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時捷駛遠了,徒留一陣冷風。


    緊接著莊家虛掩的大門推開,莊顯煬探身喊莊凡心回家,讓他當心感冒。莊凡心從木然中回神,他剛洗完澡,穿著短褲踩著人字拖就出來了,一雙腿在降溫的深夜裏發顫。


    他怕真是顧士伯來拿人,怕顧拙言被帶回家,慶幸的是顧拙言沒走,但不幸的是,他似乎聽見了一些秘密。


    莊顯煬又催促一句,趕緊回來。


    莊凡心後退兩步,轉身跑了,跑出去兩米急刹車,硬生生殺了個回馬槍。他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兩條小細腿在黑夜中閃著白光。


    莊顯煬在後麵喊:“你幹什麽呢!”


    “咚”的一聲,莊凡心一頭撞在顧拙言的胸口,使了好大力氣,像一頭發怒的小牛犢。顧拙言身形微晃,站穩時莊凡心已經掉頭跑了。


    跑得太快,顧拙言伸手都沒撈住,安靜的巷子裏僅有人字拖拍打地麵的聲音,然後是莊顯煬的數落,吱呀,莊家的大門關上,餘響散在風裏。


    顧拙言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胸口被撞得生疼,皮肉都一陣陣地發緊,他掏出手機,陸文發來一條短信:“兄弟,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顧拙言回,你覺得呢?


    陸文又發來:“要不你向小鄰居攤牌吧。”


    顧拙言回,要不咱們倆絕交吧?


    陸文懺悔道:“對不住了兄弟,以後再向你謝罪,我爸要收我手機,記得幫我聯係蘇望和銘子!”


    顧拙言轉身回家,誰也沒聯係,他認為陸文非常需要一頓毒打。進了屋,他一邊上樓一邊打給莊凡心,回應他的隻有機械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完,真的捅了個窟窿。


    莊凡心冷著眉目坐在床上,還有張生物卷子沒寫,不想寫了,小半盆海玻璃沒清洗,也不想洗了。


    他聽見了,陸文提到的那個名字,陸文說的幾句話,包括顧拙言“嗯”的那一聲,他全部都聽見了。


    顧拙言全程沒有否認,說明陸文提及的都是真的。


    為了保護那個於什麽,顧拙言當時才會出櫃,才會和家裏鬧翻被送來榕城,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於什麽!那個人至今還惦記著顧拙言,還哭,而顧拙言有沒有斷幹淨根本都不知道!


    莊凡心憋得肺管子疼,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栽床上,折騰出滿腦門子汗。顧拙言談過戀愛,那就是一直在欺騙他?如果沒談過,那就是顧拙言單方麵暗戀那個人?靠,那還不如是在騙他。


    莊凡心越想越多,越想越複雜,顧拙言沒能和那個人在一起,遇見他,不會是把他當成對方的替身吧?人家是心裏的白月光,他隻是牆上的蚊子血?


    他恍然間想起來,顧拙言曾經說漏嘴,當初勾搭他是想氣爸媽而已,難道顧拙言和他在一起不過是聲東擊西,哪怕有一天曝光了,也是為保護那個人不被發現?


    “憑什麽啊!”莊凡心吼了一聲。


    他急需一些撫慰,但不能和裴知說,太丟人了,秦香蓮當年被陳世美拋棄,估計也不太好意思跟閨蜜說。他想吃一包薯片,翻櫃子沒找到,記起來被趙見秋沒收了。


    莊凡心趿拉著拖鞋去隔壁,哭喪臉:“媽,我想吃薯片。”


    趙見秋駁回:“吃什麽吃,睡覺去。”


    莊凡心抱著門框:“我想吃薯片!給我一包!”


    那勁頭活像毒/癮發作,要麽也是熊孩子犯渾,莊顯煬從床上坐起來:“剛才在外麵就發神經,欺負人家小顧。”


    莊凡心此刻就是一掛小鞭炮,點著撚兒,立刻劈裏啪啦地炸起來:“你知道什麽!是你兒子被他欺負!是他欺負我!”


    “行,他怎麽欺負你了?”趙見秋問。


    這問題沒法答,莊凡心在四目之下結巴起來:“他、他騙我,騙我的感情。”


    莊顯煬說:“不是騙錢就好。”


    莊凡心氣得冒煙兒,“嘭”地關上門,回房間熟蝦似的蜷在床上。他惶惶地琢磨,顧拙言和那個於什麽發展到哪一步了,一起上下學,牽手,接吻?


    那個於什麽長什麽模樣,有一米七五嗎?


    莊凡心又爬起來找軟尺,站在穿衣鏡前給自己量身高,使勁挺胸抬頭,174.5了。他把軟尺纏在脖子上,慢慢勒緊,在輕微的窒息中憋紅了眼眶。


    他不介意顧拙言喜歡過別人,他介意的是顧拙言騙他。


    如果坦坦蕩蕩,何必刻意隱瞞?


    他也抵觸顧拙言接下來的說明,怕顧拙言承認,那他寧願自己裝傻。


    禮拜一早晨,莊凡心頂著兩隻黑眼圈爬起來,早餐是趙見秋做的三明治,還有一小包薯片。他走到廚房門口,賣乖地說:“媽,放學回來幫你除草。”


    趙見秋瞥來:“瘋勁兒過去了?今天升國旗,趕緊出門吧。”


    莊凡心裝好薯片,拿著三明治走人,莊顯煬收報紙進來:“小顧在外麵等你呢,有問題好好說,他要真欺負你爸爸給你做主。”


    “你怎麽做主?”


    莊顯煬說:“給你校服寫上——膽小認生,好漢饒命。”


    莊凡心冷豔地哼一聲,沒推單車,啃著三明治在門口對上顧拙言。“莊兒。”顧拙言開口,“昨晚怎麽關機了,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


    莊凡心問出憋了一整晚的問題:“那個人叫於什麽?”


    顧拙言沒料到,愣了愣:“於杳。”


    莊凡心往外走:“我搭地鐵。”


    顧拙言把自行車鎖牆根兒底下,大步追上去,伸手拽住莊凡心的書包帶子,莊凡心掙一掙肩膀,回過頭怒目而視。


    “我六點半就在你家門口等了。”顧拙言說,“好歹給我個解釋的機會。”


    小路口外麵川流不息,上班上學的都趕時間,就他們倆杵在那兒對峙,莊凡心問道:“你出櫃和於杳有關,是不是?”


    顧拙言承認:“是,但——”


    “你公開出櫃,他沒有,我猜得對嗎?”


    顧拙言鬆開手:“對,但是——”


    “所以你是保護他才出櫃的,他覺得對不起你,是不是?”莊凡心反拽住顧拙言的書包帶子,“你都為他出櫃了,他也惦記你,你還勾搭我幹什麽?”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兒——”


    “我沒想!我親耳聽的,你親口認的!”莊凡心猛地一推,“我他媽喜歡你,聽你認一句我就受罪一次,你從一開始就騙我,你沒心肝!”


    這話聽來有些耳熟,顧拙言一回想,發現莊凡心這咄咄逼人的一套像極了他當初的做法,簡直是過度借鑒。回過神,莊凡心已經走到地鐵口,還回眸狠狠剜了他一眼。


    顧拙言不知為什麽特想笑,從盛夏認識,不久都要聖誕節了,他這是第一次看莊凡心生氣。那人要麽溫柔,要麽活潑,善解人意更是排得上年級第一,這樣渾身紮刺兒地發脾氣實在是罕見。


    他忽然不著急了,想讓莊凡心威風淩厲個夠。


    無論如何,他的確隱瞞了對方,挨些刀子也不冤枉。


    地鐵內擁擠不堪,莊凡心塞著耳機,一隻手緊緊抓著扶杆,顧拙言站在他身後,胸膛貼著後背,有人擠來時便將他圈住。


    挨得實在近了,莊凡心能嗅到顧拙言的氣息,便沒出息地心猿意馬,他偏頭瞄一眼,心想怎麽不追著他解釋了?


    顧拙言垂眸看穿那點矯情,低頭問:“聽什麽歌呢?”


    莊凡心不搭理他,他摘下一隻耳機塞上,聽清裏麵的詞:“可以死了心但忍不住恨,但求天會追究這男人,仍相信有場好戲命中已注定等你,報應日漸臨近來清算你罪行……”


    歌名是《你沒有好結果》,顧拙言說:“聽完解氣嗎?”他抬腿頂莊凡心的膝彎,“你一般報複人都采用聽歌這種方式嗎?”


    莊凡心臉色臊紅,他能怎麽辦,親爹都隻會求好漢饒命,他壓根兒沒有睚眥必報的基因。到站出地鐵,他隨便勾搭一個同學作伴,不搭理顧拙言,心底裏酸得像砸了醋缸,他不是顧拙言的初戀了!


    切,誰稀罕啊,莊凡心努力回憶中小學時期,試圖給自己也增加一段舊情,然而升完國旗也沒想出來。他跟個精神病似的,去辦公室送英語作業,對老師說,顧拙言完成得不太好。


    老師翻出來一看,怎麽筆跡有些眼熟?


    莊凡心猛然想起來,在旅店裏他幫顧拙言寫的,趕緊溜了。回教室看到生物老師,要上課了,他的生物卷子還沒補。


    老師走下講台:“都把作業拿出來,我看看。”


    莊凡心掏出空白的卷子,齊楠一瞅:“我靠,你怎麽沒寫啊?快快,bbadc,dcbad。”


    第十道選擇題還沒寫完,老師走到第三排,停在桌旁:“莊凡心,沒完成作業?”


    莊凡心站起來,老師問原因,他如實答:“心情不好,不想做。”


    “噢,心情不好就可以不做作業,那我心情也不好,你去走廊站一節課吧。”老師說。莊凡心拿上書出去,他長這麽大第一次罰站。


    顧拙言在最後目睹全程,心裏猶如明鏡,他把卷子揉了扔桌兜裏,舉手說:“老師,我也沒寫,卷子也找不著了。”


    老師氣得很:“你也出去!一個前門一個後門給我站著!”


    顧拙言拿上書就跑,上課了,空蕩的走廊隻有他們兩個,他從後門平移到前門,隔著一拳距離陪莊凡心罰站。


    “我沒喜歡過別人。”他直接撂下這麽一句。


    莊凡心捏緊書頁,發了一晚一早的瘋,現下終於安靜。顧拙言說:“我以前是一班,於杳是二班,從高一下學期開始,他總趁著打掃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翻我的練習冊,往裏麵夾小紙條。”


    於杳是個極內向的人,成績、相貌都不出眾,平時也無人會多注意他。“他始終沒透露身份,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誰。”顧拙言說,“後來某一天,他表明自己是男生,是同性戀。他說沒勇氣和我說話,更不敢被人知道他是gay,並且反反複複地問我會不會覺得惡心。”


    那一刻,顧拙言才想確定對方是誰,他發現後直接攔住於杳,想告訴他同性戀沒什麽不正常,然而於杳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嚇得一句話沒說就跑了。


    “他又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向我道歉認錯,求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他的性取向。說真的,我沒見過那麽自卑可憐的人,也是看他的信才想起來,原來他是學校助學活動資助的福利院的孩子之一,典禮時我作為學生代表給他送了禮物。”


    顧拙言大概懂了對方的膽怯,之後他隻當自己是個接受投稿的樹洞,沒再攔住對方拒絕。這份溫柔令於杳備受鼓勵,除了越寫越長的情書,他的成績也越來越好。


    一直到期末考試前一天,大掃除很亂,於杳鼓起勇氣塞給顧拙言一封信,顧拙言其實都沒看,放進桌兜就去搞衛生了。布置考場的同學搬動桌椅,所有沒清理的物品被暫時擺在講台上,有同學看見那封沒署名的信,班裏頓時炸了鍋,甚至驚動老師和主任。


    “消息一下子傳開了,當時教室和走廊堵滿了人,於杳站在他們班門口,嚇得臉都白了。我沒想別的,就覺得他能念個好學校不容易,把他供出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繼續上學。”


    莊凡心一直沒說話,有些聲顫:“所以……你替他頂了?”


    顧拙言道:“我一口咬定是我寫的,那些紙團我抖摟開,說全是我寫的。這事兒怪我大意,何況我本來就是gay,承認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瀟瀟灑灑地立在走廊,嗓門洪亮,說給老師同學,說給於杳,說給他自己聽——“我是同性戀,我喜歡男的,沒什麽害怕,沒什麽可恥,也沒什麽不敢承認!”


    三兩鍾頭的工夫,顧拙言出櫃的事情傳遍全校,連幾位校長都出麵了。期末考試結束,顧士伯就給他辦了轉學手續。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顧拙言不說,連奕銘他們也隻好忍著不問,國慶節陸文開演唱會,散場後在會所外碰見等了一晚上於杳,才隱約猜到一點。


    莊凡心久久沒回神,他腦補的初戀,欺騙,替身,原來是顧拙言對另一個人的悲憫和保護。如果換做是他,他不確定自己有那樣的勇氣。


    顧拙言忽然握住他的手:“其實我應該謝謝於杳,要不是他,我也不會來榕城認識你。”


    莊凡心有些慚愧:“我還亂猜他是你的白月光。”


    “以後要真有白月光,”顧拙言笑道,“那也該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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