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城裏春風起,卻沒有蕭陵的春風。


    戀姬又尋找了一段時日,並沒有找到龍淩草,霍佳英找來曾經的巫水國醫師,詢問之下,也並不知道有龍淩草的存在。


    龍淩草仿佛一個美麗的故事,隻存在於傳說中,不顯於人世。


    蕭陵倒看得很開,這具身體,他已經不願掙紮了。“找不到也無礙,回雍州吧!”


    春風城裏已經沒了要做的事情,每天待在城主府,看城主誠惶誠恐的樣子,很無趣。


    “好!我送你最後一程。”戀姬輕聲道。


    戀姬的話,小廝嚇白了臉。


    對上位者言生言死,也隻有戀姬姐姐能說出來這樣的話。


    蕭陵卻笑了。“好極!”


    來時簡行,去時輕裝。


    一行人走的方便,小廝隻帶了幾件換洗衣物和帝卿常用的用具,戀姬的東西卻很多,衣物,藥材,從春風城搜羅的醫書,製藥的用具,也收羅了一車。


    兩輛車走在路上,一前一後,緩緩駛出了春風城。


    霍佳英為表情誼,送出了十裏路,一直送到了河岸,還灑了幾滴淚水,才派人護著蕭陵去了。


    等走遠了,小廝撇撇嘴。“這城主也太過殷勤了些。”


    蕭陵目光悠遠,“禮多人不怪,他若能一直這樣持續一輩子,便算得上真性情,也是人間典範,沒什麽好責備的。”


    小廝哦了一聲,他並不是很能聽得懂蕭陵話裏的意思,注意力反而在戀姬的身上。“這車上待得無趣,不如叫戀姬姐姐過來和帝卿聊聊天?”


    蕭陵斜睨他一眼,伸手彈了他一個腦崩,笑道:“去……請吧!”


    小廝歡快的叫了一聲,立刻跳下馬車,跑到了戀姬的馬車外,躬身道:“戀姬姐姐可在,帝卿有請。”


    婢女掀開了簾子,戀姬走了出來,她身姿輕盈,緩步下車,柔美之氣蕩然而生。


    她幾步走到了蕭陵的車前,簾子從裏麵掀開了,露出了蕭陵那張容色清絕的臉,戀姬愣了一下,輕歎一聲,清美若斯,奈何命短。


    蕭陵伸手握住她盈盈手腕,拉她上來。


    戀姬心中有些酸澀,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相逢的那一日,也曾有過這樣片刻相親。


    蕭陵輕聲道:“你歎什麽?”


    “歎你命薄!”戀姬道。


    蕭陵有些意動。“你當真實誠。”


    “現在這樣的地步,說假話便是荒廢。”戀姬素手倒了一杯茶,遞給蕭陵。


    蕭陵眼眸微動,“的確如此,活在世上,聽到的假話多,真話少,餘下的日子,活一天便少一天,便不該再聽假話,多聽一聽真話也是好的,難得遇見一個願意說真話的人。”


    “你以前遇見說真話的人很少嗎?”戀姬抬頭,繼而說道:“你應該到百依族去,那裏還有幾個願意說真話的人。”


    蕭陵麵容浮起向往神色,“若有機緣,是一定要去的,我那裏停留的時日並不長,卻很歡喜那裏!”


    戀姬微微紅了臉頰,她很希望問一句,是歡喜百依族,還是歡喜百依族的女子。


    她什麽也沒有問,垂著眼眸,遮住了眸子中的異色。


    兩個人隨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打發著漫漫路程中的無聊時光。


    蕭陵是很好的聊天對象,戀姬走過許多地方,稱得上見多識廣,兩個人真正聊起來,竟然相得甚歡。


    蕭陵覺得自己錯了,從前被功名利祿,富貴繁華迷了眼,才會歡喜上薑昕薇,入了那樣一場亂局,現在想想,終究是錯付了。


    “你又歎什麽?”戀姬笑問。


    “我歎從前荒廢了許多好時光,若有下輩子,定然好好安然過一生,但求無風無浪,歲月安穩。”


    戀姬從他麵容上,看出了刀光劍影,半世辛勞,說道:“我從前跟著父親學醫,最開始給家裏的雞鴨治病,後來給牛羊治病,如此許多年後,才開始給人看病,後來,父親考校我技藝,說,隻要我治好十個病人便算我學藝有成,可以順利出師,我想,這個要求不難辦到,於是,我到了一個村子。”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


    蕭陵將自己的手爐遞給她暖手,笑道:“後來呢?”


    戀姬接過那包裹著錦緞的精美手爐,心口微微有些發燙,她強自鎮靜道:“到了村子,為了讓更多的人來看病,我便許諾,先看病,後給錢,看不好不用付錢,連藥都是先拿的,我想這樣一來,我很快就能湊夠十個人,那一日,來看病的人極其多,我盡心盡力診治,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家休息。”


    “本想著,過幾日再來,一定治好了許多人,誰知道,我過幾日再去的時候……”


    “恐怕沒有幾個人說自己治好了。”蕭陵歎道。


    戀姬看了他一眼。“你猜到了?”


    “人性本惡,貧窮讓人墮落,禹國還是太窮了,為了填飽肚皮,道德便會降低許多,為了不付醫藥費,說你醫術不精,在所難免了。”蕭陵言語間很是唏噓,一轉眼便想到了家國上。


    戀姬歎道:“的確如此,我說這件事情,並不是想說那些人為人不善,而是想說,人都有些不好的往事,過去的事才成就了今日的自己,沒有昨日之我,哪來今日之我。”


    蕭陵看著她,眸色複雜,她這是在安慰他,不必為了過去的事情掛懷嗎?


    他的心,瞬間動了。


    他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戀姬的臉。


    戀姬緩緩卸下了麵紗,露出了恍若仙子的容顏,靜靜的看著蕭陵。


    手指伸到跟前,卻停下了。


    蕭陵緊抿著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說出動情的話,半晌,他說道:“你……去吧!”


    心,好像碎了。


    戀姬眼眸中的光寂滅了,心裏的脆弱從眼睛傾瀉出來,她一言不發,轉身出去。


    一直在外麵勤懇守候的小廝有些愕然,急忙停下馬車,送戀姬下去,看著戀姬倉皇的背影,隻覺得不妙。


    “帝卿,怎麽了?戀姬姐姐剛才很不好。”


    蕭陵很疲憊,困乏極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量,才能控製住自己不要去碰戀姬。“沒什麽!都……過去了!”


    小廝忍不住開口。“戀姬姐姐對您有情有義,又會醫術,帝卿何不成全她一片癡心?”


    “然後,讓她後半輩子,守著我的牌位過活?”蕭陵聲音冷了下來。


    他終究不是聖人,請戀姬來車上時,他覺得自己能平心靜氣,摒除男女雜欲,與她清談人世,彼此間添一些趣味。後來,不知不覺間,事情便朝著不可控的方向前進,除了懸崖勒馬,他還能做些什麽呢?


    餘生很短,少造冤孽吧!


    小廝低了頭。


    他也知道百依族女子一夫一妻的規矩,依照戀姬的個性,若帝卿死了,定然會守著,那樣神采非凡的人物,下半生形單影隻,的確浪費了。


    “帝卿,小的錯了,小的沒反應過來,想成了尋常的禹國女子,可以三君四侍……”


    小廝努力的解釋著。


    蕭陵擺了擺手。“下去吧,我要休息!”


    他的聲音很虛弱,感情和旅行都是很耗精神的事情。


    後來的時日。


    戀姬重新變成了大夫,蕭陵則成了規矩的帝卿。


    麵麵相對,眼眸卻從未重逢。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便是心與心的距離。


    如此過了一個月,終於到了雍州。


    蕭陵住的地方並不叫帝卿府,而是明府,是前朝名人明啟凡的故居,蕭陵到雍州後,買了下來,為了方便左右四鄰,並沒有改名字。


    回家的感覺真好,這是蕭陵的第一感受。


    戀姬住進了蕭陵閣樓旁的廂房。


    蕭陵本想將她安排單獨的院子,讓她住廂房,總覺得委屈了她。


    戀姬平靜道:“到了後麵,你需要我的日子越來越多,離得遠了,怕來不及。”


    “……”蕭陵的眼眸黯淡下來。“既然如此,有勞了。”


    剩下的日子便是等死,所以,一定要活的恣意痛快,酒宴,歌舞,戲曲,雜耍,評書,這世上能讓人歡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明府立刻成了最熱鬧的所在。


    小廝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便是打開大門,招呼在外麵等著賣藝的人進來,並高聲宣布,誰能取悅了自家帝卿,有重賞。


    藝人們用了吃奶的力氣表演,就為博取蕭陵一笑。


    戀姬看著蕭陵日益單薄的身體,漸漸發青的麵色,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蕭陵的身體已經壞透了。


    她很焦慮,焦慮到自己仿佛大病了一場。


    蕭陵每日裏,彈琴畫畫,看戲聽音,並沒有因為自己病了,有一絲一毫的頹廢,反而把從前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統統做了一遍。


    暈倒的那天來的太突然。


    蕭陵忽然說,想去外麵走走。


    他的要求,自然沒人拒絕,每個人都希望他開心一些。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上了街,蕭陵那樣的容顏,自然惹人注目,更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戀姬,兩個人出行的場麵,明明沒有十裏紅妝,卻偏偏熱鬧的像是在舉行婚儀。


    走過了兩條街到時候,蕭陵突然眼一黑,他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抓些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有抓住,就那樣倒了下去。


    熙熙攘攘瞬間變得紛紛亂亂。


    恍惚中,蕭陵仿佛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焦急的叫。“帝卿!”


    那聲音有點兒耳熟。


    蕭陵昏迷中,也依舊在努力想著,那個聲音究竟是誰,聲音不不屬於小廝,不屬於戀姬,仿佛屬於……何月?


    何月來到了雍州,明府。


    這是小廝怎麽也想不到的。


    他吹胡子瞪眼的看著何月。


    何月一臉木然。


    那一日,拿到了蕭陵給的房子,金子,她本以為自己會歡喜的,然而,並沒有,蕭陵就要死了的消息,像一把刀子插在了她的心口。


    等打開蕭陵給的那一封書信,她之前報仇雪恨的信念轟然碎了。


    那是哥哥何年寫給蕭陵的信。


    信裏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哥哥一早就知道了蕭陵的身份,那些年,若有若無的也想從蕭陵這裏套話,雖然沒有成功,但其實居心不良,是蕭陵一直念著救命之恩,沒有對何氏動手。


    這一次,蕭陵之所以千裏迢迢趕來救人,是把哥哥當做故交好友,念著往日情誼,才會趕來。


    蕭陵並不欠何家的,反而是哥哥在對蕭陵的頻頻試探中,早就消耗掉了過往恩情。


    何月看完書信,心裏動蕩難安,書信拿在手中便有些燙手,事情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蕭陵走的那日,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城主府霍佳英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路子硬,雖然明麵上沒有聲張,但是平南帝卿正做客城主府的消息春風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所以,蕭陵走的那日,很轟動。


    她隱藏在人群中,看著蕭陵的馬車駛出了城門,一顆心仿佛也跟著去了。


    她當即收拾東西,賤賣了房子,雇了一輛馬車,跟著走了,反正她沒有看過大千世界,這一次,就去看看。


    到了雍州。


    她做起了攤販,賣一些禹國才有的玩意兒,生意竟然很好,本想等著蕭陵死了,去祭拜一番,便算是了卻緣分,誰知,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的蕭陵竟然會暈倒在她的小攤前,本來瑟縮在一角打算當透明人的她,就暴露了。


    命運何其弄人。


    站在明府裏,她比在城主府更加不自在,目光在戀姬素白的手上來回穿梭。


    戀姬麵色慘白,搖了搖頭。“我能續他三個月的命。”


    時間比她預想的短了好幾年,當初她以為自己能保他十五年性命,如今不過十年多過去,便不行了,他這些年又是怎麽糟蹋自己的身體的呢?


    小廝紅了眼。“戀姬姐姐不用傷心,是帝卿這些年來回奔波,虧了身體,姐姐的藥就算是神仙藥,也經不起帝卿這樣折騰,小的應該也多勸勸帝卿的,不然,何至於走到今日。”


    龍淩草!


    隻要能找到龍淩草,必定能救蕭陵一命。


    戀姬頹然的握緊了拳頭,骨節攥的發白。


    淒風愁雨在房間中肆虐。


    蕭輕吟一聲,緩緩醒來。


    何月忽然說道:“我知道哪裏有龍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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