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氣, 一日冷似一日。


    季子珊裹著厚毛披風走出乾明宮時, 隻見天空鉛雲低垂, 烏色晦暗, 季子珊暗暗罵了一句爛天氣, 然後扭轉過身, 伸手替圓圓大皇子攏攏狐裘, 口內嗬出一團白霧道:“圓圓,咱們先去鳳儀宮看你母後,然


    後再回慈寧宮。”


    “姑姑, 我不想坐轎子,咱們一起走著去吧。”頭戴暖和風帽的圓圓大皇子說道。


    季子珊頷首應道:“好啊,在書房裏坐了一下午, 正好活動活動筋骨。”說著, 就牽起圓圓大皇子的一隻小暖爪,眉毛微彎道, “圓圓, 姑姑怕冷, 你的手暖和, 就給姑姑當當小手爐吧。”


    圓圓大皇子:“……”少騙小孩子了,你的手明明也很暖和!


    兩人手牽著手離開乾明宮, 後麵跟著眾多的內監和宮女, 季子珊又望了望積厚濃重的墨雲, 開口問道:“圓圓,你瞧這天兒, 是不是要下雪了啊。”


    圓圓大皇子心不在焉的抬起眼睛,然後低低的‘嗯’了一聲。


    季子珊見圓圓大皇子沒有說聊的興致,便也不再吭聲,隻拉著他一路緩靜前行,冬天的色彩比較單調,但皇宮還算好些,雖沒有桃紅柳綠和蝶舞鶯飛,但仍有鬆柏梅竹的清新點綴,除此之外,還有一


    重又一重的紅牆碧瓦,雕欄畫棟,瞧著也不太枯燥乏味。


    乾明宮距鳳儀宮並不算遠,不多時,兩人就到了目的地。


    宜華殿裏鋪著厚厚的猩紅地毯,一踩在上頭,就覺腳下一軟,寒冬的季節,殿內卻溫暖如春,並縈繞著一股沉水香的清馨味道,殿內靜謐沉沉,宛若最寂寧的夜晚,兩人一路進到裏殿,隻見華麗雍容


    的鳳榻之上,憔悴衰敗的董皇後正閉眼沉睡著,想是夢裏也有無限痛楚,她的眉心並不曾舒展開來。


    圓圓大皇子在床邊坐下,靜靜凝視著母親的容顏,許久後,才慢慢伸出右手,去摸董皇後的眉心,似想替她撫平夢裏的苦楚。


    “圓圓,你來了?”董皇後病中覺淺,稍微有些動靜,就能驚醒過來,此時見到兒子坐在床畔,董皇後不覺露出一抹虛弱的笑意,柔聲問道。


    圓圓大皇子有些懊惱的收回手,悶聲責怪自己道:“我是不是又吵醒母後了?”


    “沒有的事,母後已睡了一陣,也到醒的時候了。”董皇後輕聲安慰道,兒子每天學完當天的功課後,都會來鳳儀宮探望自己,她就算不舒服,也要和兒子說上幾句話,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樣麵對


    麵交談的機會,過一日就少一次了,目光一轉,董皇後看向立在兒子身後的季子珊,淺淺笑道,“扇扇又陪著圓圓一塊來了?天冷了,要注意保暖,別凍著。”


    季子珊回道:“謝嫂嫂提醒,我和圓圓都記著你的話呢。”


    董皇後聲音低弱道:“嫂子一直病著,這些年全賴你和母後照顧他,嫂嫂在這裏謝過了……以後,還望你能多護著他,別叫人欺負他。”這般宛若在交代後事的話語,頓時叫圓圓大皇子眼眶一熱,險些滾落下淚珠來,而董皇後的話卻還沒說完,隻聽她又斷斷續續道,“圓圓,你和扇扇一起長大……名分上雖是姑侄,但從情分上……來說,說是姐弟也不為過,你姑姑悉心照顧你,你不能隻安享關懷,以後也


    要報答她,知道麽……”


    圓圓大皇子含淚答應道:“母後的話,我都記住了。”


    他早非無知孩童,當然預想過母後若過世後的境況,母後的意思他明白,姑姑護他平安長大,他以後若成人上人,也要知恩圖報,護她一世榮華長寧。


    季子珊顫了顫眼睫,沒有吱聲。


    董皇後又說幾句話後,便以天氣不好為由,叫兩人趕緊回慈寧宮去,別在外頭兜兜轉轉的反倒著了涼,剛剛入夜,雪花便洋洋灑灑的飄了下來,惠安太後見狀,便不叫小閨女費事回雲藻宮,於是當天


    夜晚,母女倆就滾在一個暖烘烘的被筒裏,惠安太後伸手擰一下小閨女的胖屁股,低聲斥道:“多大了,還這麽纏人,能不能自己睡一個被筒?”


    “不能。”季子珊拱在惠安太後懷裏,嬌聲嬌氣道。


    惠安太後輕哼了一聲,繼續掐著季子珊的胖屁股擰又擰,直擰得季子珊嗷嗷慘叫,滿床打滾:“母後,你好壞,怎麽老擰人家一個位置呀,能不能換個地方……”


    “鑽回你自己的被筒,母後就不再擰你。”惠安太後特別無情的哼哼冷笑道。


    為了不讓自己的臀部被掐青,季子珊隻得灰溜溜滾進自己的被筒,母女倆相安無事的安頓好後,季子珊並無什麽睡意,便和惠安太後拱在一起說悄悄話:“母後,咱家的皇位,以後是給圓圓的吧。”


    惠安太後靜了一靜,低聲吐槽道:“反正不是給你的。”


    “……母後,你真幽默。”昏暗卻溫暖的寢殿裏,季子珊極度無語的翻了翻白眼,“就是給我,我也不要,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白天不是要批折子,就是要見大臣,天天忙得跟陀螺一樣,我要


    多想不開,才會放著清閑的公主不當……”反而去當什麽很可能過勞猝死的女帝,而且不管你怎麽當,評價總是褒貶不一的。


    惠安太後低聲感慨一句:“小丫頭,不是誰都像你這麽好命的。”


    見惠安太後不直麵回答自己的問題,季子珊也不堅持不懈的追問,想了一想後,便又接著問道:“母後,皇兄都和我說了,皇嫂的情況不好,已經撐不了多久了……那皇兄以後還會娶新嫂嫂麽?要是有


    了新嫂嫂,再生個嫡出的新侄子,那圓圓怎麽辦啊,皇兄會不會喜歡新侄子勝過圓圓啊。”


    “……不知道。”良久,惠安太後隻給出這三個字的模糊答案。


    季子珊想了又想,片刻後再道:“那母後,若是皇兄不願意再續娶,你會不會逼他再成家啊。”


    “唉,你這小丫頭,今兒怎麽專挑刁鑽的問題來問?”惠安太後從被窩裏探出一隻手,掐住小閨女的半邊臉頰,低聲問道,“這些是你自己想問的,還是別人叫你問的?”


    季子珊靜靜答道:“母後,我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我自己就能想到的,皇嫂眼瞧著不好,圓圓都快傷心成小老頭了,我站在圓圓的角度考慮,可不得關心這些問題嘛,聽說有了後娘就等於有了後爹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小丫頭,別想了,早點睡吧。”惠安太後收回手,語聲溫靜道,“你皇兄是天子,天子身上的任何事,都能和朝政掛上幹係,母後是……不會幹政的,母後呀,隻想叫你們都平安健康。”太後沒完沒了的


    摻和政事,是會耗損母子情分的,她和皇帝長子這一路走來,著實的不容易,她不想因為無幹的事情,破壞和長子的親厚關係。


    季子珊輕輕‘哦’了一聲,遂也跟著道:“那母後也早點睡。”說著,又從被筒裏拱出來半個身子,朝惠安太後臉上響亮的吧唧了一口,之後又特別麻溜的鑽回被窩。


    “死丫頭,又犯小孩子脾氣,瞧你幹的好事,這一臉的口水……”惠安太後分外嫌棄的抬手擦臉。


    季子珊抱著鬆軟的被子,語氣特別委屈道:“母後,我小的時候,你整天抱著我的臉親,我可沒嫌棄過你的口水呀……”


    額筋一跳的惠安太後:“……睡覺!”就知道這小閨女是個磨人精,她就不該慈母心腸發作,叫她留宿在慈寧宮,瞅瞅,這沒完沒了的說話,搞小動作,嚴重影響到了她老人家的美容覺!


    母女兩人再無言語交流之後,不久就各入夢鄉。


    風雪席卷京城的第二日,董皇後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太醫院的禦醫商討研究多時,終是回天乏力再無計可施,自董皇後昏睡不醒後,季子清陛下除早朝之外,其餘時間大多都待在鳳儀宮,圓圓大皇子


    的學業也暫時停了,一刻不離的守在董皇後的床前,期間,惠安太後親自來過一次,但她到底有了春秋,又值風雪之季,來過一趟之後,就被季子清陛下勸下不許再來了。


    三日之後,董皇後自昏迷中醒來,精神竟有些頗不錯的模樣。


    圓圓大皇子露出滿臉驚喜之色。


    季子清陛下卻神色沉重。


    季子珊心裏也是一咯噔,腦子裏忽然飄過四個大字——回光返照。


    有回光返照之相的董皇後,就如枯木逢春一般,蒼白憔悴的臉色忽有了些明媚奪目的光彩,她清醒之後,先和圓圓大皇子、季子珊各說了幾句話,然後便溫聲道:“圓圓,扇扇,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


    話和陛下說。”


    。


    “噯。”季子珊應了一聲,然後拉過圓圓大皇子的手,牽著他離開了宜華殿,與和她們一起退出來的,還有常年服侍董皇後的嬤嬤和宮女。


    吱呀一聲,雕花門扇緩緩合住了。


    宜華殿內靜可聞針,董皇後靠在繡吉祥如意的團花迎枕上,望著輕抿唇角的季子清陛下,輕聲慢慢的開口道:“聽說外頭下雪了,前幾天,臣妾說想看一看雪景,她們都不給臣妾看,說叫涼氣打了頭不


    好,陛下,臣妾不中用了,你能把窗戶打開,叫臣妾瞧一瞧外頭麽?”


    “別胡說。”季子清陛下低聲回道。


    董皇後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堅持道:“陛下,就讓臣妾瞧一眼吧,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呢……”


    “好。”季子清陛下嘴唇翕動片刻,到底答應了董皇後的請求,因殿內沒有留任何宮人服侍,季子清陛下便親自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開緊閉的雕花木窗,窗扇大開之際,裹著雨雪的涼風便無孔不入的


    灌到屋子裏,季子清陛下轉回頭,隻見董皇後已將身子探到床帳之外,目光湛湛的望著窗外。


    季子清陛下猶豫片刻,並未再伸手關上窗戶,而是任由風雪不停的灌進暖和的宮殿裏。


    “陛下。”待季子清陛下折返回床邊坐下後,董皇後這才縮回瘦弱的身子,軟軟的依靠到季子清陛下懷裏,輕輕的低聲問道,“臣妾現在的樣子,是不是特別醜?”


    季子清陛下攬抱著董皇後,低語柔聲道:“沒有的事。”


    董皇後彎了彎唇角,雙目中卻有眼淚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原來金口玉言的陛下,也有說假話的時候……”呼呼的風雪聲飄響在耳邊,董皇後靜靜的聆聽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臣妾福薄,以後不能


    再陪著陛下了,也不能再照顧圓圓了……臣妾不求陛下能一直記著臣妾,隻求陛下……能一直善待圓圓,別叫他受人欺負,好麽?”


    “說什麽傻話呢,圓圓是朕的嫡長子,以後還會是大周朝的太子,沒有人能欺負到他。”季子清陛下溫聲回道。


    董皇後的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滑落,低聲呢喃道:“陛下是君子,君子一言九鼎,臣妾相信您的話,可惜,臣妾看不到了……”眼皮猶如千斤重的大石頭,一點一點往下沉閉,董皇後用盡全身的力氣


    ,也掙脫不開黑暗的侵襲,“陛下,好黑呀,臣妾害怕……”


    “婉婉別怕。”季子清陛下摟緊董皇後,低聲說道。


    回答季子清陛下的,卻是一對自腰間垂落下來的手臂,以及凜冽呼呼的寒風聲。


    季子清陛下抱著氣絕身亡的妻子,緩緩閉上熱意上湧的眼睛。


    建平十三年,十月二十九,皇後董氏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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