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拙言逐字閱讀,沒花費多長時間便看完了。他合上文件夾隨手一撂,靠住椅背,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叼上,點燃後開始吞吐。


    資料上白紙黑字記得分明,莊凡心移民半年後進入一所設計院校,念的是珠寶設計專業,和一直以來的計劃與願景相符。


    但僅僅一年後的夏天,莊凡心的爺爺去世了。


    珠寶公司由莊顯煬打理著,在老爺子離開半年後,因經營不善被洛杉磯當地一家公司收購。


    第二年,資料中沒有明確的記錄,換言之,莊凡心在美國的第二年沒有念書。到第三年,莊凡心才繼續上學,轉去另一所院校念服裝設計。


    後麵的內容逐漸詳實,莊凡心在大學期間參與的設計活動和比賽很豐富,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他一邊工作一邊修了美國藝術史。


    至於工作情況,莊凡心先後在三家時裝公司做設計師,越走越高,算得上事業有成。家人方麵,莊顯煬後來創辦了一家獨立畫廊,趙見秋則一直做園藝方麵的設計工作。


    年頭真的很久了,況且遠隔重洋,僅僅能查到一些教育和工作,這種明麵上的變動。


    指間忽覺燒燎,顧拙言才發覺一支煙燃到了盡頭,彈進煙灰缸,他曲著修長的手指敲打桌麵,以防情不自禁又抽一支。


    他想,或許爺爺的去世是源頭?


    莊凡心遭受打擊,休養了一年,隨著珠寶公司的轉手,他沒能完成老人的意願。原本的夢想變成傷痛,繼續的話難免要忍受現實的巨大落差,因此放棄攻讀珠寶設計。


    這一切都隻是顧拙言的猜測,他不能確定,老實說,他甚至有些無法接受。莊凡心的爺爺隻捱了一年,莊凡心離開僅一年就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才十七八歲,又是不扛事的性格,當時怎麽能受得了?


    顧拙言越想越深,不由得想到那年八月他們的最後一通電話,莊凡心說喜歡上一起念書的同學,他們在一起了。算算時間,那應該是老爺子過世不久。


    會否當時太煎熬,那個人體貼地陪伴在莊凡心左右,陪他捱過痛苦,渡過難關,所以他在感激之下動了心?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顧拙言盯著桌麵發呆,重逢以來他們每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莊凡心向他道歉認錯,但全然未提移民後的種種。


    是沒來得及,還是壓根兒不想說?


    顧拙言也不準備問,至少現在不問。無論如何那段日子是莊凡心的痛處,如果以後變得親近,莊凡心願意說出來,他就聽著。


    顧拙言無奈地笑起來,曾經最親近的人,隔了十年不曾聯係,變成一對陌生人,人心沉浮,哪兒那麽容易變回從前的模樣。


    已經枯坐許久,他站起身:“邦德,走了。”


    話音剛落,手機屏幕亮起來,來電顯示“溫麟”。


    顧拙言都把這孩子忘了,說來滑稽,本想著彼此應付差事見個麵,隨便聊聊,結果也不知他哪句話說得太到位,溫麟竟對他挺有好感。


    那晚飯後,溫麟主動試探他的態度,他一向不喜拖泥帶水,便客氣但明確地拒絕了。他牽上德牧往外走,接起來:“喂?小溫。”


    “言哥。”溫麟開門見山,估計憋不住了,“你是不是和莊總監有一腿?”


    興師問罪的語氣,仿佛捉奸拿雙,顧拙言道:“怎麽說話呢,我清清白白一單身貴族。”


    溫麟講:“總監說他喜歡你,還說要和我公平競爭。”回家琢磨了兩天,“你們是高中同學,他又是學畫畫的,我越想越不對勁,其實他就是你初戀吧?”


    顧拙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反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溫麟語氣別扭:“他要真是你初戀的話,那我認了。”相貌、能力、感情基礎,他沒一樣能比得過,大爺的,輸得還挺服氣。


    “但是你們有點不地道吧?”他說,“他喜歡你,估計你也知道他的心思,還裝成普通同學,你們簡直就是在耍我。”


    顧拙言取了車:“那我給你道歉?”


    溫麟說:“道歉有什麽用,答應我一個要求唄。”


    顧拙言商人思維:“咱兩家的合同已經簽了,再讓利是不可能的,而且公歸公私歸私。”


    “誰跟你說那個了!”溫麟嗤之以鼻,而後打起商量,“總監不是喜歡你麽,你幫我問問,試用期結束能轉正麽?”


    顧拙言失笑:“萬一不能呢?”


    溫麟恨聲道:“祝你們頭頂帶綠!”


    顧拙言氣不打一處來,猛踩油門走了。


    午後陽光不錯,莊凡心網購的花架剛剛送來,散的,他坐在地板上自己組裝。裴知坐在雙人椅上曬太陽,說:“膝蓋不疼麽,收拾一整天沒休息。”


    疼,但能忍。莊凡心想盡快拾掇好,起碼設備齊全像個家,那樣才好開口待客。快到元旦假期,他打算邀請顧拙言過來,一則道謝幫他找房子,二則謀個相處的機會。


    裴知問:“真要再續前緣?”


    莊凡心點點頭,糾正道:“是我單方麵追他。哥,你知道,我一直不敢回國找他,我總想著自己好一點,再好一點,唯恐還不夠好。這次借著幫你的機會回來,遇見他,夠不夠好不知道,反正我忍不住了。”


    “那……”裴知問個理智又現實的問題,“如果追不回來呢?”


    時隔太久太久了,愛情有保質期,人的審美喜好也會變化,不是每個人都念舊。莊凡心想過這一點,他鄭重地說:“追不回來,我祝福他,真心的。”


    “那你呢?”裴知問。


    “我?”莊凡心低頭摳飭一包零件,“我覺得少幾根螺絲,需要找賣家談談或者給個差評。”


    他避開了裴知的問題,不會答,孤注一擲地想做點什麽時,往往不考慮失敗了會怎麽辦。


    將螺絲擰緊,莊凡心扯別的:“我的國內駕照換好了,要不買輛小車?每天搭出租真是夠夠的了。”


    裴知說:“開我的車,正好晚上送我。”請假回來幾天,劇組那邊三催四喊,再不回去顯得沒有職業道德。


    黃昏,莊凡心換身衣服送裴知去機場,這陣子沒開車,路也不熟,


    開著導航還繞錯了好幾次。他脊背出汗,仿佛過了趟火焰山,到機場一熄火,趴方向盤上勻了半天氣兒。


    裴知被晃得想吐:“你行不行啊?”


    “放心。”莊凡心保證,保證完又沒什麽底,“上著車險呢吧?”


    裴知丟下一句“我靠”,拽上行李走了。莊凡心跟在後麵進入航站樓,送到安檢線外道別,揮揮手,等人進去了,他在大廳裏找個空位坐下。


    得緩緩,開過來把生命值刷沒了。


    莊凡心玩手機回血,打開聊天列表,先前辦派對加了些生人,布置場地的,音響師,花店老板……他篩選刪除,刪完了看著顧拙言的頭像,本來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點開,他編輯道:“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幫我,沒準兒還沒找到合適的。”


    發完立刻鎖屏,鎖住再按亮,回了麽,沒回,鎖屏揣兜裏,掏出來看,回了麽,還沒回。莊凡心就這麽來回掂掇,五分鍾後,叮,顧拙言回複了。


    “溫麟今天聯係我了。”


    什麽?那小兔崽子什麽意思?顧拙言告訴他又是什麽意思?


    莊凡心直接撥過去,坐不住了,起身在大廳裏踱步,一接通他立刻問:“溫麟聯係你說什麽?他要追你?”


    顧拙言答:“他覺得咱們耍他了,有點情緒。”


    “我跟他賠禮道歉,哄他,都可以。”莊凡心這麽說著,卻惶恐到極點,“你的想法呢,會不會改變主意想和他發展試試?”


    顧拙言道:“也不是不行。”


    莊凡心不知不覺走到谘詢台附近,手臂搭在台麵上,攥著手機一點點趴下。這時地勤進行廣播,飛往紐約的航班因天氣原因……


    “莊凡心?”顧拙言的聲音已經變了,“你在哪兒?”


    “在機場。”


    “在機場幹什麽?”顧拙言像是逼問,“你要走?”


    莊凡心回答:“我不走,我來送裴知。”他能察覺顧拙言的情緒變化,緊繃,慍怒,似乎更有一種不可經曆的敏感。


    他心疼且內疚,立即轉身朝大廳外跑去,外麵僅餘風聲,他說:“我現在就回家。”


    手機裏一段長長的沉默,要不是聽得見呼吸,還以為已經掛了。良久,顧拙言才道:“溫麟托我問問他轉正的事兒。”


    莊凡心駛離機場,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不確定是單純開車累的,還是因為顧拙言的來電搔到了他的神經。


    他又何嚐沒觸到對方的?


    從前都是顧拙言哄他,如今他想哄一哄對方。


    星期一早晨是最忙的,莊凡心一到公司先開大例會,再回部門開小會,剛消腫的嘴角差點二度上火。


    實習生沒有參會資格,莊凡心始終沒和溫麟照麵,等所有事項安排完,進辦公室之前他瞧了下對方的位置。許是他目光帶鉤,溫麟有所感知般抬臉回望,擠出個笑容。


    莊凡心勾勾手指,把孩子那點笑容也給嚇沒了。


    進辦公室關上門,隔著桌麵四目相對,莊凡心笑起來:“你緊張什麽,我又沒給你小鞋穿,一直挺關照你的吧?”


    溫麟支吾不答,莊凡心便繼續說:“其實以你的家世,何必出來打工呢,創辦一個自己品牌比普通人容易多了。”


    “我不想那樣。”溫麟出聲,“我已經沾了不少家庭的便利,既然不愁吃穿,那工作上我想靠自己試試,看看我到底有幾斤幾兩。”


    這話挺實在的,但莊凡心反問:“既然靠自己,幹嗎讓顧拙言問我?”


    “……問問也不行啊。”溫麟心虛道,“不給問就算了。”


    莊凡心說:“實習期還沒結束,現在操心能不能轉正為時尚早,隻要你不違反公司規定,努力工作,公司沒理由不留下你。”


    溫麟高興了點:“我最近挺努力的。”


    莊凡心都看在眼裏,頓了頓,他說:“小溫,如果你樂意的話,我以後可以帶你。”不止為那點私事,他們都是初來乍到,程嘉瑪拿實習生敷衍他,其實也好,一進公司就跟著他反而親近。


    溫麟一時沒反應過來,瞪著莊凡心:“真的?”


    部門總監哪有空理會小助理,幹得不好炒了就是,可帶著的話就大不一樣,設計會指點,工作上會提攜,猶如師生關係。


    莊凡心點頭:“不過也看你個人意願。”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溫麟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麵,“謝謝總監,不是,謝謝莊老師!”


    莊凡心說:“叫職務就行。”他也站起來,拿起桌上的一遝圖稿,“我把你的設計從老徐那兒要來了,也改完了,去剪裁室比劃比劃?”


    莊凡心推著溫麟朝外走,挨得近了,溫麟一臉歡喜地看他。他笑意溫柔,低著嗓子說道:“叫了老師,以後就別再惦記師母。”


    溫麟一驚:“這麽快就好上了?”


    莊凡心瞎吹:“我一出手,八/九不離十。”


    顧拙言剛從顧士伯的辦公室出來,回自己那層,進去後發覺手底下的人都悄悄看他,他放慢腳步摸了把臉,莫名其妙。


    走到辦公室門口,周強站在那兒:“總經理,有您的花,傳達室簽收完送上來了。”


    顧拙言皺眉:“我的什麽?花?”


    他推開門,望見寬大的辦公桌中央,一捧比口鐵鍋還大的玫瑰花墩在上麵,豔紅如火,花香滿溢,一共九十九朵。


    再回頭,一眾員工笑得眉飛色舞,混不正經。


    顧拙言的臉色紅白變幻,進去踹上門,大步走到桌前站定。玫瑰花中間插著一張卡片,外殼寫著顧拙言收,是莊凡心的字跡。


    他摘下來,猜不到裏麵寫著什麽話,但九十九朵紅玫瑰都送了,想必是情啊愛啊,那些肉麻的句子。


    好歹也是個海歸,怎麽這麽俗,什麽年代了還來這一套。


    顧拙言心理活動了半天,終於屏息打開,裏麵隻有一行小字——提前祝您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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