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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侍女見他腳步有些虛浮, 恭聲道:“陛下讓奴婢們給您準備了肩輿……”


    琴歌搖頭拒絕,任誰像他一樣被迫躺了十多天, 都不會再起偷懶的心思, 必然能動彈便多動彈兩下。


    於是侍女便令人在前麵領路, 她垂手跟在琴歌身後半步。


    琴歌至今不知道侍女的名字,先前她給他念書的時候,向來不肯多言, 態度也帶了幾分倨傲,琴歌還以為她的高傲是因為識字的緣故,現在想來, 這位應是秦鉞近身之人。


    一路上, 桃紅李白杏花嬌,看不盡的美景, 可惜秦鉞設宴之處離得太近,還未盡興, 便到了地方。


    他原因為秦鉞喚他來, 或是存了羞辱的心,讓他和易安、秋韻一同赴宴, 又或者是因為他傷勢見好,該出來見見人, 以辟“琴歌公子因誓死不從, 以致被秦王酷刑拷打”的“謠言”了, 但到了地方卻是一愣,酒宴豐盛,歌舞齊備,但座上卻唯有秦鉞一人,在他下首設有一座,尚還空著——這所謂酒宴,竟是為他一人而設?


    心中疑惑方起,便見秦鉞招手笑道:“琴歌快來,寡人等你許久。”竟是一副知交好友的熟稔模樣。


    雖不知秦鉞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琴歌大大方方上前入座。


    秦鉞擊掌,舞樂頓起。


    秦鉞道:“這幾日寡人政務繁忙,也沒去探望,不知琴歌身子可大好了?這些日子過得可好?下人可有怠慢?琴歌是寡人的貴客,有何不便盡可直言,千萬勿要見外。”


    琴歌笑笑,道:“多謝。”並不多言。


    幾日不見,秦鉞眉目間竟比先前平和了許多,身上戾氣幾乎一掃而空。琴歌心中凜然,這世上肯納諫的君王不少,但能因為一個階下囚的幾句話,便反省自此的君王,他卻是聞所未聞。


    秦鉞道:“看琴歌如今氣色紅潤,想必也是調養的不錯。來,寡人敬你一杯。”


    琴歌再道一聲多謝,舉杯一飲而盡,然而渾黃的酒水剛一入喉,便忍不住大聲嗆咳起來。


    少年咳的喘不過氣來,雙頰被嗆的飛紅,眼睛裏隱隱泛出水光,實在讓人……秦鉞呼吸頓了一刻,才起身坐到少年身邊,替他在背上拍撫順氣,道:“是寡人的不是,大秦的酒對你們南楚來說,委實太烈了些……來人,換……”


    “不必,”琴歌終於喘勻了氣,道:“就它吧!”


    心中升起濃濃的怨念,媽蛋,這輩子沒喝過這麽差的酒,淡的跟水一樣,味道還這麽奇葩……不過好歹還有點酒味兒,若換了更淡的,還真不如喝水呢!


    秦鉞勸道:“琴歌不必勉強。”


    琴歌這才反應過來,他和秦鉞此刻的距離委實太近了,尤其秦鉞的手還放在他背上,看上去仿佛將他半擁在懷一般,讓他格外不爽,於是側身移開少許,等著秦鉞識趣的退回去。


    秦鉞仿似完全不懂他的意思,順勢坐正,占據了琴歌讓出來的地方,歎道:“琴歌連喝酒都會嗆到,寡人還是要和你同席才能放心些……如此說話也方便。”


    琴歌道:“陛下請便。”


    不過同席而已,與他爭辯反而落了下乘。


    便不再理會秦鉞,一手執壺一手握杯,開始自飲自酌,目光落在庭前蹁躚起舞的少女身上,手指輕輕敲擊在杯壁上,隨著音樂無聲的打著拍子,竟似真將自己當了秦宮的貴客,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秦鉞詫異了片刻便恢複自如,有一句沒一句的開始閑聊,而後,臉上的隨意卻漸漸被慎重取代。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又是以琴歌劍舞而馳名,是以秦鉞雖被他的心性吸引,也知道他頗有智計,卻並不以為他在見識才華上有多了不得,但此番閑聊之下,卻是驚詫莫名,卻又對南楚升起不屑來:如此見識卓著、目光高遠之人,但楚人眼中,卻隻看到了他的琴歌劍舞,且將他以如此不堪的身份送入大秦,不得不說是個諷刺。


    替少年又斟上一杯,笑道:“琴歌今兒可還盡興?”


    琴歌好酒,來者不拒,依舊一飲而盡,歎道:“茶渾酒淡,歌平舞拙……差強人意吧!”


    秦鉞一噎,他原本是想以此為由,出言招攬少年,不想竟得到這個評語,不由懊惱:他是忘了,在飲酒取樂上,大秦便是拍馬也及不上南楚,且這少年還是其中的佼佼者——隻看他琴歌公子的雅號便知道。


    琴歌歎道:“這茶酒好說,陛下若放我回去,不出三日便能讓陛下嚐嚐何為美酒香茗,但這歌舞嘛……”


    他此刻略醉,搖搖晃晃起身,道:“我所見之舞者,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秦鉞不以為意,正要讚他詩寫的不錯時,卻見琴歌忽然氣勢驟變,整個人似變得輕盈縹緲起來,舉手投足都帶著奇妙的韻律,他隨意的舉起右臂,長袖翩然輕拂,他漫不經心的一旋、一拂、一擰……秦鉞終於明白這少年為何會以舞聞名天下。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原本還覺得太過誇張的詩句,此刻卻覺得非此實在不能形容其美妙動人。


    秦鉞還未回神,琴歌卻已然坐下,歎道:“我所見之歌者,倚麗精神定,矜能意態融。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


    搖頭歎息後又開始舉杯暢飲。


    秦鉞心癢難耐,道:“既然歌舞難以入目,不知寡人是否有幸……”


    琴歌淡淡道:“我記得陛下是請我來赴宴,而不是侍宴的吧!”


    秦鉞一噎,他在琴歌麵前碰慣了釘子,又得他幾度點醒,竟不以為忤,遺憾的搖頭便算罷了,正待邀他出去走走,卻聽底下人來報,相國來了。


    秦鉞微微皺眉,卻還是令人招他進來,琴歌起身:“陛下有政務在身,外臣這就告辭了。”


    秦鉞拽住他的袖子將他扯回去坐下,道:“聽聽無妨。”


    琴歌遂不再多言。


    不出秦鉞所料,相國太叔誌此刻過來,為的又是魯子晉的事。


    大秦崇尚武力,對內對外手段向來簡單強硬,先前國土麵積不大、政局穩定時,如此行事還問題不大,可如今國土範圍大了三倍不止,各處紛亂頻起,麻煩不斷,這些大秦官員處置起來,便顯得捉襟見肘。


    秦鉞見到這種情景,便大膽啟用了梁人魯子晉,並日漸重用,卻引得本土勢力不滿,不管什麽事都要雞蛋裏挑骨頭,彈劾一番,相國太叔誌便是其中最為強硬的一個。


    太叔誌此來,為的是魯子晉奉命在秦都修的招賢館,說其耗費大量銀錢糧食不說,招來的不是偷雞摸狗之輩,便是來騙吃騙喝的廢物庸才。幾個月來,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才沒找到,反而把整個京城都弄得烏煙瘴氣雲雲。


    又一連舉了許多事例,說明這群人之害。


    秦鉞也有些遲疑,他下意識覺得建招賢館,招納八方人才是好事,可是太叔誌說的也是事實,招賢館建好足足幾個月了,不見其效,反見其害,再這樣下去……


    正要說話,卻見身側的少年正仰頭飲酒,意態悠然,心中一動,問道:“琴歌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琴歌搖頭:“不知。”


    太叔誌亦皺眉道:“陛下,朝堂大事,豈是和孌1童耍笑之……”


    秦鉞揮手打斷他,對琴歌道:“寡人知道你最厭惡什麽,若你今日給寡人一個滿意的答複,寡人便答應你,絕不在此事上勉強與你,如何?”


    秦鉞雖好色,卻自認不會因此而“智昏”,他在取樂和正事上一向分得很清,但卻在琴歌身上隱隱有些失控。他一麵欣賞甚至珍視著眼前的少年,一麵卻越來越不能控製自己對他的欲1望。


    便算是給這少年一個機會,若他果然值得,他便不再將其定位為塌上的玩物,願意為他克製一二——這少年雖令他心動,但他秦鉞,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美人。


    琴歌默然片刻後,忽曼聲吟道:“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裏馬者……”


    太叔誌不耐煩打斷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琴歌恍如未聞,繼續吟誦下去。他以琴歌聞名,聲音自是極為動聽,清澈幹淨又醇美醉人,便是隨口念頌,也似有嫋嫋餘音回蕩,令人心旌神搖。


    “……‘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能期年,千裏之馬至者三。”


    琴歌話落,秦鉞與太叔誌沉默許久,對視一眼後,太叔誌道:“但如今來的盡是庸才,總不能當真都重用起來吧?”


    琴歌淡笑一聲,道:“這也要來問我,你是相國還是我是相國?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們送去南楚參加科舉考一考?”


    太叔誌氣的胡子都翹起來了:“你!豎子!”


    “琴歌就這幅脾氣,相國莫要放在心上,”秦鉞勸了一句,又道:“琴歌你也到了該上藥的時候了,寡人這便派人送你回去。”


    放風時間結束……琴歌順手從幾上取了顆梨,啃著就施施然去了。


    自此,隔幾日秦鉞便親自過來,同他下棋聊天,或喝酒飲樂,或行舟湖上……也就這個時候,琴歌能得片刻自由,以致他在無聊時,竟會隱隱盼著秦鉞能想起他來,雖他心裏清楚這樣想不對,但有些本能委實難以控製。


    這是在熬鷹呢,琴歌歎氣,可真看得起他。


    一晃又是大半個月過去,他臉上的傷已經幾乎看不出痕跡了,但秦鉞卻絲毫沒有放他回去的意思。他提醒了秦鉞一次,秦鉞便一連五日不曾放他出去,讓他很是焦躁,卻也知道,秦鉞等的便是他的焦躁、崩潰直至屈服。


    晚間,琴歌忽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最近五感變得極為敏銳,外間尚無動靜,他便聽見遠處傳來的嗬斥聲和犬吠聲。


    這是……進了刺客?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一個黑色人影無聲無息翻了進來,一轉身,頓時四目相對。


    刺客顯然沒想到裏麵的人居然是醒的,但他反應極快,呆了一瞬便立刻撲了上來,捏住琴歌的下頜令他吞了一顆藥丸,壓低聲音道:“不要叫,外麵的侍女已經被我打暈了,你叫也沒用!你吃了我的毒丸,要是沒有解藥,不出半個月就要毒發……快設法將我藏起來,待我脫險,自會給你送來解藥,否則……”


    琴歌歎了口氣,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你在行事之前,從不先觀察下形勢嗎?”


    黑衣人一愣:“什麽?”


    琴歌拽動手腕,鐵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黑衣人好一陣沒有反應,雖然他蒙著臉看不見表情,但那呆滯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崩潰……


    愛一個人的感覺,怎麽就這麽痛,怎麽就這麽痛……


    “我隻是想讓你活下去,隻是想讓你活下去……”方拓語聲低沉含糊的恍如低泣:“哪怕你不愛我,哪怕你看不見我,哪怕你恨我……隻要你活著,隻要我活著的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你存在,我就心滿意足……怎麽就這麽難……林諾,林諾……”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鮮血合著烈酒一起嗆出來,還有眼角的淚。


    那個叫狗兒的孩子,可以抱著他的腿央求:“你別死,我怕……”


    那個被稱為虎兒娘的婦人,可以抱著自己愛的人,說:“就算為了我,求求你,別去死……”


    他也想這樣抱著他央求;“求求你,怎麽樣都好,隻求你,別死……不要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可是他不敢,他算什麽呢?那個人會送給他的,最多也不過一個“滾”字……那個人,其實是連一個“滾”字都不屑對他說的吧?他連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心痛的再次縮成一團。


    烈酒灌入咽喉,又苦又辣。


    他的回憶中,並不是隻有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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