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莊凡心回美國入學,跨越海洋的漫長飛行之後著陸洛杉磯,麵對熟悉的街景,再瞧瞧身邊的人,不禁生出一股夢似的迷離。


    顧拙言把他攬在身旁,問:“犯什麽癔症?”


    莊凡心有點憨地笑笑,答不出來。他們分開的那年,落地時他跟隨在父母的身後,頂著紅腫的眼,邁著灌了鉛的腿,從此投入一段異國的新生活,那段生活裏沒有顧拙言,沒有令少年人沉迷的愛情,隻有連天涯共此時都做不到的海岸相隔。


    此刻,他的肩頭扣著一隻溫暖的手掌,半邊身子都是熱的,一抬頭便對上顧拙言深邃的眼睛。“好不真實。”他輕聲感慨,摟住顧拙言的腰,細胳膊使了十成的力氣,仿佛擔心當下是一場會消失的鏡花水月。


    顧拙言總能看穿莊凡心在想什麽、怕什麽,他捏一把掌下的肩,朝不遠處努努嘴。莊凡心順著他的指示望過去,那裏有一對久別重逢的男女,許是戀人或夫妻,正在緊緊地相擁。


    “你知道麽,”顧拙言說,“分手之後我幻想過最多的畫麵就是那樣,我來到美國,你在接機口等我,我足足想了一年半。”


    莊凡心徹底失語,連腳步都變得遲滯,顧拙言攬著他往外走,說出後半句:“現在好了,我們和他們一樣,從此隻有團圓。”


    “團圓”二字像是點燃的火柴扔進壁爐,轟地燒起來,在漆黑的夜裏鋪開彤彤的火光。夢一般的恍惚散去了,不真實的顧慮消失了,莊凡心的每一步都踩得輕快卻踏實。


    身後,莊顯煬和趙見秋陪在薛茂琛左右,一齊瞅著顧拙言和莊凡心的背影,那倆小的勾肩搭背,眼波情深,在長輩看來頗為不知害臊。


    薛茂琛牢記此行的任務,提前問:“小莊的奶奶知道麽?”


    莊顯煬回答:“知道,凡心生病的那兩年知道的。”


    在當時的情況下,老人家隻在乎乖孫能否恢複健康,旁的都無所謂,到後來,也好奇莊凡心惦記的人具體什麽樣子,回國之前甚至反複叮囑,一定要帶回來給她看看。


    顧拙言豎著耳朵聽清身後的話,驀地緊張,一路上問東問西,又煩躁起來,坐飛機穿得隨意舒適,等會兒見了老人家會不會有些失禮。


    莊凡心說了句很直男的話:“你披麻袋也帥。”


    顧拙言較真道:“我雖然披麻袋也帥,但我不能真的去披麻袋。”他撫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冒出點生意人的銅臭味兒,“戒指是咱爺爺做的,你給我戴上,但我什麽都沒出,這是不是顯得我太小氣了?”


    莊凡心以牙還牙:“你怎麽那麽物質?那麽俗?”


    “……”顧拙言被嗆得沒話講,更煩悶,靠著後車門凝望窗外,那架勢特像結著愁怨的丁香姑娘。莊凡心湊上去哄,吐露了實情:“你不用擔心,你的照片和視頻我奶奶都看過幾百次了,你這樣的人她還不喜歡,她想幹嗎啊?”


    顧拙言稍微鬆口氣,又一驚:“什麽視頻?”


    莊凡心說:“之前出事兒……網上那段視頻我奶奶也看到了。”


    顧拙言吼起來:“那段監控?!”公司裏,把人家孫子摁操作台上,掀蓋頭接吻的,“我操,我他媽沒臉見人了。”


    辦公室坐大腿被薛曼姿撞見,莊凡心便懂了這種感覺,作為過來人,他想安慰顧拙言兩句,嘴唇剛動了動,顧拙言就崩潰道:“別說了,你閉嘴!”


    後半程,顧拙言倚窗綢繆,心率忽高忽低,下車前焦慮得出了一腦門子汗。


    恰逢黃昏,莊家的花園漂亮得無法形容,房子是尖塔頂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雕花的門楣下,一位銀白卷發的老人立在那兒,連衣裙高跟鞋,是特意打扮過的莊家奶奶。


    莊凡心跑過去扶在老人的身側,沒大沒小道:“這也太靚了吧。”


    老太太沒理會他,目光望著階下走近的年輕人,沒戴花鏡,半晌看清後說出極可愛的一句:“比照片還要帥哪。”


    不知是霞光的原因,還是臉皮忽然變薄,顧拙言踩上台階時紅了臉,到老人家跟前,一副英俊沉穩又恭敬乖順的模樣,開口叫了聲“奶奶”。


    他的奶奶和姥姥都走得早,這聲稱呼許多年沒喊過,叫完,一隻布滿皺紋的手伸來牽他,他的手很大,立刻將對方握住。手心碰到什麽,他低頭看,是一張很有中國味兒的紅包。


    老太太說:“小言,歡迎你來。”


    顧拙言的臉更紅了,小言,他爸媽都沒這樣喊過他,他高高大大地杵著,帶的見麵禮忘記送,好聽話也不會講了。


    莊凡心瞧著,不算火上澆油,卻是糖中添蜜:“奶奶,門還沒進,現在給紅包會不會太心急了?”


    老太太拉著顧拙言的手,看到那無名指上的戒指,回答道:“你爺爺做的是婚戒,你們婚還沒結,婚禮還沒辦,我看你也挺心急的。”


    莊凡心承認:“說明我隔代遺傳嘛。”


    直到進屋,顧拙言始終暈頭轉向,老一輩的寵愛太磨人心誌,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歲月,被奶奶哄著吃這吃那,問冷問熱,說一句什麽都會被誇獎,有任何要求都會被滿足。


    薛茂琛更來勁,“親家”都喊上了,渾身散發出老鰥夫沉積多年的活潑因子。


    夜晚,顧拙言在房子裏參觀了一遍,三樓是莊凡心的地盤,地毯很厚,一上去便是物件兒紛雜的工作間,走廊兩旁置著畫室和儲物室,臥室則最狹窄,隻開著一扇小小的十字窗。


    莊凡心正在鋪床:“倒時差困不困?”


    “還行。”顧拙言踱進來,“這麽多房間,怎麽選這間睡覺用?”


    莊凡心看過顧拙言在大宅的房子,浴室都比這裏寬敞,他說:“那時候想要小一點的空間,關上門窗覺得踏實。”


    踏實的意思是“安全感”,顧拙言霎時明白“那時候”大概是指哪一階段,他結束這話題,渾小子般往床上重重一摔:“弄倆枕頭幹什麽,我就一個頭。”


    莊凡心彎著腰抻床單:“我的頭被砍了?”


    顧拙言說:“枕我胳膊,治頸椎病。”伸手把莊凡心撈身上,床鋪低陷,倆人的身影交疊著投在牆壁上。十字窗外是飛簷上的燈,很亮,透進來添了一抹明黃色。


    莊凡心枕於顧拙言的臂彎,嘀咕道:“五天後就開學了。”


    “嗯。”顧拙言都明白,“擔心?”


    莊凡心點頭,他怕自己做不好,可除卻擔心,又關著一腔按不住的悸動,急切地想試、想闖,哪怕跌跌撞撞也沒關係。


    顧拙言鼓勵他:“你可以樹立一個目標,生病的時候想著見我所以慢慢好起來,現在想著再為我設計一件東西然後一點點努力。”


    誰料莊凡心早想好了:“你往後稍稍,我先給阿姨設計。”


    “我媽?”顧拙言不太講母子情分,“她有一櫃子首飾,不用管她。”


    莊凡心說:“當然不行,你把阿姨的耳釘送我了,我必須要回送一副,你才少管。還有,以後不許借花獻佛,露餡兒的時候嚇死人了!”


    顧拙言嗤嗤地笑,把自己比成佛,可真會貼金……他翻身往莊凡心的肩窩裏一埋,嗅著沐浴露味兒,嗓音變得繾綣:“阿彌陀佛,請佛祖保佑我。”


    莊凡心忍著嘴角抽搐:“沒問題。”


    “光說有什麽用。”顧拙言抬頭問,“你給我折的平安符在哪兒,我瞧瞧。”


    還惦記著這檔子事兒,莊凡心麵色猶豫:“我手笨,折得不太好,而且年頭久了……當年那位阿姨教得也未必靠譜。”


    那手還笨,別人活不活了?顧拙言好笑道:“怎麽那麽多理由,不會壓根兒就沒那東西,騙我的吧?”


    “當然不是!”莊凡心耷著眼睛,“明天吧,明天我拿給你看,今天困了。”


    這推脫勁兒有些奇怪,顧拙言不好糊弄:“我不困。”他捧著莊凡心的腦袋抬起來,盯著,三五秒便將人弄得沒了法子。


    莊凡心爬起來,動作遲緩地穿拖鞋,然後從衣櫃裏翻出一把小鑰匙。鎖起來束之高閣麽?顧拙言默默瞧著,直至莊凡心離開房間,聽動靜,莊凡心停在走廊上,打開了鎖著門的儲物室。


    顧拙言好奇地尋過去,儲物室的門虛掩著一道縫兒,黑著,莊凡心進去後沒有開燈。他推門而入,依稀望見莊凡心在昏暗中的輪廓,抬起手摸索了一陣,陡然打開了吊燈。


    儲物室內刷地亮了,顧拙言徹底愣住。


    這是最寬敞的一間房,而四麵牆壁密密麻麻地掛著畫,一幅貼著一幅,沒分毫空位,房間中央的幾隻櫃子裏也全部是畫,黑白的,油彩的,寥寥數筆或精雕細琢,大大小小近千幅,每一幅都是顧拙言的畫像。


    繚亂不接,顧拙言的目光四處遊移,震驚久久無法消退,穿著校服的他,拎著書包的他,學習的,打球的,立在榕樹下無所事事的……


    t恤衫牛仔褲,捏著被壓扁的毛絨玩具,那是顧拙言到榕城那天從越野車上下來的模樣。顴骨處掛著彩,伏在桌前奮筆疾書,是顧拙言打架罰寫檢查的畫麵。在街上,騎著大橫梁的自行車,是顧拙言每天上學時的光景。曾經的點點滴滴,他們相遇後的每一次接觸,顧拙言的樣子都被莊凡心在畫布上記錄下來,甚至是擊劍,騎馬,連同朋友圈的照片也囊括其中。


    有的設色清新,有的濃墨重彩,有的勾著幾道輪廓,有的半身赤/裸連肌群都描摹分明……數百幅畫,莊凡心這些年的愛和欲一覽無遺,淋漓地呈在顧拙言的麵前。


    莊凡心站在邊櫃旁,暴露後的難堪叫他無力抬首,低垂著頭,惶然地盯著櫃上的盒子。顧拙言一步步迫近,挨住他,嗓音竟有些發顫:“為什麽不給我看?”


    “……怕嚇到你。”莊凡心說,“很多是治療那兩年畫的,不確定自己做這些是不是正常……”


    巨大的衝擊下,顧拙言不知該如何說:“怎麽會嚇著我,怎麽會不正常。”他拉一把莊凡心的胳膊,讓對方一轉身投入自己的胸懷,難以分辨是說畫還是說人,“我很喜歡,是我的寶貝。”


    莊凡心伏在他肩上:“每次完成一幅,就好像你在陪著我。”


    似乎就沒那麽難捱了,所以他一直畫,畫了這麽多,度過了煎熬又漫長的歲月。


    邊櫃裏,顧拙言送給莊凡心的那身擊劍服保存完好,還有那雙白球鞋。而莊凡心正在翻找的盒子中,第一層放著一遝明信片和一封情書,紙張破損嚴重,顯然被翻看過數不清的次數。


    盒子的第二層裝滿了平安符,百八十個,一小部分折得很粗糙,大概是剛學會,其他的折得結實又標準。顧拙言抓了一把:“給我折的,我是不是能帶走?”


    莊凡心點點頭:“你想要的話就挑幾個好的。”


    顧拙言又道:“這些畫我也想要。”


    “都好。”莊凡心低聲說,“我的也是你的。”


    顧拙言生出一股火燒火燎的急切,希望此刻就日出天明,他牢牢箍著莊凡心,像信徒在佛前著迷地念叨:“早預約了結婚許可,明天去辦,不會出什麽岔子吧,要是出了,我恐怕要在洛杉磯耍混賬……”


    這話裏的情難自禁太明顯,莊凡心沒有接腔,甚至緊緊抿住了嘴巴。他早就說過,認識顧拙言,他知足,曆經許多事情走到現在,和這個人再不分開,是他積了太多的功德。


    窗外月皎皎,風綿綿,萬物都好得不像話。


    來洛杉磯的第二天,顧拙言睡醒時身旁空著,僅存一絲餘溫,他坐起來,看見衣櫃上掛著兩身熨燙好的西裝,他那身是莊凡心親手做的。


    推開十字窗,顧拙言探身望向花園,莊凡心拿著剪刀徘徊在薔薇叢裏,已經挑揀了一小束。他望了會兒,想起薔薇有刺,喊道:“別紮著手。”


    莊凡心聞聲抬頭:“睡醒了?還早呢。”


    “自己睡沒意思。”顧拙言口無遮攔,“大清早就給咱媽幹活兒啊?”


    誰能繃得住,莊凡心把剪刀都笑掉了:“咱媽在做早餐,你不睡了就下樓吃東西。”


    顧拙言還沒打情罵俏夠,扒著窗框問:“為什麽挑你做的那身西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最好看?”


    莊凡心哢嚓剪下一枝花,還有臉提,他早上一開行李箱,這姓顧的居然帶了八套西裝,三雙皮鞋,知道的是準備結婚,不知道的以為幹什麽代購。


    吃完早餐,顧拙言和莊凡心回房換衣服,黑色的西裝和皮鞋,顧拙言嫻熟地打領帶,莊凡心在頸間係了一隻浪漫結。兩朵薔薇各簪一襟,修剪過的一束握於手中,花瓣層疊,融合著身上淡淡的香水氣。


    顧拙言這才回神:“……我還要拿捧花麽?”


    莊凡心說:“對啊,我得開車。”


    雖然怪別扭的,但顧拙言英俊倜儻,單手掐著花束更添一份瀟灑風流,他笑意無奈,沒想到婚還沒結已經聽起了另一半的話。


    前往辦理結婚許可的辦公處,早已提前預約,交齊所需材料便可以拿到許可證書。之後要進行公證儀式,顧拙言了解過,公證完成,雙方即締結婚姻關係。


    在辦公處的附近有一所禮堂,不大,被鮮花和純白布飾裝點著,四周草坪環繞,很安靜,沒有樂隊和賓客,僅有公證這段婚姻關係的牧師,以及顧拙言和莊凡心兩人。


    往入口處走著,顧拙言說:“我以為隻是在辦公處舉行公證儀式。”


    前方的牧師回頭衝他笑,用英文說,這裏是您的愛人提前準備的,僅做你們的婚禮使用。顧拙言以為聽力出了毛病,扭臉看向莊凡心,有些不可置信。


    莊凡心輕聲開口:“所以讓你拿好捧花。”


    顧拙言問:“你什麽時候準備的?”


    莊凡心答:“八月初回國前。”場地是他定的,自己設計,親手布置,甚至獨自走過地毯彩排。他沒臉說,但直勾勾伸出了手,將顧拙言的手掌抓住。


    “求婚前就準備好結婚,不怕我拒絕麽?”


    “牧師提問之前你都有權利拒絕。”莊凡心說,“但我希望你說,我願意。”


    已經走到禮堂的入口,腳下鋪著地毯,頭頂是一道花拱,手指與手指扣住了,他們步入禮堂,也是婚姻的殿堂,作為一對同誌,一對波折了十年的愛侶。


    沒有閃爍的燭火,隻有灑進來的斑駁日光,也無音樂伴奏,隻聽得到彼此的腳步踢踏。顧拙言和莊凡心牽手走到台前,並立著,像背著書包在地鐵線外等車,像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風景,像停在法院外,共同迎接千帆過盡後的澄明。


    現在,他們麵對台上的牧師,目光觸及那份即將公證的結婚證書。


    那是不陌生的一段話,卻是許多人一輩子都聽不到,也是許多人答應了卻做不到的一段話,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是否願意許諾個一生一世。


    牧師虔誠地念白,卻不知道,這兩個人早在少年時代就約定過一輩子。


    空缺的十年曾一片灰暗,終究被照得亮堂堂,暖融融,再無絲毫的陰霾與隱瞞。他們各自踽踽行走,從此結成雙對,牽著手,踏進如夢憧憬的圍城。


    “我願意。”是顧拙言先說,那麽沉,藏著心內的震動。


    莊凡心也道:“我願意。”輕輕的,掩不住尾音的顫抖。


    公證完成,結婚證書交在他們手上,牧師向他們道賀。莊凡心接住,側身依在顧拙言的胸前,他仰臉他頷首,薄唇相印,襟上的薔薇花也狎昵在一處。


    某年某月,閃回到此時此刻。


    “凡心。”顧拙言叫。


    “我們好一輩子。”莊凡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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