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拙言拎著一盒披薩從家裏出來,溜達到莊家門前,抬手拉開牆上的那盞小燈。他原地等了會兒,時不時看一眼手機,界麵仍停在莊凡心的那條回複上。


    怎麽倒黴?平白無故為什麽倒黴?


    連表情符號都用上了,可見博大精深的中文都不足以表達莊凡心的可憐。


    顧拙言朝小路口移動,走出去幾米再折返,反反複複沒個消停。又一轉身,望見一輛出租車開進來,下來一個極單薄的身影。


    莊凡心一下車就瞧見顧拙言了,他往前走,盡管膝蓋火辣辣的疼,但忍耐著力求步伐正常。相距一兩米的時候,顧拙言出聲問:“今天沒騎車?”


    莊凡心答:“擱學校了。”


    他踏入燈光照耀的範圍內,微低著頭,有點遮遮掩掩,然而顧拙言又不瞎,幾乎立刻發現他臉上的傷,問:“臉怎麽破了?”


    回複信息的時候正委屈,所以訴苦,一路上平靜些,此刻感覺“被人打”說出來好沒麵子。莊凡心不好意思透露實情,撒謊道:“下樓梯的時候踩空了。”


    顧拙言確認:“真的?”


    “真的。”莊凡心用笑容偽裝,一咧嘴牽動到傷口,疼得他又一臉哭相,“反正好倒黴啊……對了,給你今天的作業。”


    他抬臂褪下書包帶子:“啊!”肩膀也疼,登時叫了一嗓子。顧拙言嚇一跳,接過書包,很不好糊弄地問:“都傷哪兒了?一次性說清楚。”


    莊凡心無端有點怵:“膝蓋也好疼。”


    顧拙言望一眼莊家的小別墅,黑著燈,莊顯煬和趙見秋都還沒回來,他握住莊凡心的另一側手臂送人回家。莊凡心一瘸一拐地走,上樓梯是被顧拙言夾著腰拎上去的,回房一開燈,除了傷,滿身塵土也頗為狼狽。


    莊凡心去浴室泡澡,行動不便外加傷口不能沾水,因此磨蹭許久。顧拙言在臥室裏等,從群裏翻到齊楠的頭像,發消息:“莊凡心怎麽受傷了?”


    同桌可不是白做的,齊楠收到消息後思考,莊凡心的臉皮那麽薄,讓人知道被打多丟麵子啊。於是他心有靈犀地回複:“不小心摔的。”


    顧拙言盯著手機,真是摔的?他多問一句:“怎麽摔的?”


    齊楠:“體育課打球摔的。”


    行了,不必問了,口徑不一致必定有貓膩。浴室水聲停止,顧拙言揣起手機,把濕漉漉粉撲撲的莊凡心扶到床上,莊凡心穿著白t短褲,左膝呈紫紅色,流著血,左臂外側有蹭破皮的細小傷口,都在一邊。


    顧拙言打量著:“怎麽像半邊身子撞牆了。”


    莊凡心一慌,試圖沉默應對,當酒精藥棉擦拭傷口的時候又忍不住叫喚起來。顧拙言下手輕得不能再輕,過家家似的,隻好講話轉移傷患的注意力。


    “上次來給你拔針,這次來給你上藥,病情穩定得呈階梯型加重。”


    莊凡心喃喃道:“下次不會是來吊唁我吧。”


    顧拙言在那腦門上彈一下:“什麽不吉利的也敢說。”彈完沒離手,順勢托起莊凡心的下巴查看臉上的傷,傷口不大,在眼尾靠下的位置,紅紅的。


    他換一根棉簽輕輕點塗,離近點,目光稍錯便從莊凡心的眼珠裏看見他自己,他低聲玩笑:“下次會不會給你做人工呼吸?”


    莊凡心呆著,眼睛不知道該移開還是保持對視,注意力果然被轉移,直到上完藥他也沒覺得疼。


    顧拙言合上醫藥箱,打開披薩盒子拿出一角,說:“吃吧,還熱呢。”


    莊凡心咬一口:“有蘑菇和洋蔥……”


    這是挑食不吃,顧拙言用牙簽把披薩上的蘑菇和洋蔥挑幹淨,也不剩什麽了,無奈道:“就當吃烙餅吧。”


    莊凡心嘿嘿一笑,一邊吃一邊看顧拙言,人家為他又上藥又弄吃的,實在叫他感動。他忽然覺得在顧拙言麵前丟人也沒什麽,小聲說:“其實我不是摔的。”


    一五一十敘述完,他看看披薩:“再來一塊。”


    顧拙言說:“所以要想知道是誰,隻能還去那兒逮。”


    “有我這個前車之鑒,除非老馮親自出馬。”莊凡心不忿道,“他們都和你這麽高,居然能把我舉起來,我得多吃點。”


    等莊凡心吃飽,顧拙言拿上作業回家,他估計莊凡心最後那節課什麽也沒幹,說:“你那份也給我,今天早點睡覺。”


    莊凡心心中和烙餅一樣熱乎,但還是叮囑道:“別又搞個滿分。”


    人在生病受傷時會更加敏感脆弱,身旁一空,莊凡心頓時覺得被如潮的孤獨包圍,他拉一下顧拙言的衣服,訥訥地說:“我不想自己待著。”


    顧拙言停在床邊心跳忽快,問:“那你想……”


    莊凡心仰著臉:“要是誰能陪陪我就好了。”


    暗示到這種程度,還可憐巴巴地掛著彩,顧拙言心軟地想,就是求他入贅一晚上也可以考慮。他溫柔答應:“好,那我——”


    莊凡心高興道:“那你把邦德牽來,我明天早上就還你!”


    顧拙言懷疑自己的耳朵,邦德?要的是那條傻狗?


    真他媽太無語了,狗會說話還是會照顧?狗懂個屁!顧拙言的溫柔煙消雲散,麵色猶如蒙著一層黑龍江漠河的冰淩碴子,他回家把狗牽來,路上大概踹了德牧73648263腳吧。


    莊凡心這下開心了,在床上抱著德牧看電影,他吃薯片狗吃餅幹,快活似神仙。


    第二天清晨,顧拙言等在莊家門口,一手交作業一手交狗,他看莊凡心臉上的傷口開始結痂便放了心,如果真破了相,他還是挺遺憾的。


    莊凡心穿著一件帽衫外套,遮蓋住手臂上細小的傷口,問:“你今天還要在家補習嗎?”


    顧拙言聽出點意思:“最後一天,老師晚上的飛機。”他看莊顯煬出來,低聲些,“再堅持一天,明天和你一起上學。”


    莊凡心臉一皺:“明天周六,你自己上吧。”


    顧拙言失笑,等莊凡心轉身後拽住人家的帽子,叮囑道:“今天別去小角落,安安生生的,發現那幫人是誰也不許招惹。”


    汽車啟動駛遠,站在原地什麽都看不見了,顧拙言牽著狗回家,低頭對上德牧的黑眼珠,方才的沉穩體貼頃刻揮發,冷冷道:“看什麽看?”


    莊凡心被莊顯煬送到學校,一路兜著帽子,將麵上的傷口也隱藏起來,齊楠給他帶了蛋糕,戚風的,好大一塊。


    “我媽本來要做舒胡蕾,”齊楠說不清那個音,“但我要求她做戚風。”


    莊凡心問:“為什麽?”


    齊楠說:“因為我想想昨天的事就要氣瘋了。”他還向七八班的人打聽過,當時有人在衛生間碰見那幾個男生,看來肇事者真的另有其人。


    “一共五個人!”莊凡心吃一大口蛋糕,咕噥著,“我覺得可以排除瘦子和矮子,你說會不會是一班那個胖胖的豪哥?”


    大家都沒心思早讀,加入案件討論的人逐漸增多,咣當一聲,體委撞開門衝進來,差點把莊凡心的桌子撞翻。


    他反身撲在莊凡心桌上,喘道:“破,破案了……”


    四麵八方的人湊來豎耳傾聽,體委把氣喘勻,一臉高深莫測地說:“周二上完體育課,我把學校的籃球帶回家耍了幾天,因為我的球被我弟弄丟了。”


    莊凡心蹙眉:“怎麽不從你弟出生開始講呢?”


    體委隻好縮略一下:“我剛才去器材室還球,碰見倆人,聽見他們說昨天和誰誰誰,反正就是還有幾個人,他們在小角落抽煙。”


    “就是他們!五個人!”莊凡心急道,“然後呢,他們還說什麽?”


    “他們還說遇見個小白癡,讓他們去操場抽,特別欠揍。”體委停頓一下,趁機吃了口蛋糕,“小白癡,是你嗎?”


    吃完戚風保證氣瘋,莊凡心氣得說不上話,不是他還能是誰?!體委吸吸鼻子:“那人說本來想揍一頓,但拎起來好輕,有點於心不忍,所以隻輕輕地朝牆上摔了一下。”


    大夥兒驚呆,輕輕?輕輕地?!


    班長已經控製不住暴脾氣:“你就說他們是哪個班的!”


    體委說:“籃球一隊。”


    班長的暴脾氣馬上得到控製,籃球一隊是高三生,基本隻訓練不上課,參加省級比賽拿成績後會被體院直接錄取。一幫人五大三粗熱衷違紀,學校看在比賽拿獎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煙頭估計是上午訓練前和晚上訓練結束去抽的。


    莊凡心絕望地想,大概扔他的時候,猶如投個籃那麽簡單吧。


    目前已確定被告身份,但無實質證據去找主任提起訴訟,要麽私下解決,要麽一笑而過。體委認為:“我眾籌十塊錢,給小角落安裝監控拍下他們吸煙的證據。”


    齊楠說:“他們再厲害也就五個人,我們所有人一起堵他們,還打不過嗎?”


    “就是!”班長又恢複點信心,“人不能白打,眾人拾柴火焰高,凝聚產生力量,團結誕生希望。”


    男生們熱烈討論著,莊凡心坐在中間糾結,他想起早晨顧拙言的叮囑,不許去小角落,也不許招惹那些人。也對,去的話必然發生衝突,恐怕殃及的人更多,更難以收場。


    “謝謝大家為我抱不平。”他出聲決定,“但還是算了,咱們別惦記了,相信老馮遲早會逮住他們的。”


    眾人意難平,直到夏維進教室其他人才散開,莊凡心拿出課本早讀,看著一行行字,其實並沒有讀進去多少。


    淤青還疼呢,息事寧人到底有一些委屈。


    下午,薛家的別墅裏很安靜,顧拙言在書房上課,經過整整三天高強度、高效率的補習,他其實想出去放放風。


    堅持到六點鍾,老師講完,賽前的課基本已經結束。“老師辛苦了。”顧拙言伸個懶腰,“您晚上幾點的飛機?”


    老師說:“八點半,回一趟酒店就去機場。你的表格呢?”


    顧拙言從一遝講義下扒拉出競賽報名表,老師帶回去幫他報名,司機已經在等了,他送老師到大門外,說:“月底回家,到時候我再請您吃飯。”


    越野車駛出巷子,顧拙言看看手表,不早不晚剛剛好。他扭頭喊道:“姥爺,我窩了一天出去遛個彎兒。”


    薛茂琛在花園喝茶,看外孫兩手空空估計走不遠,說:“去吧,附近有個公園。”


    顧拙言隻揣著手機錢包,到小路口打一輛出租車走了。晚高峰,四十分鍾後抵達天中門口,天色洇著墨似的。


    這會兒第一節晚自習剛開始,校園裏很安靜,顧拙言慢悠悠走向理科樓,到側麵拐進小角落裏。地上有未清掃的落葉,看來莊凡心很聽話,今天沒來過這裏。


    大概十分鍾後,結束訓練的一隊男生離開體育館,五個人帶著一身汗去老地方抽煙。到那犄角旮旯點著煙,同時也看見顧拙言的身影,有一人出聲:“誰啊?”


    天還沒黑透,顧拙言揣兜站著:“搞衛生的。”


    “又是搞衛生的?”幾個人樂了,踱進去,“昨天那小白癡怎麽不來了,你們還一人一天輪著班呢?”


    顧拙言朝外走,和對方擦肩而過,快走出去時轉身停下,相當於擋住了出口。他掏出手機和錢包擱樓梯上,說:“昨天那個不太行,連煙頭都掃不幹淨,所以今天我來了。”


    這種時候話不必講得很明白,彼此的氣場能清楚感受到是敵是友,五個人聽懂了,猛吸兩口把煙扔下,用力踩滅了。


    顧拙言不緊不慢地摘下手表,好像一名講究的紳士。


    理科樓內,莊凡心專心致誌地賞析完一首古詩詞,摸出手機有條顧拙言二十分鍾前發來的短信——今天接你放學。


    他悄悄一笑,忽然聽見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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