想快速開車離開。是我在那個瞬間,在她快要開車經過我時,從馬路邊的行人通道上突然竄了出來,衝到了她的車前。


    尹萱從來沒想撞死我。是我自己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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