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方沫看著這個還嫌自己身上麻煩不夠多的家夥, 差點氣樂了, 冷哼道:“好, 你去吧!”


    方煒其實也就是順嘴那麽一說,他怎麽會不知道他們兩個現在的處境岌岌可危, 方沫又身受重傷, 絕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 見方沫發怒, 嘿嘿一笑, 比劃著自己的個頭,覥著臉賠笑道:“我這樣子, 就算想去, 人家也不要啊!”


    方沫剛滿十六,身量未足, 扮成女孩兒也就罷了,若是換了年近十九又身材高大的方煒……


    方沫想象了下他穿釵裙、抹胭脂的模樣,頓時一陣惡寒, 忍不住失笑道:“隻許封將軍有個平胸的女兒, 就不許皇帝老兒有個魁梧高大的貴府娘娘?”


    見方沫笑了,自覺受了鼓勵的方煒思想又立刻跳脫起來,聽到“平胸”兩個字,笑嘻嘻在胸口比劃了下:“你真不用……那個?”


    於是被贈送一個“滾”字, 攆出房間。


    方沫七歲時和方煒一同逃難, 一路上乞兒也做過, 偷兒也做過, 並不會覺得扮成女孩兒有多難為情,但是讓他在胸口綁上那麽不舒服的兩團,卻是休想——天底下平胸的女孩兒多的是,加他一個怎麽了?


    ******


    三月裏設宴,設的當然是桃花宴。


    權貴們設宴,請帖、座次、菜品等等都大有講究,而客人們從衣服首飾,到赴宴時間,也都各有名堂。


    一般來說,身份越高的,到的越晚,如今這庸城,身份最尊貴的當然是光祿大夫劉經業,隻是如今連皇帝老兒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穩了,他封的官兒分量自然也要大打折扣,加上這次劉經業算是主人家,所以到的反而最早。


    接下來當然便是庸城如今實際上的主人封毅了,是以當歌姬們在堂前載歌載舞,客人們在席上談笑風生,而封毅的座前卻始終空空如也時,所有人都不以為意。


    不過封毅雖然遲遲未至,封夫人卻到的極早,劉經業是奉了皇差來的,自然不可能帶家眷,加上對庸城人生地不熟,是以設宴一事,他名義上是主家,卻托了封夫人來籌備,她當然要早些過來。


    此刻廳外園林的石徑中,封毅正帶著方沫幾人緩步而行。


    “我不管你們和霍家堡之間有什麽恩怨,也不管你們為什麽要來這裏湊熱鬧,但是……”封毅抬手斥退侍者,口中淡淡道:“今天的宴會上,誰都不許胡鬧!”


    “哦!”


    正被滿目燦若煙霞的桃花吸引的方沫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冷不防走在前麵的封毅猛地停步轉身,頓時嚇了一跳,抬頭愕然看向差點被自己撞上的封毅。


    看著傻乎乎盯著自己的方沫,封毅隻覺得心髒仿佛漏跳了一拍,這丫頭有一雙好看到了極致的眼眸,隻是一向清冷的厲害,也正因為如此,當那雙眼睛冷不防露出這種茫然又無辜的神色時,便讓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硬起心腸來。


    神色一緩,訓斥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一指頭彈在方沫眉心,斥道:“不要說‘哦’,說‘好’!”


    痛痛痛!


    一品高手的一指,便是方沫全神貫注也未必能躲得開,何況他還分了大部分精神在療傷上,頓時被彈個正著,方沫憤怒的瞪向封毅:丫的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手勁有多大了!你是一品啊,一品!


    見封毅作勢又要來一下,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方沫連忙後退,收回冒火的視線,伸手揉揉眉心,不滿的嘟囔道:“我們答不答應有什麽關係……說的好像我們打得過霍修似的。”


    封毅見他直到現在還不肯正麵作答,差點氣樂了,道:“你若能打的過霍修,我又何必管你?愛怎麽鬧怎麽鬧去!”


    他養在身邊的幾個兒女,幾時讓他操過半點心,倒是這個十幾年沒見過麵的女兒,從昨天進城的那一刻起,就不斷的給他惹麻煩,且時時刻刻準備繼續惹麻煩。


    方沫冷哼一聲不說話,顯然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封毅一時間拿他沒轍,轉向站在一旁仿佛事不關己的方煒,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小沫也就罷了,若是你因為主動惹是生非,招來殺身之禍,莫怪我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方煒眨眨眼,道:“那是不是說,小沫就可以盡管惹……”


    方煒話未說完,便被封毅身上散發出來的強悍氣息逼的呼吸一滯,不得不閉嘴,封毅收斂氣息,淡淡道:“看住他們。”


    轉身便走。


    文卿抱拳應是。


    方沫和方煒對望一眼,雙雙跟上封毅,文卿在更後些的位置,方煒回頭對他做個鬼臉,笑道:“文將軍,我們有兩個人呢,你卻隻有一雙眼睛,準備怎麽看住咱們呢?”


    文卿淡淡道:“顧公子身為男兒,生死自負。隻要不連累二小姐,如何行事何須文某多事?”


    意思就算不管他的死活咯?


    方煒回頭,對著方沫擠眉弄眼,裝模作樣的歎氣道:“看吧看吧,這就是有爹和沒爹的區別啊!”


    方沫知道他口中的“有爹”和“沒爹”,並不是真的是老爹,而是指“靠山”二字,聳聳肩隨口答道:“過慣了都一樣。”


    少年隨意的聲音傳入幾人耳中,封毅身體微微一僵,腳步頓了頓才恢複如常,文卿抬頭看了方沫一眼。


    方煒笑笑,道:“那倒也是。”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們便學著靠自己活下去,雖然艱難了些,卻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現在,如今十年過去,早便習慣了不依賴任何人……除了對方。


    靠山這種東西,他們既然以前從未有過,以後自然也更不需要。


    熱鬧的大廳在封毅他們進去之前就已經安靜了下來,樂曲停歇,片刻前還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們也恭敬退到一邊。


    年近五旬,蓄著三縷長須,相貌清臒、文質翩翩的光祿大夫劉經業待看見封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才含笑起身,道:“封老弟現在才來,可叫我們等的好苦。”


    封毅笑笑,道:“順道去接了下小女,耽誤了片刻,劉大人勿怪。”


    一句話,便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跟在他身後的方沫身上,宛若實質的目光幾欲刺穿他臉上的麵紗。


    封夫人派人迎回外室女的消息,在權貴中不算秘密,所有人都在好奇這位封家二小姐到底是何等樣人。想著生母早逝,又被生父無視,還有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的身份,這樣的女孩兒應該是嬌嬌怯怯、我見猶憐的小家碧玉吧?然而看看封毅身邊這位氣韻悠然、身姿如仙的少女,渾身上下,哪有半點小家子氣?


    即使看不見容貌,隻憑氣質,便已令人怦然心動。


    更讓人有些難以置信的是,封毅的性情眾人皆知,他在兒女的事上,既不算嚴厲,更稱不上慈和,態度幾乎可以用冷漠兩個字來形容,便是他唯一的嫡女封苓兒,也不曾被他帶著在任何正式場合出現過,更別提什麽親自接她赴宴。


    原來這位被冷落了十多年的封二小姐,在封毅心中竟然有著不同尋常的地位?


    不過……也有人將目光落在雙目含笑的劉經業身上:或者也有可能,是同封夫人一樣,舍不得養在身邊的嫡女,故意用這位外室女轉移劉大人的視線,試圖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畢竟這才是這位封二小姐回庸城的真正原因,也是封夫人這麽殷勤的替劉大人籌備宴會的目的不是?


    無論如何,因為封毅對這位外室女的額外親近,以至於封毅一行人走到座位時,方沫和方煒的席位已經被人不動聲色的挪到了封毅的身邊。


    宴席布置的是兩人一席,劉經業獨坐主位,身側略靠後的位置,是與他同來的官員。封毅及其家眷下屬,占據了客位左側數個席位,與右側的霍家堡一行人遙遙相對,其他人皆奉陪末座。


    看著眼前的情形,劉經業心中暗歎一聲,神色有些黯然。雖然武道高人向來地位超然,武林各大勢力也雄踞一方,但也唯有亂世將至,才會出現如現在這般,朝廷大員與武林豪雄分庭抗禮的情景。


    如今他雖坐在主位,其實該和封毅的位置互換一下才對。


    他是代替朝廷試探並鞏固封毅的忠誠而來,替陛下迎封家女進宮為貴妃,而霍家堡一向桀驁不馴,和官府魏晉分明,如今卻忽然上門求娶封毅的女兒……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劉經業也不知道封毅會如何選擇,但想著無論怎麽樣,哪怕迎不回貴妃娘娘,也能弄清楚封毅的態度,讓陛下能有所決斷,卻萬萬沒想到,封毅竟然忽然又蹦出一個女兒,原本不是一就是二的選擇,忽然變得多了許多變數。


    封毅這種時候親自帶封菀兒前來赴宴,並親口證實她的身份,就是為了讓兩個女兒,一個入宮,一個嫁給霍驚鶴,好左右逢源?隻不知兩個女兒,他更看重哪一個?


    沉吟中,封毅帶著方沫等人在廳前落座,劉經業輕輕拍掌,場中歌舞又起,頓時又熱鬧起來。


    方沫剛坐下,便覺得如有芒刺在背,側頭向左側看去,便見鄰座一個和他一樣,也是白紗蒙麵的少女正直勾勾的盯著他,一雙水潤的明眸充滿怨毒,發現他看了過去,冷哼一聲,不屑的撇過臉去。


    倒是坐在她身側的年輕男子,看著方沫的目光在好奇中還帶了幾分親近之意。


    方煒低聲道:“封苓兒、封庭軒。”


    方沫“哦”了一聲,轉回頭。


    封毅除了封菀兒這個外室女,還另有兩兒一女。


    兩個兒子皆是庶出,封庭軒是他的長子,如今二十三歲,還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封庭淵,今日不在席上。


    他的諸位兒女中,隻有這位長女封苓兒是嫡出,年方十七。方沫帶麵紗,是在模仿正主封菀兒的習性,而這位封苓兒小姐戴麵紗,大約是因為傳言中的“墜馬傷了容貌”。方沫有些好奇,這位封大小姐不知道舍不舍得為不進宮下些本錢,臉上的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忽然耳邊傳來細若蚊蠅的聲音,這話並不是說給他聽的,隻是他五感靈敏,內力不弱,聲音不小心便自己鑽進了他的耳朵:“苓兒別生氣了,她身份尷尬,我們走的時候沒約有她一起,若是父親不去接她,難道讓她自己對門子證明身份不成?座位的事,應該是母親故意安排的……你這會兒和她比什麽,難不成真想進宮做娘娘嗎?”


    方煒目不斜視,口中低聲道:“女人心,海底針,明明是這丫頭主動算計著讓你來給她擋災,也不知道客氣點兒,反而滿腦子的妒忌……莫名其妙。”


    顯然也聽到了封庭軒的話。


    方沫看了封庭軒一眼,內力練至三品或二品時,便能聚聲成線、傳音入密,這位封大公子的武功莫不是連三品都不到?他到底知不知道,這裏起碼有十多個人能聽到他的話?


    隨口答道:“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吧!”


    如果嫡女對忽然出現的、搶了她父親的私生女,一見麵就親熱的跟雙胞胎似的,要不就是腦子有病,要不就是麵具太厚……哪一個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方煒冷哼道:“她們自己哭著喊著要把你接來的好吧?她……呃!”


    方沫聽他聲音不對,順著他的目光向對麵看去,頓覺頭皮發麻:隻見對麵一個眼熟的黃衫絕色少女,正透過場中翩然翻飛的彩袖長裙,氣鼓鼓的瞪著他們,見他們終於發現了她的存在,立刻對他們惡狠狠做出戳眼珠子、抹脖子的手勢,一幅咬牙切齒、要把他們碎屍萬段的模樣。


    方沫和方煒對望一眼,均從對方眼裏看出了無奈之色: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在這裏碰上了!也不知道她是什麽身份,這會兒竟坐在霍家堡的席位上,而且霍驚鶴對她的態度還頗為客氣。


    若是沒有上次在飯館巧遇,他們兩個裝瘋賣傻糊弄她的事也就罷了,他們隻當沒發生過那回事兒就是。可他們上次裝傻充愣,滿口胡話,如今又在這兒遇上,她怎麽會想不到那天在破廟裏遇到的,就是他們兩個?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們和她相遇的時候,正是封菀兒前來庸城的路上,如果她多那麽一句嘴,兩個人的身份就完全暴露了。


    現在唯一讓他們敢揣著幾分僥幸之心的,是那次破廟的事實在太尷尬,隻希望這姑娘臉皮薄些,將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都捂得死死的,遇到誰都一字不提才好。


    方煒在方沫耳邊悄悄道:“要不就說進去的是你……反正你是女的嘛!”


    方沫見他又出餿主意,沒好氣道:“她見過你的好吧!”


    要不然上次在飯館怎麽會懷疑到他們頭上來,方煒又何必裝成傻子?


    而且就算沒這回事兒,他還能裝一輩子女人不成?


    方煒唉聲歎氣道:“真是流年不利,出門就沒好事兒!”


    可是不出來,又拿什麽拖住霍驚鶴,讓他別起疑心,別千方百計去顧家查封菀兒?


    好在那黃衫少女雖然看起來惡狠狠的,實則沒多少惡意,方煒隔著中間的歌舞伎連連做鬼臉,一幅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的模樣,終於成功將她逗笑,於是又隔空約好了一會私下見麵,才算暫時安撫下這顆不□□。


    因為這一場驚嚇,兩人惹是生非的心思去了大半,欣賞歌舞的心情也由原本的五分變成了一分,連第一次見識這種場合的方沫都開始興趣缺缺。


    聽著周圍虛偽無趣的對話,賞著平平無奇的歌舞,百無聊賴的方沫開始喝酒。


    他帶著麵紗,吃東西有些不便,但喝酒卻是無礙的,於是一杯接一杯,喝水似的灌——反正也不要錢。


    方煒攔了他兩次都沒能攔住,想著反正這小子從沒因為喝酒誤過事兒,甚至從未見他真醉過,也就由著他了。


    又苦中作樂的想,他們這一趟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霍驚鶴以為他們兩個並沒有怎麽受傷,造成昨夜唐傲之死是封毅為他們出頭的假象,如今方沫玩命似的喝酒,回頭他再表現的精神點兒,也算是達到目的了吧?


    索性也不管不顧,伏案大嚼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沫喝的興起,正神誌飄飛,似醉非醉,快活似神仙時,忽然被方煒輕輕撞了撞胳膊,猛地清醒過來。


    他定了定神,豁然發現周圍不知道什麽時候安靜了下來,正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他。


    見他迷迷瞪瞪的模樣,方煒哪還不知道這小子要不是喝高了,要不就是走神了,低聲提示道:“問你香香姑娘的琴彈得怎麽樣呢?”


    香香姑娘的琴?


    方沫看著場中在瑤琴前端坐的妙齡少女,想著原來這位就是被他打了好幾次幌子的香香姑娘,不愧是天香閣的頭牌,果然生的貌美如花,至於琴嘛……


    方沫努力回想了下,眨了眨眼,有些遲疑道:“還行吧?”他有些不好意思,是他找人來彈琴的,結果別人人來了,琴彈了,他卻全程走神,連對方彈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委實有些過分。於是為表歉意,他大方的給出一個偏高的評價。


    還行?


    香香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漠然低眸垂首,對他的評價沒有半點表示。


    眾人麵麵相覷:還行?莫不是這位封二小姐,原來竟是個草包?


    在場的誰不知道香香姑娘雖然出身青樓,但一手琴技放在整個庸城,甚至整個北方都少人能及?甚至有許多江南才子千裏迢迢慕名而來,隻為聽她撫琴一曲,末了誰不是一句“不虛此行”,心滿意足的離去?


    這小丫頭,到底哪裏來的底氣說的這句“還行”?


    不過聽她的語氣,這句“還行”說的還真沒什麽底氣。


    不是說她喜好琴技嗎?不是說她為了聽香香姑娘撫琴還女扮男裝夜入青樓嗎?不是說今日安排香香姑娘撫琴,就是她的要求嗎?既然喜歡,怎麽半點都不懂欣賞,連好賴都分不清?


    而且即便是不懂,隨波逐流的誇幾句都不會嗎?敢情這位二小姐,不僅是個草包,而且還是二愣子?


    不少人搖頭歎氣:這位封二小姐,容貌看不見,氣質倒不錯,聲音也好聽,隻可惜開口第一個字,就出了這麽大一個醜。


    上不得台麵的,果然還是上不得台麵。


    封毅倒是沒什麽反應,他不怎麽懂琴,香香姑娘的琴在他聽來,也就是“還行”兩個字,不知道是因為心境還是感情因素,他總覺得她的琴比封菀兒母親當年所奏,要遜色幾分。


    封夫人則微微皺眉,有點拿不準這小丫頭的心思,當初她母親的才情她是見過的,做母親的如此,她的女兒總不至於粗俗成這個樣子,而且據那邊傳來的消息,她應該是會撫琴的……這是知道了她的意思,故意在劉經業麵前體現出粗俗的一麵,好絕了她的念想?


    想到這裏,她不由心中暗恨,果然在封毅心裏,還是那個女人最重,便是最後斷了往來,她生的女兒在他心裏也是不同的——若不是有他護著,她什麽手段都用不到這小丫頭身上,何至於直到現在都沒能拿捏住她?


    封夫人麵露微笑,正要開口緩和,卻聽封苓兒輕笑一聲,開口道:“我常聽底下人說,莞兒妹妹的琴技最妙不過,如今香香姑娘的琴妹妹聽不入耳,不如親自撫琴一曲,讓我們開開眼界如何?”


    方沫看了她一眼,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姿態甚是灑脫,所有人都以為這位二小姐準備不自量力的親自下場繼續丟人了,卻聽他悠然道:“不如何。”


    封苓兒一愣,而後嗤笑一聲,道:“我聽李嬤嬤說,莞兒妹妹來庸城這一路上,除了隨身衣物,便隻抱了一把瑤琴,且路途上也時常撫琴為樂,可見是愛琴擅琴之人……怎麽到了這裏,反而怯起場來?難不成妹妹的愛琴擅琴,隻不過是做給人看的嗎?”


    方沫淡淡道:“我愛不愛琴,擅不擅琴,和你有什麽關係?就算我愛琴擅琴,又為什麽要彈給你聽?”


    他能理解封苓兒對他的惡意,卻不代表他要忍受她的惡意。


    封苓兒一滯,她蒙著臉,看不見表情,但眼神中卻顯出幾分猝不及防的狼狽,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對她這樣說過話,從不曾有人給過她這種難堪,咬了咬牙,道:“莞兒妹妹這話說的,就算姐姐沒資格聽你彈琴,這裏還有父親母親呢,且還有官居二品的劉大人,少年英雄的霍少堡主……難道他們也沒資格聽你撫琴不成?”


    她抬出這裏身份最高的幾人出來,自認便是不能壓的這私生女老老實實上台撫琴,也該低頭服軟才是,卻不想方沫仿佛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抬手給自己斟了杯酒,湊到唇邊自顧自慢條斯理的喝了起來,不僅將封苓兒,也將所有人都晾在了這裏。


    封苓兒神色一僵,就要再度開口,卻被封庭軒按住肩膀,低聲喝道:“苓兒!”聲音中帶了幾分警告的意味。


    封苓兒愣了愣,才忽然醒悟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封菀兒不管如何可惡,都是她父親承認的女兒,她竟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和她爭鋒相對,而且還拿外人來壓她……無論結果如何,最後最丟臉的,絕不是封菀兒,也不是她封苓兒,而是封毅和封夫人兩個。


    封苓兒不安的看向上首,發現封夫人雖然臉上還帶著笑,但表情卻變得極為僵硬,顯然已經動了怒,但是封毅卻依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麽情緒。


    她不安之餘,又有些失望,她父親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她想要的東西,隻要提出來,他都會滿足,但是卻幾乎從不曾因為她做對了什麽而高興,也不曾因為她做錯了什麽而動怒,仿佛不管她做了什麽,他都根本不在乎。


    她看向坐在一側低頭喝酒的白衣少女,眼中盡是苦澀:父親對她,對她兩位兄長皆是如此,但對她這位“妹妹”,卻是不一樣的。


    他吩咐廚房給她做荷香餅,他帶著點心去顧府看她,他怒氣衝衝的將她從天香閣抓回家,他晚上去她房間探望,他令文卿帶人護她周全,他親自接她前來赴宴……


    封苓兒閉了閉眼,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她的這個妹妹,她父親十多年沒見,但剛一見麵,便將她盼了十多年都沒盼到的東西,他的關注,他的愛護,他的體貼,他的訓斥,統統給了她……


    讓她如何不嫉妒,如何不憤恨!


    方沫卻完全沒想那麽多,不理封苓兒,不是為了讓誰難堪,存粹是因為覺得將時間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鬥嘴上,還不如多喝幾杯酒,於是閉上嘴,開始喝酒。


    這種場合,永遠不缺乏擅長圓場的人,是以方沫造成的短暫尷尬之後,場麵很快又恢複了熱烈,香香姑娘又演奏一曲,獲得全場喝彩,她微微一笑,對著主位款款一福,再度看了方沫一眼,才轉身退了出去。


    臨時退下的舞姬正待再度入場,霍驚鶴忽然長身而起,對封毅拱手一揖:“封大人。”


    封毅看向霍驚鶴,點頭道:“少堡主有何見教?”


    霍驚鶴朗聲道:“如今天下並非天平盛世,外麵不知道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小子實在無心看這些鶯歌燕舞……依小子之見,觀舞不如觀武。封大人武功卓絕,麾下猛將如雲,劉大人身邊的侍衛也個個身手不凡,小子來時,也從霍家堡帶了幾位好手。不若我們各自派人下場一試身手,以武會友,點到為止,贏的人,便由小子負責出點小彩頭,如何?”


    天下崇武,霍驚鶴這樣的提議在宴會上極為常見,向來不會有人拒絕,封毅和劉經業自然不會多說什麽,隻是出彩頭的人換了主人家劉經業。


    宴會至此,從頭到尾一個大吃、一個大喝的方煒方沫兩人,才終於又打起了幾分精神,開始認真看人動手。


    不過他們很快就大失所望,一連幾場,上場的人都不過區區三品修為,在常人看來,已經算是高手,但在方煒方沫眼裏,卻完全不夠看。


    方煒的一身武藝,是生死搏殺中練出來的,他在三品時,便能越級擊殺二品,如今正式晉升二品後,眼光手段都不止高了一籌,這些三品對他而言,自然不算什麽。


    方沫和人動手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到目前為止,他的手底下已經死過一個一品,兩個二品,自然也不會將這些三品放在眼裏。


    不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雖然隻是三品,卻偶爾也有讓人耳目一新的出彩表現,不管怎麽說,比剛才令人昏昏欲睡的歌舞要提神的多。


    三方將“以武會友”幾個字發揮的淋漓盡致,不僅在人手的選擇上很是克製,這些上場的人也是一樣,看起來你來我往,打的好不熱鬧,實則下手極有分寸,幾場下來,各有勝負,更沒發生什麽誤殺重傷的事,場中一派和氣。


    數場結束之後,霍驚鶴再度起身,笑道:“封大人,小子也是好武之人,隻是手底下生疏,難登大雅之堂。今日見獵心喜,想不自量力請封大人指點幾招,不知道小子是否有這個榮幸?”


    封毅還未說話,方煒便已站了起來,大笑道:“這種事何必勞動封大人,霍堡主想要打架,不如小弟陪你玩玩兒?”


    他雖然不知道霍驚鶴此舉有什麽用意,但甭管他想做什麽,隻管使壞就是了!


    霍驚鶴微微一笑,道:“顧公子的武藝,霍某已經領教過多次了,你我之間,似乎沒有再比的必要了吧?”


    聽到加了重音的“顧公子”三個字,方煒決定不和他在這裏打嘴皮子官司,聳聳肩坐下。


    隻聽霍驚鶴又道:“封大人,誰都知道,天下一品高手不過五十之數,能和一品高手過招以磨礪自身,是我等習武之人夢寐以求之事……封大人不會嫌小子貪得無厭吧?”


    話說到這份上,封毅若再拒絕,便是嫌他貪得無厭了,起身淡淡道:“既然少堡主有心,我便陪少堡主走幾招。”


    這樣的發展,讓在座的人麵麵相覷,原不過是底下的人簡單過過招,怎麽變成這裏分量最重的兩個人,親自下場動手了?


    而現在這兩個人不僅動起手來,而且還打的頗為精彩,霍驚鶴手中一把折扇千變萬化,或展或收,翻飛如蝶,不僅看著賞心悅目,威力也不容小覷,時點時削,時挑時刺,殺招疊出。


    “媽的,”方煒低聲罵道:“這小子不會是吃了□□了吧,我敢保證他半個月前都還不會這手……這才幾天,就精進到這種程度了,修為也上了二品,媽的,比老子還快。”


    方沫沉吟道:“不像是才練了半個月的樣子啊。”


    方煒道:“大約平時藏的緊唄!真是吃飽了撐的,霍家堡就他一個少堡主,又沒人搶他的位置,藏拙給誰看呢!”


    方沫撐著頭,不吭氣,方煒又道:“你說他幹嘛非要和封毅動手,難不成想讓封毅親眼看看他的本事,好心甘情願的將女兒嫁給他?哈,你說他會向誰求親呢?”


    “管他那麽多呢,”方沫將他的頭扭向場上,道:“你的路數和封毅有幾分相像,好好看人家是怎麽打架的,多學幾招,省的每次遇到一品,都給人攆的跟兔子似的。”


    方煒懊惱的一拍頭道:“昨天晚上封毅還說要和我過幾招呢,我竟然一氣之下給拒絕了……虧了虧了!”


    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開始認真看兩人過招。


    霍驚鶴的招式靈活多變,詭異難測,多以出奇製勝,而封毅卻不論他如何變化,隻以一雙堂堂正正的鐵拳對敵。封毅已經刻意收斂了真氣,不以內力欺人,卻依舊占盡上風,往往普普通通的一拳擊出,霍驚鶴如同繁花一般的攻勢便或潰散無蹤,或變化盡失,難以為繼。


    方煒拍腿驚歎,道:“這才是真正的一品,隨意一擊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以簡破繁,神乎其技。”


    方沫沒有答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場中的戰鬥,雙目異彩連連,果然這次沒有白來,封毅的身手,比那唐傲有看頭多了。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封毅和霍驚鶴一觸即分,各自退開,霍驚鶴抹了把頭上的汗水,深深一揖,道:“多謝封大人指點。”


    封毅氣定神閑,全然看不出同人動過手的模樣,淡淡道:“不必多禮,後生可畏。”


    轉身回座。


    此刻底下的人才如夢初醒,在胸口憋了許久的一口氣這才吐了出來,而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心中充滿類似於飽餐一頓的滿足感。


    這一場比鬥,委實是精彩!


    封毅的武藝固然讓人歎為觀止,霍驚鶴的表現則更令人驚豔,不僅修為不俗,一手折扇更是使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沒。需知這場比鬥雖然封毅處處留手,遠沒有盡全力,但若非霍驚鶴本事了得,也不可能支撐這麽久。


    直到此刻,在座的人才知道,這位並不以武藝著稱的霍家堡少堡主,不僅身份貴重,人才出眾,身手竟也這般了得,在同輩人中隻怕是無人能及,說一句少年英豪,前途無量,半點也不誇張。


    方煒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歎了口氣,道:“看得老子都手癢了,真想找人痛快打一架!”


    方沫下巴一抬,道:“諾,霍修就在對麵,找他打去!”


    方煒頓時泄氣,正要說話,卻見對麵那個幹瘦老頭施施然站了起來,一幅要下場的架勢,頓時大驚,道:“不會吧,這老頭想幹嘛?不會真被你個烏鴉嘴說中了吧?”


    隻聽霍修冷冷開口道:“我霍家堡向來不占人便宜,既然封大人大方指點驚鶴,老夫也不能掖著藏著。投桃報李,不知封大人膝下那位公子,來賠老夫走兩招?”


    方煒瞪大了眼,道:“靠,一個一品高手,當人爺爺的年紀了,居然向小輩挑戰,還要不要臉,要不要臉了?”


    一時間,全場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封家幾人身上,誰都知道,封毅的兒女雖然個個習武,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佼佼者,可是和霍驚鶴這樣的天才比起來,卻不可同日而語。若真上場和一品高手動手,隻怕一招就潰不成軍。


    副將文卿的武功倒是不錯,已經臻至二品,可問題是他又不姓封。


    周圍寂靜一片,誰都沒有說話,封庭軒苦笑一聲,這種事,總不能讓封苓兒一個女孩子上吧?罷了罷了,不過是丟一次臉……隻是他自己丟臉也就罷了,如今卻是連他父親的臉也一並丟了。


    正要起身開口,忽然耳邊傳來一把宛如天籟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幾分醉意:“打架這種事,還是我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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