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讓街道冷清許多,那些曾熟於耳畔的叫賣聲,如今於嶽靈心也是生疏了。偶爾有鐵匠鋪裏傳來的大鐵聲,鏗鏘有力,總算讓嶽靈心捕捉到一絲坊間的氣息。


    “小姐,到了。”馬車在嶽家大宅前停下,將軍府的牌匾雖然早就摘下,但大門依然氣勢恢宏,掛著白布白幡,沉浸在祭奠之中,多顯寥落,門口更是連看守都沒有,剩下的幾個下人,得知嶽靈心今天回府,一早就開始站


    在門口盼望,總算是盼到嶽靈心下了馬車。


    “小姐!”一群人圍過來,滿含淚光。


    李嬤嬤環顧四周,四五張熟悉的麵孔環繞在身邊,她又是感動又是心酸,“想當年我將軍府也是名門大戶,動輒上百家丁奴仆,現在卻……”


    “經曆過這麽多變故,如今還有人肯留下來,我們應該高興才是。”嶽靈心拍了拍李嬤嬤的手安慰。


    李嬤嬤擦了擦眼角泛出來的淚花,點了點頭。


    嶽靈心進門去,在大廳裏給父親上了一炷香,磕頭跪拜,然後又去小祠堂叩拜了先祖。晚些時候,家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飯,雖不及宮中山珍海味,卻讓嶽靈心嚐到了家的味道。


    晚上嶽靈心睡不著,不知道是不是離家太久,反而不習慣家裏的床鋪,翻來覆去一個多時辰,最後還是她投降,披上衣服走到花園裏去。嶽錦添一生戎馬征戰,是個粗人,這大宅也是為了蓮夫人所建,沒有大肆鋪張,但設計得十分幽雅別致。嶽靈心對母親不算了解,可見這亭台樓閣,也猜得幾分母親的才情,難怪當年她會被這京都男子奉


    為京都第一美人,不單單是她的外貌出眾,還有她與眾不同的氣質。


    這樣才貌雙全的美人,卻偏偏被一個隻知行軍打仗的大老粗娶回了家,可是讓不少王孫公子抱憾,還憤憤不平。嶽靈心對這件事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知道,父親是個好人,他有別人所不及的過人之處。男子漢大丈夫,當有開天辟地之氣魄,英雄難過美人關,而美人也偏愛英雄,大概是這樣的古語成就了父母二人


    吧。


    嶽靈心正抬頭看著雪後初霽的郎朗夜空,忽聞得一陣悉悉率率的談話聲。她皺起眉頭,小心地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冷冰冰的後廚房門口,夥夫丁伯和小廝正在竊竊私語。丁伯是嶽家的老人,燒得一手好飯,聽說當年蓮夫人活著時,最愛吃的便是丁伯做的菜。


    丁伯本是蜀中人,愛抽自製的旱煙,巴巴地抽一口,吞雲吐霧,然後趕緊撚了火芯,好像這一口就抽得他又是滿足又是心痛。


    “丁伯,你上個月給香滿樓做工掙的那點工錢,今天又花光了。”小廝坐在旁邊愁眉苦臉地說道。“大小姐回來了,總要讓她吃頓好的,不能跟我們往常一樣,稀飯鹹菜就打發了吧?錢嘛,明兒我再去跟香滿樓的老板商量,我再去給他們做幾天飯。倒是你,拈花閣那種地方,不是什麽名門子弟該去的,


    若是老爺還活著,知道你去那種地方做工,非得打斷你的腿不可!”丁伯嗔道。“我還不是為了補貼家用。嶽家這麽大座宅子,每天開支不小,光您那點錢,補貼夥食都吃力,我們不都得去找活兒做?拈花閣給的工錢高,我隻是去幹活兒,又不做別的什麽!現在大小姐回來了,我們總


    不能讓大小姐跟我們一樣有上頓沒下頓的吧?”


    “唉!大家夥都不容易,但是大小姐一回來啊,這宅子裏就又有生氣了,苦點累點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這些年大小姐在宮裏肯定也吃了不少苦頭,咱們可不能讓她回來再受苦了。”


    小廝“嗯”了一聲,重重地點頭。


    嶽靈心聽得鼻頭一酸,往前走了兩步,卻又退了回來,躲在牆後,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嶽家從前是家大業大,要養這座大宅不在話下,但是如今,除了“家大”這座空殼以外,別的什麽都不剩下了。唯一慶幸的是,還有這些人寧願吃苦受累,也不願離開嶽家,對他們來說,嶽府就是他們的家


    ,他們不願舍棄自己的家。那麽對嶽靈心來說,他們也都是自己的家人,她怎麽能讓家人這樣受苦?


    嶽靈心回到房間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把大夥都召到了大廳來,商議將嶽家大宅賣掉。


    李嬤嬤一聽,第一個就馬上反對,“不行!絕對不行!這座宅子是老爺的心血,是他送給夫人的禮物,現在他們二人雖然都不在了,但我們也不能忘本啊!”


    “對啊,小姐,嶽家大宅不能賣!”丁伯也竭力勸阻。嶽靈心搖了搖頭說:“這隻是一座房子而已,如今嶽家是什麽境況,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我們哪裏打理得了這麽大一所宅子?何況我們也需要生活,至少在我們謀到出路之前,要一筆錢來周轉。我們大家,不管住在哪裏,哪怕是一間小屋子,隻要我們的心在一起,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相信大家能留到現在,就絕對不是貪慕虛榮之人,所以住處不在大小,這嶽府也該有新的主人來好好照顧它了,這樣才


    算是對得起我爹娘在天之靈。”“那老爺和夫人的房間,保留的都是他們兩人的記憶,還有夫人精心打理的荷花苑,這一切,一旦交到別人手裏,可就都毀了!大小姐,你不能這樣做!”李嬤嬤仍然堅持反對,作為嶽家的老人,她對這座


    宅子的感情,甚至比嶽靈心還要深。


    這一點嶽靈心也清楚,所以她今日提出來,已經做好會被反對的準備,她不指望能夠完全說服他們,這個家當家作主的人,畢竟還是她。“我很清楚大家對嶽府的感情,我和你們一樣,也不想看到嶽府改姓,更不想父母的心血就這麽毀於一旦,但是如果為了故去的人,就折磨活著的人,這絕不是我的行事風格,也不是爹娘想看見的。我相信


    他們在天之靈,會支持我的決定。這件事我已經定了,多說無益。至於新的住處,這些日子我會到處打探一下的。”嶽靈心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給他們多餘的反對時間。


    碧水見局麵鬧得這麽僵,趕忙去追嶽靈心。


    嶽靈心回了自己房間,開始準備寫賣房的大字報貼出去。碧水硬著頭皮在邊上幫忙,一邊研磨一邊試探著嶽靈心的口風,“小姐,你……真要賣這將軍府啊?”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嶽靈心頭也不抬地答道。來到這裏也有十幾年了,但她始終不愛用毛筆,現在寫毛筆字也總還覺得不順手。


    這麽醜的字還得貼到門口去,嶽靈心也顧不得什麽麵子不麵子的了,現在她實在是需要一筆錢周轉。碧水知道嶽靈心心情不好,也不管她態度好不好,仍是硬著頭皮說:“可你也說了,不管宅子怎麽樣,總要大家的心都聚在一起才好。但是現在這個樣子,又怎麽能齊心協力?其實小姐你想要做什麽,大可


    跟大家講清楚,奴婢覺得你不會無緣無故就要賣掉嶽府,畢竟這是你的家,你不是那樣絕情的人。”嶽靈心停下筆,微微皺起了眉頭,“你知道我在宮裏這三年,最大的收獲是什麽嗎?就是現實總會逼人低頭。那個時候,在江玹逸麵前,在旁人麵前,我還可以硬撐,但是如今身邊都是我在乎的人,是我的親人,我若是再這麽自私不懂事,就會害得他們跟我一起吃苦。我不是怕吃苦,隻是,我要撐起嶽家,就不是靠嘴上說說而已,至少,不是為一筆錢難住。隻要有了這筆錢,嶽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我


    們可以不做官,但是絕不能讓人瞧不起!”


    “那小姐你想怎麽做?”碧水眨巴了兩下眼睛,她就知道嶽靈心不是一個武斷的人,她那麽堅決地要賣房子,肯定是有更深層次地考慮,而不是隻將就眼前。嶽靈心看了一眼放在梳妝台那邊的小藥箱,“我想拿賣房子這筆錢,開一個醫館。以我們現在的家產,若是全拿出來開店,恐怕連日常生活都沒法維持,所以隻能賣掉嶽府。我覺得,既然當年爹爹把嶽府買來給母親當禮物,那麽現在我用這份禮物去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不比在這裏守著回憶自怨自艾強嗎?我想,爹爹給我留的遺言,應該就是鼓勵我去開始新的生活。我要做的,不隻是走出皇宮而已,我還


    要讓那個人知道,離開皇宮我也會過得很好。”


    “嗯,奴婢知道了,小姐。奴婢幫你研磨!”碧水懂事地點點頭。嶽靈心寫好出售信息之後,拿到門口去貼上。剛剛貼完,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嶽府大門前,小廝扶著一個公子哥下來,公子哥又扶下來一個妖嬈美貌的紫衣女子。嶽靈心一看那女人濃妝豔抹、衣著暴露,


    猜測絕非良家女子,隻是不明白,他們到這裏來是要幹什麽。公子哥弓著背攙著紫衣女子,指著嶽家大門,“書暖姑娘,你看這裏怎麽樣?這可是從前的將軍府,知道書暖姑娘喜歡,本少爺可是二話不說花了十萬金給買下來的!”公子哥說著,托著紫衣女子白嫩的小


    手放在嘴邊蹭了蹭。


    書暖嬌嗔了一聲,將手抽回來,抬頭打量著嶽府大門,“宅子倒是好宅子,就是這掛的都什麽玩意兒啊?晦氣!”“這不是原先的主人家才辦了喪事嗎?我這著急帶你過來看房子,就忘了先處理一下。來啊,還不趕緊把這些晦氣的東西都給本少爺拆咯!”公子哥對書暖說話時還服服帖帖地,這會兒吩咐下人們動手卻是


    神氣十足。


    嶽靈心隻見四五個家奴走到門前,就開始扒房前掛著的白布。這可是給父親守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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