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厲就那樣安靜地站在路邊,他的手裏捧了大把的玫瑰,引來路人無數。我目不斜視地走進公寓。接連兩天都如此。他不開口叫我,沒有打擾,隻是每天捧著新鮮的玫瑰。而我家裏放著黎競送我的香水百合,濃鬱的味道,開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樓,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腳邊放了塊牌子,上麵大大咧咧用法文寫了:“原諒我。”


    我斷然不知道尹厲也會做這樣的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frank幫我聯係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會麵。


    泰勒夫人是世界聞名的舞蹈藝術家,曾經在年少時候就獲得殊榮,退出舞團之後便轉行編舞,曾經對外公開過不會單獨收徒,而我是唯一那個破例。


    此時她姍姍來遲,而我越發緊張。心中總有忐忑。


    她是我解開所有謎題唯一的希望。


    然而當視線裏出現這位名師雍容華貴的臉,我就覺得有些手腳發涼。她顯然是認識我這張臉的,但她對此的反應卻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冷靜的有些冷漠。


    “做個piroettepointe和後踢給我看看。”她的語氣疏離,沒有問候,沒有擁抱,隻是這麽冷冰冰的一句話。


    “我失憶了。”我有些局促,“我發生了車禍,什麽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自己,也不記得您。”


    泰勒夫人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僅僅是一眼,她便接著說:“把腿給我看看。”說完就徑自上前擺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麵前,麵色沉靜嚴肅,一路從腳尖腳背捏到小腿,之後她讓我在她麵前轉了圈。


    “老師,有什麽問題麽?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做完這些她的臉色便冷了下來:“我想我們沒有談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承認你是alicia。你沒有跳舞的腿。”她抬起頭看我,語氣卻像在宣判死刑,“沒有兩條有力的腿的人,終其一生也不能成為一個在舞台上驚豔觀眾的舞者。你現在的腿,成為不了一個職業的舞者。芭蕾史上沒有任何一個舞者有這樣軟綿綿無力的腿。”


    她的粗暴□□讓我憤懣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時候光有態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卻沒有跳芭蕾的腿。每個舞者都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犧牲了所有,但最後能站在巔峰裏俯仰世人接受萬眾朝拜的,也就隻有那麽幾個。”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現在事實就是這樣,沒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裏亂成一片,我差點不明不白地死掉,艱難地活在騙局裏,覺醒了想要找回過去,卻發現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沒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無所有。


    我忍住就要滾落的眼淚,不甘地問道:“那為什麽過去的我連一場公演都沒有?為什麽過去擁有那樣條件的我,連站在世人麵前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麽?”


    為什麽,連曾經燦爛過的回憶都沒有留給我?我從來沒機會知道過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聽了我哽咽的語氣,似乎有所觸動:“那是你母親要求的。一個舞者從最開始的初登台,到最後在舞台閃耀,是漫長的歲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過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歡那些無窮無盡的舞會,法國貴族的男孩子來分散你的精力,外界總是太多誘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賦的女孩子,過早把自己的藝術生命夭折在浮華裏。”


    “你應該獨自舞蹈,直到那個成熟的時刻來臨,展開你的雙翅,再也沒有誰可以束縛你,遮蓋你的華彩。”她仿佛默念著什麽詞句一般說出這句話,“你確實是我見過最有資質最堅韌的舞者,我說過的,假以時日,你將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慮,你作為我徒弟的出現太過奪目,媒體一開始圍追堵截。我和你母親同樣的擔憂,過早的媒體曝光會讓你浮躁。”


    然而那個成熟的時刻沒有到來。我還是夭折在一場車禍裏。


    泰勒夫人垂下了目光:“你曾是我們的秘密種子,可現在已經沒法發芽。”


    她這句話說得篤定而毫無餘地,仿佛我在她眼裏不過是個芭蕾的容器,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我要重新跳舞。請您繼續教導我跳舞。”


    泰勒夫人卻搖了搖頭:“你現在還記得芭蕾的什麽呢?我不教授不能在芭蕾曆史上留下痕跡的舞者。更不會從頭塑造一個沒有前途的舞者。你甚至一點基礎都沒有。我不想看到笨拙的alicia。印象裏的你,將是永遠有精準動作的你。”


    “也或許這樣反而不殘忍,你從來沒有在眾人眼裏出現過,從來沒有享有眾人的期待,也不會有那麽多觀眾因為你現在的落差而失望傷心。對你反而沒有壓力。這於你反而是善終。”


    然而這真的不殘忍麽?我的藝術生命,對於這個藝術圈子,竟然是蜻蜓點水般的短暫停留,時光可以掩埋一切,它終將和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所以也不存在被抹殺。


    “所以您隻認得跳舞的alicia,而我什麽不是?您不覺得這樣對我不公平麽?這怎麽對我是善終呢?!假設我從前閃耀過,是不是此刻就應該死了也好比變成了不能跳舞的廢人?您不覺得這樣自私麽?”


    “舞蹈本來就是獨占的藝術,芭蕾更是自私的舞蹈。如果你是過去的你,你將比我體會更深。每一個舞者,為了成為首席,都必須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搶占所有觀眾的目光,這就是芭蕾的表達。”


    泰勒夫人看我的眼神帶了居高臨下的憐憫:“你連這都忘記了,一個舞者,要足夠冷酷才能用腳尖支撐住自己的重量。要足夠冷酷才能支撐住所有觀眾目光的審視。芭蕾從來是殘忍的藝術,你現在不僅沒有跳舞的腿,連跳舞的氣質都一並失去了。你不是alicia,你不是一個舞者。我不承認你。”


    她這樣單方麵結束了對話,隻留我一個人在原地,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


    這是失憶後我第一次對芭蕾有深切的體會,我不甘心,即使想不起來,我也不甘願,我怨恨,這樣深重的被否定感讓我痛苦憎恨,我第一次想要讓自己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萬眾的膜拜,鮮花掌聲,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不僅是過去的回憶,過去的夢想,而是我應得的榮耀。而這情緒又是矛盾的,我又同時怨恨著自己的過去,怨恨那些隻為芭蕾而在我身邊的人們。


    這樣的怨恨匯集成對尹厲和尹萱的恨。


    我第一次對尹厲歇斯底裏。他還是如我離開時一樣站在樓下,我衝著他大叫。


    “我恨你!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蹲下來抱頭痛哭。


    “我什麽都沒有!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需要我!”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看著我們對峙,好奇地看著我用陌生的語言衝著一個手拿玫瑰的男人大叫。然後這個男人走過來抱住了痛哭的我。


    尹厲緊緊地抱住我。


    “我需要你。”他這樣說,並加深了這個擁抱的力度。


    那個晚上尹厲上了樓,我的情緒失控,他耐心安撫我。


    有點可笑,可是我笑不出。像一場鬧劇,隻有加害人需要現在的我,我恨著加害人,但也需要加害人。


    “顏笑,不論你是誰,你都會擁有全世界的。我保證。”我在入睡前隱約聽到他這樣朝我允諾。


    那夜巴黎下了雨,我的夢裏便是這樣連綿的雨水。


    那是鉛筆色一般灰蒙蒙的場景。幼年的我背著書包走過長長的甬道,風在吹,雨點偶爾打在臉上。我一路踮著腳前行,用腳尖試著站立著緩慢行走。挺起胸膛,揚起臉,臉上是忍耐但疼痛的表情,我腳上的並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隻是一雙普通的洗得發白的布鞋。那不是適合用來練習腳尖站立的鞋子。


    可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腳尖。我的腦海裏閃過很多雙這樣的白布鞋,鞋尖上都是兩個洞,那是被我回家路途上靠著這樣踮腳行走穿壞的。


    然後很多紛繁的片段閃過,夾雜著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夾雜著那些起舞的片段,我甚至能記得那種肌肉緊繃的感覺。


    我感覺得到,我對於芭蕾的執著。


    這一夜我一直做著夢,第二天醒來甚至好有些頭疼,環顧四周,滿室的百合被換成了玫瑰。


    尹厲並不在,我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條。


    “我出門幫你買食材熬粥。”


    翻開手機,是黎競的好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關照我今天聯係了幾個芭蕾評論家,他們曾經看過我的練習舞,叫我下午一起去拜訪,另外今天有一個新開的畫展,還有新上映的歌劇,他已經定好了vip的票。


    我突然對這樣的現實有點厭倦。


    我還沒找回我,就要被強行要求做我,這樣的感覺讓我有點煩躁。


    對於尹厲不明了的複雜情緒又讓我覺得無措。


    我呆呆地坐著,十分鍾後才終於站起來,開始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和個人身份證件。


    我直接衝去了機場。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比起憎恨和報複,現在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我不應該活在任何人的保護下,我有我自己的軌跡。


    尹厲和黎競,泰勒夫人,frank,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五年前的我已經消失了,五天前的我也不見了,我就是此刻的我。


    我不想讓尹厲和黎競知道,隻在上飛機前給兩個人的手機都發了短信。


    我在飛機上默默地告訴自己,巴黎,我會回來的,母親,我會回來的。以不一樣的姿態。


    回國第一件事我便是給莫行之和魏嚴打了電話。


    “我回來了,能幫我留意一下有便宜的房子麽?還有有不錯的成人芭蕾班麽?零基礎從頭開始的那種?”


    莫行之大約在外開會,說過幾天來看我,魏嚴倒是不出半小時就趕到了機場,帶著蘇琳琳。


    大概半月沒見,蘇琳琳對我顯得有些好奇,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顏笑,你怎麽突然休學了?”然後她探頭探腦地問,“被甩了?情傷?”


    魏嚴製止了她,他轉頭看我:“怎麽回事?”然後他解釋道,“這件事我會保證讓琳琳不對外講,也不會讓尹厲和其餘人知道你之後的住址,我和她訂婚了,她偏要跟來,說是對這片的芭蕾班很了解。”


    蘇琳琳大約和魏嚴已經非常穩定,加之我已經退學,因此對我雖仍有敵意,但神情已經難得和顏悅色:“你怎麽要學芭蕾?還想要稍微正規一點的?那麽隻有城北那家‘舞姿’了,他們家全日製的,本身就是以商業舞者為培養目標的,有成人班,你可以去,其餘幾家麽,都是過家家一樣的業餘玩玩。”


    我告別了蘇琳琳和魏嚴,拿著他們給的地址找到了城北。


    那一段已經是郊區,顯得非常荒涼,報名地點也顯得少有人煙,工作人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但體態輕盈,身材比例協調,她懶洋洋地坐著,對我的到來顯得愛理不理。


    “有一年可以跳出職業芭蕾舞水平的班麽?”


    “沒可能。”她看了我一眼,直接否定,“你太胖了,肌肉比例不行。想要一年,不可能,除非你的體重通過運動減掉五公斤。不然你根本就不用來我們這兒,直接去市裏那幾家業餘的就好。你這樣的身材成不了商業舞者。我們不收,教起來太吃力。”


    我氣得轉身就走,市裏確實還有好幾家芭蕾舞班,甚至很多環境很好,有大而明亮的練舞房,老師也都年輕美麗,氣質高貴,讓人頗為豔羨,幻想著自己跳了芭蕾也能成為一樣的人,大約因此,報名人數眾多。可我旁聽了兩三節課,便覺得不合適。


    這裏麵大部分報名的,都衝著減肥和提升氣質而來,老師便也教得鬆散,有一組學員已經學了2年,竟然都還沒法用足尖站立,還每天在對鏡練習著外開和下蹲。


    “你要是真想學,我們可以根據你入學後的進度給你插班到中級組甚至高級組。”這幾家報名處的負責人都相當熱情,“高級組的話,根據進度,大約半年就能讓你學會用足尖站立了,接下來就可以學習芭蕾的進階動作了。”


    然而我等不起了,我在回來的機場裏看到了報紙上的新聞,《唯有我起舞》正在招配角和群眾演員,需要芭蕾背景,離開招聘截止還有一年。告示邊上便是尹萱飛揚的臉,巨大的紅字尤其顯眼。“還等什麽?想像尹萱一樣迷人麽?想和國際一流的芭蕾舞者同台演出麽?就是你了!來報名《唯有我起舞》吧!開啟你的熒屏芭蕾夢!”


    是的,我想和尹萱一起跳舞。我終究需要去麵對芭蕾,去麵對她,用不同於現在的精神狀態,不是被尹厲庇護下的我,而是完整的我。


    因此我最終沒有報名市裏的那幾家,隻是回去租了一個便宜的房子,然後便開始製定並嚴格執行起了減肥計劃。


    然而談何容易。按照正常人的標準,我本來便不胖,甚至可以算纖細的,可這樣的身材在芭蕾舞界裏便是雞肋。


    要快速又健康地瘦掉五公斤,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開始節製飲食,並大量運動。開始的體重下降很快,然而瘦了5斤,便進入了平台期,那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我的胃和嘴巴都嚎叫著想要饕餮大宴,我感覺疲憊,被減肥搞得毫無生活激情。每天都在忍耐克製,甚至連做夢都開始出現減肥場景。


    我夢到我每天隻吃橄欖油加海鹽拌上新鮮的菠菜生菜葉子,早上隻喝水吃一隻雞蛋,晚飯是五顆新鮮草莓。這樣的夢境片段重複,一日又一日,我甚至能在夢裏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饞意,想要吃冰激淩和蛋糕的瘋狂渴望。


    醒來我便去買了和夢裏一樣的菜葉子,像吃草一樣的吃它們。然而那樣的夢境還繼續,甚至更多了一點場景,我在一個明亮的屋子裏跳舞。


    我這才知道,這大概不是夢,是我過去的回憶。作為一個芭蕾舞者,為了保持身材,在漫長的好幾年裏,我都是那樣吃著東西的。泰勒夫人說的沒有錯,芭蕾是殘忍和自私的藝術。


    我們必須對自己足夠殘忍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我扼殺掉我想吃甜食的欲、望,扼殺掉犯懶的心,扼殺掉在沙發上吃薯片看電視的愛好。


    兩周後我再站在“舞姿”的報名處。那個懶散的工作人員看到我,臉上露出極大的驚訝表情。


    我整整瘦了12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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