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嚐嚐唄。”


    青色的陶瓷鍋端上電磁爐,剛剛離了廚房而平息下來的湯鍋又沸騰了起來。鮮甜的味道伴著不斷上湧的水汽積攢在上方,稍一靠近便被那灼鼻的感覺撲了個正著。


    “這可是我們店的招牌關東煮,不許說不好吃啊。”


    真由美搓著滾燙的手,連連朝著那裏吹著氣。“呼,好燙。”


    晴暉呆呆地望著那精致的食物。吊頂垂下的紙罩燈,聚攏在一起打在上麵的光線令它看起來格外地誘人。厚薄均勻而仔細修了邊的蘿卜,打成結而泛著光的昆布,裝滿了一整塊年糕大小美好的福袋,還有烹得酥軟彈牙的魚餅竹輪,每一個都像是一件藝術品一樣經過了巧手而有致地擺放在其上。


    “來嚐嚐這個。”


    真由美拿過兩隻小巧的碗盛出些高湯,清亮澄澈的湯能映出人的麵相。忽然,一隻小漏勺伸了進來,丟下一隻皮染了淡色的白煮蛋在裏麵,連著打了幾個滾。


    “嘿嘿,好玩吧。”


    真由美給過晴暉的白煮蛋後便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和他麵對著麵,飯前還有些話沒有講完一般。“我就特別喜歡那個蛋滑到湯裏麵時候的樣子,感覺咕隆咕隆的。”


    她笑著,端起那隻碗飲了一口。“嗯,就是這個湯,一點都不油的,喝著還有各種食材的味道在裏麵。”


    又是一口。“嗯,今天的蘿卜好甜。”


    晴暉看著她的模樣,不自覺地笑了笑;並不急著吃麵前的這些東西,看去了別處。雖然處處是現代餐廳的布局,但那些和式的剪影還是作為裝潢碎片式地拚接到了這裏,混雜感很有格調。在那個送菜的窗口,一排寫滿了假名的白布列在上麵,如同那些街邊時常傳出些吆喝的小食攤一樣,而現在卻成了趣味十足的景致。


    他轉過頭,真由美已經夾過了一塊蘿卜吃了起來。“你第一次在這裏當顧客?”晴暉開玩笑般地問道。“沒有啊,第二次了。”真由美咽下口中的食物,“就是第一次來了以後才開始在這裏打工的。”


    “隻用晚上才來嗎?”


    “嗯,白天人不多的。”真由美答道,“今天也是看人少才帶你來這裏的,我們店長專門恩準的呢。”


    說著,她轉過頭朝櫃台招了招手,男人也笑著回了動作。晴暉仿佛是在那片刻之間隨意地撈到一些虛無縹緲的妄想似的,嗤地發出些聲響,喃喃般道:“管這麽嚴?”


    “什麽嚴不嚴的。幫忙的少了一個,添亂的多了一個。”真由美打著哈哈回應道,也大大咧咧地無所謂什麽,心情不錯的樣子。


    他撓了撓後頸,頭轉向一邊,令真由美看不到他的表情,自顧自地。“添亂的,果然是隻有一個吧。”


    真由美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僵著那雙筷子,有些不知所措。幾個小時前,他們剛剛才離開環城醫科大學。從那裏到居酒屋的路上,除了一開始真由美告訴了他自己在這裏打零工、向他推薦了這裏以外,其餘時候便心照不宣地沉默著。而現在,這種征兆已經非常明顯了。


    她拿過那瓶桌上的七味粉灑在了蘿卜上麵,一粒粒的全是心思。


    她知道他是故意找茬來打斷他們之間的話題,那樣便可以給他自己製造一個可供安全的區域;想要邁進去一步,唯一的辦法是學著他的模樣來找茬。


    真由美不想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但這樣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吃著,的確是對人耐性的一種挑戰。每一次夾過菜後抬頭時偶然目光相遇,真由美都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們是一對婚後生活到了瓶頸期的夫妻。她覺得這錯覺著實可笑,卻又覺得它在自己的心裏那麽無可辯駁。於是她開始好奇,好奇自己麵前的這個人又會不會有和自己一樣荒唐的想法;那樣,他們便可以一起在別人覺得荒唐的眼神中覺得不荒唐了。


    她停下了那雙筷子,將它搭在淺淺的盤子邊沿上,忽然開口道:“那個作報告的人,他是剽竊了埃瑞克博士的‘蓋亞理論’嗎?”


    晴暉“切”了一聲,沒說話。


    “你的確……見不慣這種人。”


    “人家可沒剽竊。又沒人知道這些東西出自哪裏,我又拿不出證據憑空汙人清白,純粹就一胡鬧,當真?”


    他埋著頭,始終不看真由美一眼,風輕雲淡地說著那些話。真由美便盯著他的額頭,就那樣盯著,回應道:


    “你跟我使氣,又有用嗎?”


    一句話紮破一個氣球,分分鍾說不下去的節奏。於是晴暉將那尚未飲盡的湯碗端過來放在自己麵前,開始用尖頭筷子去戳那圓溜溜的白煮蛋,每一次都沿著那光滑的表麵滑到了一邊。滑了再戳,戳了又滑,一場小孩子全神貫注投入其間的幼稚遊戲。


    她將一切盡收眼底,那裏流露出悲憫的目光。“埃瑞克博士……他對你原來有那麽好嗎?以至於不過是他的想法,你會為了去維護而公然地在那樣的場合喧鬧。”


    晴暉猛地抬起頭,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會從真由美的語言中聽到失望。“你是覺得……我做得令你很不滿意?”


    “不是不滿意,是陌生。”真由美看著他,耐心地說道。“直到你那樣去鬧之前,我都從來……從來不會這麽覺得過。以前的時候,和椎名、和佐竹他們住在一起,我時而過來,也看見的大多是你縮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幾次都沒敢去打攪你,隻是向椎名和佐竹問了問,知道了你在作你的論文,怕影響了你的思路。即便那個時候,我都覺得你身上的那股子勁兒是對學問的專注,是一種非常潛心的狀態,那隻令我對你更加……”


    她忽然止住了口,像是說錯了話一樣。抿嘴半晌,再說時,已經少了些什麽了,卻更加直指重點:


    “但現在,你卻讓我覺得那不是專注,而是……完全陷入到了那些東西裏麵,將它們當做自己的尊嚴一樣,那就是……瘋狂。”


    晴暉猛地抬起頭。他看著真由美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真的,晴暉,你讓我覺得我不認識你了。就像我們一路到這裏,剛才還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都和平時一樣跟你嘻嘻哈哈地說著話,因為我知道你隻是身邊少了個這樣的人;一旦有了,你就會像她一樣也這麽快樂著。但是為什麽,今天……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晴暉了呢?”


    渾身一個震悚,晴暉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一般、癱軟著向後靠了靠,又一下子挺住了。他望著麵前的真由美,能夠聽到心髒起搏其中流過的血水時強健的跳動聲,虹膜上的成像重影模糊。潛藏在皮下的什麽東西被挑動了,瘙癢著,像是下一秒就從血管中迸發出來,那是另一個被壓抑了許久的自己。


    他驀地從排椅上跳起來,拉過自己的背包便朝店外衝去。“——晴暉!”被驚嚇到的真由美連忙大喊起來,卻早已追不上了晴暉遠去的背影。


    “呼、呼、呼……”


    從居酒屋到公寓,究竟應該怎麽走,究竟還要走多久,依靠這座城市的公共交通係統出行的晴暉在縱橫的大街小巷之間完全地迷失了方向。他隻知道自己在奮力地奔跑著,風刀將自己的呼吸道刮出血,但他不能停,因為有人在背後追逐著他;一旦追上,他就要奪走自己的身體,讓自己變成另外一個自己,那個,


    ——真由美不認識的自己。


    鳴海,晴暉。


    供血跟不上,我的眼前一陣黑,隻能憑著殘存的意識朝著前方邁進。


    她不認識的我,但我卻認識他。原以為三年以來早已為這平淡而融洽的生活所寧息,自此成為一個溫柔如冬眠的熊的人,卻從來沒有意識到躲避在房間中的我隻是依靠著吮吸人們漫不經心之間施舍予我的溫暖而苟延殘喘地活著。為什麽論文會無法進行下去?為什麽會缺乏表達自己的語言?一切,不是因為我被這所謂的生活牽絆,而是我從來沒有潛心地治學過。那些晦澀玄奧的理論和文字,我沉湎其中的原因,所謂的讀書,那隻是一個華麗的借口,令我冒充起並不孑然的偽像。而一旦有人懷揣著誠摯靠近我的身旁,那虛偽的麵具便瓦解了,一同崩塌的是那些因為失去了陪伴我意義而不複存在的東西。然而,倘若還有什麽令我原形畢露的話,那便是治愈不了的頑疾:三年前當作救命稻草而僅僅握住的雷吉諾德博士此刻被鬆開了,但鐵釘一樣深深嵌入心中的埃瑞克博士又如何能夠拔出呢?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隻是不斷地尋找著修複這顆空虛的心的填充物,哪怕感染到化膿,也一定要冒充完整。


    “——吱!”


    急刹車時引擎的尖銳摩擦聲。熾烈的車燈左右照在我的身上,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到了道路的中央。距離我還不到數厘米的車頭,那後麵的駕駛座上的司機震驚地看著鬼探頭的我,直冒一身冷汗。劇烈的驚嚇令我的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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