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斑駁沿著兩人不斷下降的身體一條條地略過。未建成的工地上,這種開放式的電梯帶著明顯的金屬和灰塵味道,一陣陣地湧入後帶來刺鼻的感覺。周遭的環境漸漸暗了下去,那是因為從這裏到地下的很長一段距離都沒有安裝光源,但裹著混凝土的鋼筋彎折而成的深井粗糙的表麵還是能通過微小的明暗差別讓人察覺出來。腳下的承重台忽然和空腔錯開了一道口子,通道上的光線猛地湧入其中,令鳴海晴暉不得不眯起眼睛來規避忽然改變的光線條件造成的不適,瞳孔縮得隻剩下一點。


    通風口形成的流動空氣,送過來的風裏是新建材的味道,叫不出名字的複雜的化學藥劑。兩人踏上了這裏,平整的地麵漆著藍色,完全地連同一體。有趣的是,寬窄適宜的通道上一律采用了地燈,頗符合這裏地下封閉的氛圍。


    “實際上,這棟科研大樓很早就在建了。”伊諾克走在前麵,解釋著。“並且在之前——也就是埃瑞克博士和雷克斯的實驗室搬遷到這裏來的時候——就已經投入使用。雖然使用的時間不長,但從反饋來看,這裏還是令人滿意的。”


    “雷克斯?”鳴海晴暉不解地問道。


    伊諾克忽然笑了起來,“哈,是雷吉諾德博士的名字了——我們關係一直不錯,在他來這裏以前便認識了,相互很熟悉。”


    鳴海晴暉沉默了半晌,這之間隻能聽到並不響亮的腳步聲。


    “所以說,這截地下部分是早就已經竣工了,而現在是在加修地上的部分?”


    “嗯……這很難說。”伊諾克答道,“這項工程是之前通用能源公司的高層決定修建的,外包給了別的企業,冰電並沒有過問的權利。有可能是一開始就計劃了要修整棟,也有可能是最近才決定增修地上的部分。”


    “那麽……是同一個企業嗎?”


    “是吧。”


    鳴海晴暉點點頭,朝周遭望了一圈,感慨道:“不知道要修多久。”


    “哈,很久呢。”伊諾克應著,“修了七年的樣子。”


    “……七年?”


    “哦,是這樣。且不說這裏路程有多遠,光是爬那些盤山公路就是一項超級挑戰了。集裝運輸車開不進來,隻能用中型的貨車一輛一輛地把建材拉進來,運輸費不比建材便宜。”伊諾克笑著,“這座地下建築,當時讓通用能源公司花了不少心思,無論如何都要修出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投入到哪一種用途上,但一定是回報相當優渥的了。”


    鳴海晴暉一驚,問道:“那麽……這是一項投資嗎?”


    “任何事情都是投資。”伊諾克答道,“你在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所做的事情,都會深刻地影響接下來的一切;每一個人,每一次行動,都牽動著未來。隻不過,能力小的人,他的行為就隻能影響極有限的距離,而能力大的人,則可以影響一年、十年、甚至一百年,而且,有著足以淹沒他人的能力。”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通用能源公司,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我沉默了下去。


    那個人,我的父親,他又如何不是這樣教導著我,從小?所以說,在七年前,我進入了大學、選擇了學習基因工程,他那樣的冷淡和無所謂,是因為我已經無法作為他的選擇,去影響一年、十年、乃至一百年,所以,他才寧願將全副的精力投入到公司上麵、公司修築的這座地下建築上麵,而視我為一個“失敗的投資”——哪怕,我是他的孩子,也隻不過是他當初將自己的基因作為一種投資,連同他將會提供給我的一切資源、財富和境況,將我的母親用作孵化的溫床?


    原來,並不是我成功逃脫了,而是我被無聲地遺棄了,逐漸地被淡忘,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所以啊,我這一生都沒有機會看到你真顏的母親,你是否早就被這恐怖逼得發了瘋,誕下我三個月便安樂地死去?你可知道,比起我的活著,你的死亡是多麽地愜意?


    已經,沒有恨的氣力了。


    “那麽,就在前麵了。”


    磁卡從感應器上刷過,全封閉的門緩緩地向兩邊撤出著打開了。朝兩邊左右看去,驚人的厚度之間嵌著幾層特殊的材料,看起來就像是在防護著什麽一般。那些貼在每一個在設計時有意留下的,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其它地方的實驗室看到過數量如此過猶不及的標識。一切,給我一種莫名的、細思恐極的感覺。


    前方,有陽光一樣的亮光。繼續走下去,豁然,開朗。


    我不敢相信那潺潺的水聲正在隨著從出口處汩汩湧出的涓涓細流慢慢地泛開,那就像是它在寬而淺的水渠中輕輕激蕩起的漣漪一般。波光粼粼的光片,從無法辨識的方向散逸出來的人造陽光令這裏充滿了隻有在晌午才會有的明亮,令那些規出的綠地上的草葉蔥鬱著,而它們的臉上掛著水珠。你根本無法想象,這裏,是處在地下數十米深的地方。


    走到這一層平台的邊緣,那裏是處在中央的巨大的空洞,從頂部到底部一直貫通;從這裏望下去,視角與數十層高度的高層居民樓的頂層無疑,觀望時帶著景深的效果。大片的綠地,同樣的十字結構走廊,每一層都無甚變化的裝潢。遠遠望去,那些用玻璃和鋼筋隔離起來的獨立空間,一個個實驗室與辦公室,仿若結構精致的蜂巢,靜靜地孵化著無人會知曉的秘密。


    “最初在設計時,有意將這裏打造成一個封閉的獨立生態係統,使之擁有在內部自我供給的能力;這樣,即便是切斷了與地上的聯係,也能維持常態的運轉;但是後來發現根本不可能,因為許多變量無法控製。於是,施工方隻能和公司協商,保留了供觀賞用的部分,其餘的全部按照標準的寫字樓和住宅公寓的模式來修建,而供給的生活資料則大部分由地上來支付——雖說完全的自產自銷破產了,但還是有一些成功應用了無土栽培技術的作物,它們能夠提供一些生活資料……”伊諾克為我介紹著這裏,“這裏是完全按照地上24小時製運作的,從白晝到黑夜,光源會逐漸地降低到最低亮度,但不會完全熄滅,這就像地球的表麵即使在黑夜也會殘留著太陽的輻射一樣,一切都是為了最好地適應人體的生理機製……”


    “這麽說,這裏早就已經在運作了?”我問道,“這樣一來,後續遷入的人不會打破原有係統的平衡嗎?”


    “這裏一共有五十層,四十五層以下都是空的。”伊諾克笑著答道,“早在修的時候,就計劃到了要組建一個超級科研所。現在更誇張,因為要將冰電的公司係統全部遷到這座地下科研所未來修好的地上樓體中,上下一體!”


    “……”


    伊諾克領著我一路到了雷吉諾德博士的實驗室,那是一塊很大的區域,和一排獨立的單人住房相連——那,是不是就是千佳說的、冰電的工作人員居住的地方?


    我朝四周掃視了一圈,這裏的確幾乎都是白皙皮膚、高挑個子的西洛伊人們。我確定有一些個別不是的混在他們中間,但是很難在這種群映下再將他們單獨剔除出來了。更何況,長期地處在西洛伊人中間,他們的血管裏早就流著西洛伊人的血液了吧?


    我忽然有些想吃米飯。


    “雷克斯!”伊諾克朝著房間裏的雷吉諾德博士打了聲招呼,“不在忙嗎?”


    雷吉諾德博士放下手中的筆,不再繼續向身邊拿著報告請教他的女助手說下去,而是朝這裏望了過來。


    他看見了伊諾克身後的我。


    “哼!”


    我默默地低下了頭。


    “好了、好了。”伊諾克打著圓場,“雷克斯,我相信你是明白道理的,隻不過你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這個現實罷了。那麽,為什麽不帶我們未來的博士先來了解一下這個原本就和他相關的項目呢?”


    “他?‘733’幾時和他相關過!”雷吉諾德博士沒好氣地詰問道。


    “開玩笑,”伊諾克抱著雙手,笑裏麵帶著一絲陰險。“沒有晴暉先生父親的投資,怎麽可能輪得到我們在這裏說話?雷克斯,說些不怕你厭惡我的話,你的實驗室裏每一處出來的成果、它們的成本裏,都有占了一些比例的、奈路米薩瑪的貢獻。”


    他轉過頭,恭敬地望著我,“我說得對嗎?哈魯凱醬?”


    我不敢作聲,怕惹惱了這頭年邁的獅子。或許在我的認識裏,我從來都不是什麽由於外因而值得尊敬的人;我本質上將自己視作鳴海晴暉,甚至,自卑——因為被壓抑了自我。


    又怎麽可能為這些壓抑了我的東西而驕傲呢?


    “怎麽樣,雷克斯?我相信你可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怎麽,難道你像那些職場上的牆頭草,現在也有點‘樹倒猢猻散’的意思了嗎?”


    神異的是,之前還因為這個安排而在辦公室中和澤維爾課長大聲爭執的雷吉諾德博士,現在竟然沉寂了下去。半晌,他招呼女助手先離開;背過雙手,隻望著我,冷淡地說道:


    “我給他講解,但隻要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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