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再一次站立在這裏,似乎是過了許久——然而,實際上才不到一日。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過,高海拔的地區的確一直都沐浴著更充足的陽光,但退去的時候卻也更加迅速,帶著席卷而來的寒意迅速散逸到空氣之中。


    沿著那條機場的跑道一路返回,群嵐中一片開闊的平地上能夠望見蔚藍已經淡去、越發鈦白著的疲倦的顏色,而那正是一日一夜之間即將變換的征兆。即使坐在車中,隔著相當遠的一段距離,那架從遠方漸漸膨大起來的噴氣機滑翔的噪音仍然帶來了相當的震感,與人的髒腑共振著,一種擺脫不掉的壓抑的感覺。


    那是一架小型的客機,容納的乘者約合不到數十人,甚至可能不過隻有幾人。它在從遠空到我視線前方的遠處的這段軌跡上變換得迅速,很容易超過了我們,隨後才逐漸地緩行到同我們一般的速度,但已經和我們拉開了不及的長度。


    從旁邊過來的兩輛功能車,一輛靠上去供落地用的台階,另一輛似乎是接送的客車。大抵,又是一批轉移到這裏的科研團隊。


    宛如迫降至一片寂寥海洋中孤獨的島。


    從大樓回到住宅,不短的行程,空中已經完全看不到一些藍色了,隻剩下純粹的鈦白。


    這裏的戶外比我昨日的記憶中更冷——也許,上一次剛來的時候,因為匆忙而不至於體會得到。打開大門,爐火的亮光比它的暖意更先到達。被燃燒著的爐膛映得通亮的室內,毛毯和沙發都因此而具備了更加令人舒適的手感;原木的味道幹燥地彌散在空氣裏,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隨後便嗅著覺得好聞。


    “千佳……?”


    “是的,晴暉先生。”千佳的雙手捂在腰間,上身向前傾斜作禮。“抱歉。實在沒有料到您回來得這麽早,晚飯還正在準備。”


    “……”我撓了撓頭,“其實,不必這麽拘謹……”


    她笑得有些凝固,朝我瞥了一眼後有些悻悻地退回到開放式廚房中。


    難道是我的錯覺?


    我下意識地朝著客廳裏望去,茶幾上擺著兩隻瓷杯。


    ……


    她今天的確不太樂於說話,表情也半僵化著。我坐到了正對著廚房的吧台前,靜靜地看著她籌備那些吃食,時而也向上看看她。她應該是完全意識得到的,卻全程沒有給予一點反應,隻是自顧自地做著,仿佛這就是一場特約的表演而已。


    “咚。”


    長瓷盤輕放在石質台麵上,手握的壽司。已經提前準備好的食材製成的冷食,相對熱食的烹調能節約不少的時間——在我之前的那段時間。


    我拿起了一塊大腹,金槍魚肉質緊實、脂肪飽滿,和下麵的米粒粘合得很好,即使用兩根指頭捏著也全然沒有散架的趨勢。直覺告訴我,她的氣力決然不小。繼而看著她的手臂,每一次將魚肉放在手心中、另一隻手並攏的食指和中指猛力一壓時,肌肉都會明顯地隆起來,極有力的爆發。


    她終於察覺到了一般,略微地抬起頭朝我的方向看來,卻又不似直直地衝著我。半晌,又是一隻精致的青瓷碟子,白鰈魚一片片地擺放好;一隻寬口深碗,淡口醬油中打入一隻卵黃。


    我朝身後隨意地瞟了一眼,那是放在客廳一麵牆上的裝飾,一把裹了牛皮裝在鞘中的太刀。我夾著那片魚肉,難以下咽而呆呆地望著它;猶豫著吃與不吃,兩隻尖巧的筷子頭頂著魚肉略略地上下翻著。


    “怎麽了,不合您胃口嗎?”千佳問道。


    我連忙看著她,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隻是覺得天氣有些涼,冷食有些沒胃口。”


    豐川千佳也笑笑,和我一同心照不宣地埋下頭。


    將卵黃打散,取那片白鰈魚的魚肉,隻一麵蘸取攪拌勻淨了的醬油和卵黃,吃起來也是極鮮美的。“澤維爾課長想要聘請您,您答應他了嗎?”千佳忽然這麽問著,打破了從進門以來一直維持著的沉默。“我還在考慮。”我答道。


    “也許您需要快些了。”她說道,“無論如何,能有一份工作的話,也就不至於處處都難以立足。”


    她的話說得很微妙,就像是藏在棉絮中的針一樣,刺著人又讓人看不見。“嗯,我會仔細考慮的。”我應著,於是轉而隨了一句:“今天是有客人來過嗎?”


    “不算客人。”千佳的語氣很從容,不過是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哥哥早些時候來過了,取了您的電腦過來。另外,哥哥替人為您捎了封信——本來都打算晚飯後告訴您的。”


    “嗯,謝謝。”我撓了撓頭,“一直,都受你們照顧了。”


    “不過,晴暉先生打算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麽嗎?——如果,不打算接受澤維爾課長的邀請的話。”


    “……繼續讀書吧。”


    “回到環城市讀書嗎?”


    “……嗯。”我點點頭。


    “那麽您打算多久離開?”


    “盡快吧。”


    晚飯結束得很早。千佳說,東西都放在了寢室裏。一走進去,紅木桌子上擺著我的那台筆記本;上麵蓋著的,一隻信封,印著環城醫科大學的校徽。我從一邊撕開了那信封,從裏麵取出的紙摸著質量很好,標準字體,看得清晰。


    “退學通知書”。


    我草草地瀏覽了一遍,默默地將那張紙塞進破了一道口子的信封裏,隨手一甩,丟到桌麵上。


    “咚、咚、咚。”


    “千佳?”


    “晴暉先生,”千佳在門後喚了一聲,“澤維爾課長的通知,說是已經為您安排好回城的行程了,明天早上六點出發。”


    “噢,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氣後慢慢地呼出。送客和請客一樣的及時。


    深夜,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沒有拉上窗簾的一排落地玻璃。外麵的夜色隻是一片混沌,靜謐之中聽不到一點蟲鳴,大抵也是這裏寂寞得令人發毛的原因。腫瘤胚胎,人體重構計劃,埃瑞克博士,雷克斯,豐川千佳,水杯,晚飯時的對話,太刀,退學通知書;白天的那些場景一一地從我的腦中浮動著掠過,似乎是一場荒誕不經的電影。但一切都是真實的,我什麽也改變不了,它們發生了。


    我攥緊蓋在身上的被子,一夜未眠。


    第二天的早晨,天色才剛剛蒙蒙亮。和來時的那輛黑色高檔轎車一樣,它早已停在了門口接應。從裏麵下來的,澤維爾課長,握了我的手,遺憾的表情。末了,臨著上車時,他給了我一隻迷你的信封,裏麵摸著像是一隻硬硬的紙片。“是雷吉諾德博士的意思。”澤維爾課長告訴我道,“我也不清楚,隻是雷克斯告訴我你不願意留下的時候、額外給了我這東西,讓我務必轉交給你。他還讓我給你帶話,說,他那天在實驗室告訴你的話和冰電的邀請無關。任何時候,隻要你願意,和他聯係,他會履行承諾。”


    我捏著那張信封,蒼涼地笑笑。“替我謝謝雷吉諾德博士。”


    “嗯。”澤維爾課長扶在車窗上,為我作最後的送別。“回去以後,您一定要好好為自己安排。”


    “謝謝。這兩天的款待,有勞了。”


    “後會有期。”


    “再見。”


    在一片迷茫和混沌之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度過的那段漫長的歸程。曲曲直直、起起伏伏的路途隻在我眼前不斷地變換著,那似乎就是我到目前為止走過的一生,而我卻被關在一輛車中,隻能任由它將我帶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除了凝視,沉思,百無聊賴,崩潰,我還能做什麽?我被束縛在車的後座上,永遠有一個駕駛員引領我的命運,而我無法反抗。


    我知道,回到環城市後,我將什麽也不是。


    漸漸平坦而寬闊的道路,那是一路向著南方行駛的從環北縣通往北環區的國道。和來時一般的蒼涼景象,哪怕是在市郊也能感受到一股子冷清。逐漸密集起來的隻有建築,行人卻稀稀拉拉,連同著那些零星開放著的商鋪。


    人,都到那裏去了?


    “這裏是fnc。今天上午八點,帝力孚日宮再次爆發大規模示威遊行;抗議者高舉反對國會多數通過、即將於次月月初實行的‘青鳥計劃’。據悉,這已經是本月爆發的第13次大規模示威遊行,反對者在遊行過程中大麵積毀壞基礎設施、高呼彈劾獨裁總統,與警方發生激烈衝突,後者於局麵瀕臨失控的情況下動用催淚瓦斯和高壓水槍對遊行者隊伍進行了強製驅散。日前,聯邦調查局已經采取相應措施,逮捕了約25位參與遊行示威活動的嫌疑人員,正在進行相關詢問……”


    駕駛座上的豐川調了調電台的旋鈕,優雅的音樂取代了新聞。轎車一路駛入市區,最終在西環區那個我熟悉的地方停了下來。豐川與我道了別,便無所留意地關上車窗,離去了。再一次麵對著這我熟悉的鐵門,我卻彳亍了。


    沿著濱海別墅群的海濱漫步,涼涼的海風吹拂在我的臉上,似乎能令我稍微地冷靜下來。走著走著,我也時而會停下來,久久地望著那水天相接的地方,似乎能從那裏望到我想要的答案一般。然而,並沒有。


    鳴海晴暉,你究竟應該怎樣選擇?


    中環區的商業街,空調一直運轉著,驅散了這個夏季獨有的燥熱。馥鬱氤氳的咖啡店,我坐在了最靠裏麵的一個位置,獨霸一隻高圓木桌,喝著和往日並無不同的飲品。沒有太多人的運營時間,這裏公用的網絡也快了些,打開網頁不至於吃力。我放下紙杯,雙手搭上了鍵盤,快快地敲下了那些我之前的時間裏早已考慮好了的措辭——


    尊敬的雷吉諾德博士:


    澤維爾課長已告知過我,萬分榮幸承此厚愛。幾慮與您的交談,決意不為學位之流虛名,而僅傾力相赴萍水緣分。願今後三年不吝指教,定當不負殊榮。


    鳴海晴裏,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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