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自從共伐昏君的號角吹響之後, 各地反王向江城集結, 一路上勢如破竹,究其原因,除了昏君人心盡失, 此消彼長之外, 更重要的是昌帝為自保聽從臣下諫言, 采用堅壁清野之策,收縮防線,集中兵力, 令數位親信大臣率領大軍, 囤積在以江城為中心的數座城池關隘之中, 據險而守。


    按他們的說法, 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這些叛軍來自四麵八方,並無統一指揮, 在糧草匱乏且久攻不下的形勢下, 必會重新變成一盤散沙,甚至自己就會和自己打起來, 到時候再伺機出擊,必然一擊而潰。


    於是各路義軍就像正吃著鬆軟大白饅頭的時候一口咬到了堅硬的石子一樣,牙都差點磕掉了幾顆。


    若論人數, 義軍加起來比昌軍多了數倍不止, 硬啃也不是啃不下來, 但問題是大家都不是一路人,現在擺明了誰先上誰先死,誰也不肯去當這個冤大頭。


    但是義軍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越拖形式對自己越不利,是以數得上號的幾位大王聚集在一起開了個會,不知道說了什麽,大家又開始奮勇爭先起來,但這些事理應和隻夠格在一旁搖旗呐喊,撿點殘羹剩飯的長沙軍無關才對。


    方沫方煒不過是從這些信息中信口胡謅幾句,卻將大胡子將軍震的七葷八素,連碗裏難得的美食都忘記了:“這、這些,書上都有?”


    方沫認真點頭,道:“有的呀,書裏什麽都有!”


    大胡子將軍好一陣嘀咕,無非是些什麽“難怪軍師這麽厲害”“早知道小時候多讀點書,還能少挨幾頓板子”之類的話。


    方煒趁機試探,不想這大胡子將軍憨歸憨,卻不是半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嗬嗬笑著含糊過去,關於任務的事卻絕口不提。


    方沫道:“咱們的部隊號稱長沙軍,將軍是長沙人嗎?長沙好玩嗎?”


    “呃……那什麽,”大胡子撓撓頭,道:“長沙那地方……我沒去過。”


    “啊?”


    大胡子見方沫方煒一臉不可思議,頓時惱羞成怒,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這有什麽稀奇?咱們來討伐皇帝,當然要有個威風八麵的名字,總不能叫什麽上楊村軍,下楊村軍吧?離咱們哪兒最大最近的地方就是長沙,不叫長沙軍叫什麽?”


    好吧好吧,這個解釋蠻強大的……


    方煒道:“不過我覺得,上楊軍比什麽長沙軍好聽……將軍的家鄉在上楊村?”


    這次不等方煒多問,大胡子便主動說起自己的跟腳。


    不是什麽波瀾壯闊的故事,隻是又一次的官逼民反罷了。


    大胡子叫楊猛,是上楊村的一個農夫加獵戶,就是地裏有活的時候幹活,沒活兒就上山打獵、下水摸魚的那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那塊地方的男人幾乎都這樣,不過楊猛是裏麵最出色的一個。獵戶嘛,一般都身手靈活,會少許拳腳,但是楊猛除了這些,還有一個闖過江湖、當過鏢頭的父親。他父親巔峰時有三品身手,在一次任務中受傷殘疾,一身功夫十停中去了九停,不得已返鄉回家安心教養兒子,並留下江湖險惡,不許他隨意出手的遺言。


    楊猛雖然資質勝過他爹,但為人憨厚孝順,當然不會違背父親的話,因著他是附近最好的獵戶,人又生的高大威猛,是以輕易就娶到了臨近幾個村裏最漂亮的姑娘,生了個標誌丫頭,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隻是朝廷越來越重的苛捐雜稅,讓越來越多的人過不下去,楊猛仗著身手好,硬是挺過來了,但為此不得不時常上山,隻為獵些猛獸,換銀子度日。


    三年前的四月,他上山打獵,回來時卻驚聞噩耗,他的獨生女兒,死了。


    原來楊女和小夥伴一起去村外挖野菜,不巧遇上了城裏準備進山狩獵的某位大少爺,大少爺見楊女生的玉雪可愛,忍不住上前調戲,楊女被逼的跳入水中。


    大少爺覺得這小女孩兒在水中掙紮的模樣甚是好玩,於是撿了石頭拿她的頭當靶子砸。為了讓大少爺玩的開心,仆從們少不得用各種方法,將掙紮著要上岸的楊女一次次重新打下水去,於是當村民們聞訊趕來的時候,楊女早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紅了眼的楊猛一聲不吭,提著弓箭獵刀轉身又進了山,這次過了七1八天才一身是血的回來,而那位大少爺和他手下的嘍囉,卻再也沒出現過。


    半個月後,官兵們大肆搜山,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位大少爺,竟然是城裏一個大官的公子。那群官兵在這裏足足折騰了兩個多月才一無所獲的離開,然後附近數十個村落的苦日子就到了。


    原本就沉重無比的賦稅,到了他們頭上往往加倍再加倍,尤其到了今年春天昌帝征兵,他們這裏下至十五、上至五十的男人,不管有無兄弟,有無傷殘,統統都在征兵範圍之內。


    原本就已經要活不下去了,若是村裏的男人們一走,剩下的孤兒寡母豈不是隻能等死?萬般無奈,他們隻得帶了妻兒老小,連夜逃到山上,準備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


    當晚,他們在山頭看見山下火光熊熊,官兵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房子,村裏有留下不肯走或走不了的人,有的被活活燒死,有的被抓進衙門,扛著幾十斤的木枷站在衙門口示眾。這些連山都上不了的人,身體能有多好?一天不到就枷死了兩個,帶著枷的屍體就那樣掛在籠子裏,繼續示眾。


    這裏麵就有楊妻的父親。


    楊妻原本在女兒被害之後,就大病了一場,一直沒能痊愈,這次聽聞父親噩耗,當時就吐出一口鮮血,氣絕身亡。


    忍無可忍的楊猛終於再次拔刀,帶著山上的獵戶衝下了山。


    在整座江湖,個把二品高手完全算不得什麽,但在這小地方卻頗為了不得,加上人數眾多,出其不意,竟然沒費太大力氣就將縣令老爺給宰了。


    楊猛他們原本是懷著必死的心下的山,殺了縣令之後,將縣裏的存糧給百姓們分了個幹淨,然後坐等官兵來圍剿,誰知道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反而隊伍莫名其妙的每天都在壯大,地盤也越來越大。


    楊猛很是頭大,人多了吃的也多,他又不能放任底下去搶,這樣不和那些畜生沒啥區別了嗎?於是隻能打白條吃大戶,還宰了幾個惡名昭彰的當地惡霸,分了他們的家財。


    當地的大戶們對此頭疼不已,正好這個時候討伐昏君的檄文下來了,大戶們大喜,將楊猛叫來商量,意思是咱們多多的支援你錢糧,你趕緊帶著人去打昏君,為民除害去吧!


    楊猛正好也實在撐不住了,拿到錢糧,將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大手一揮:咱們打仗幹什麽?不就是為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嗎?現在附近的狗官都死光了,昏君眼看也要完蛋,既沒人收稅,吃的也夠撐到秋收了,還打個毛的仗?回家種地,照顧老婆孩子去!


    於是偌大的隊伍,就這樣被他給解散了,隻剩下幾百個和他一樣家裏人都死光光了的,死活都趕不走,隻好帶著一起出來了。他們走的時候沒帶多少東西,想著自己本行就是打獵,總不至於餓死吧,誰知道這破地方的老百姓比他們還苦,連草根樹皮都給人扒光了,不得已隻好又做起了這打白條的勾當。


    “其實我們自己也清楚,就我們這幾號人,人家一口唾沫都能把咱們淹死,”楊猛講完故事,就像了了一樁大事一般,感覺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揮揮手道:“我們就想著,能湊近了砍那昏君一刀最好,就是砍不著,能看著他是怎麽死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其實這些事,方煒方沫兩個方才已經聽大個子他們說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再聽正主說一遍,又別有一番唏噓,方煒毫不見外的摟上他的肩膀,笑道:“巧了,我們兄弟也是這麽想的。”


    楊猛將他的手甩下來,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斥道:“小孩子家家的,瞎湊什麽熱鬧!”


    “我可不小啦,”方煒湊到他耳邊,擠眉弄眼道:“我悄悄跟你說,其實我和小沫啊,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天底下數的著的那種,尤其是小沫,連一品都被他宰了不止一個呢!”


    “去去去!”楊猛一翻白眼:“越說越沒譜了,你們要能宰一品,我還宰四大宗師呢!”


    將碗裏的飯幾口扒拉完,就要起身。


    方沫扯住他的衣袖,道:“將軍,長沙軍就算艱難,可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吧,將軍既然還想看看那昏君是怎麽死的,為什麽還要接受這種幾乎必死的任務?讓那些兵多將廣、誌在天下的人去爭去搶去殺好了。”


    楊猛歎了口氣,摸摸他的頭,道:“你還小,雖然念的書多,但有些道理不懂……軍師曾經說過一句話,叫‘舍我其誰’。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咱們隻是小人物,幹不成什麽大事兒……可是該站出來的時候,還得站出來。反正咱們都無牽無掛的,出來的時候就沒準備活著回去——看著那些大人物們一天到晚為這事兒扯皮,老子心煩。”


    說完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進了帳幕。


    方沫方煒一起沉默下來。


    ******


    長沙軍三百多號人,帳篷卻隻有三頂,方沫和方煒因為年紀小,被人趕到了最小的一座帳篷裏過夜,夜半,兩人聽著外麵窸窸窣窣的聲音,卻誰也沒有睜開眼睛。


    第二天,他們一直到日上三竿,聽著外麵震天響的毛驢叫,才爬起來,掀開帳篷。


    果然營地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一頭小毛驢拴在樹上,旁邊還有一輛驢車,上麵零零碎碎的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被子,鐵鍋,米麵,肉,布鞋,碎銀子、弓箭……


    方沫伸手從驢車上拿起一把磨的鋥亮的牛耳尖刀,這是大高個兒昨天磨好了準備殺驢的,現在卻將它和驢一起留了下來。


    “你說……”方煒強笑一聲,道:“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大頭兵?”


    方沫鼻子有些發酸,在楊猛開始講故事的時候,他就知道不管方煒再怎麽吹牛套近乎,他都不會帶他們一起走——和他們說那些,不過是哪怕心甘情願去做陣前的炮灰,卻也希望這世上,有人知道他,記住他,不要什麽都沒留下。


    方沫默默轉身,去拆卸帳篷,這東西也是那些長沙兵留給他們的。


    方煒過來幫手,兩人手腳都利索,不多時就收拾好了,裝上驢車,一時間都有些不知道何去何從,方煒道:“要去找他們嗎?”


    方沫搖頭,清冷的目光看著遠處的青山好一陣,才開口道:“楊將軍不是說舍我其誰嗎?既然如此,我們去殺人吧!這天底下除了宗師,我最會殺人。”


    他們和楊猛,和長沙軍,不是一樣的人,不必做一樣的事,但道理是一樣的。


    這天底下,除了宗師,我最會殺人,所以……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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