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遲疑的當口,暮成雪已將石飛白的屍身抬到了竹樓裏,然後是許自空,並順手解下了他的弓箭。


    轉頭見青二十七還愣著,說道:“把那兩具也抬過來。”她說的是盤絲和厲道人。


    青二十七不解其意,但是照做了。


    暮成雪讓青二十七等人站遠去,將什麽東西纏上許自空的金箭。


    彎弓,弓如滿月;射箭,箭如流星。


    一道火龍隨著金箭激射而出,所到之處皆成火海。刹時間,點燃了竹樓。


    青二十七撲上去,叫道:“暮成雪,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啊!你要幹什麽?!你,為什麽?!”


    她沒能前進半步,因為暮成雪一把拉住了她;暮成雪的手腕如鋼圈,她掙之不脫。


    暮成雪冷冷地說道:“我與許自空、盤絲一同進到碧玉池救石飛白。掃蕩之後,我特地交代盤絲以蛛網陣封閉後路,可是你們來時,蛛網陣已破。這說明附近還有敵人潛伏。”


    青二十七不理,紅著眼叫:“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啊!縱然你不愛他,怎麽能說燒就燒!”


    火光燃起,竹子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暮成雪的臉在火光下明暗不定,聲音也忽遠忽近:


    “盤絲殺厲道人,又殺許自空。如果我不出手,你以為她下一個會殺誰?


    “她知道石飛白的秘密,她對你們內力全失絲毫不感到奇怪……”


    青二十七對她的解釋充耳不聞,哭喊著:“那是石飛白!是石飛白……”


    暮成雪自顧自往下說:“……這說明,她知道你們沒有染上蛛毒,也即,她很清楚蛛網陣沒有擋住你們。


    “她為何如此篤定在她布下蛛網和你們到達之間,已經有人破了她的蛛網?這你還沒有想通嗎?這根本就是她裏通外敵所設的局!而且她的同夥必然也是我們的敵人!


    “我這樣做是要把敵人逼出來,我哪裏有錯?!”


    青二十七不依不撓:“可那是石飛白!”


    “難道我們不應該顧活著的人麽?!”暮成雪大聲說。


    她從未對青二十七這樣淩厲。


    青二十七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可是,可是,可是那是石飛白不是麽?


    “她猜得分毫不差、如有天眼。二十七,你,別和她爭了。”楚樂一忽然插話,他指住竹樓的方向,有個黑影縱身躍遠。


    青二十七不語。


    暮成雪道:“廢人穀在死亡秘道的道口守了一個月,是人都必死無疑。我在雪山裏,則是被困了三個月……若非是……”她眼睛半閉,沒有說下去。


    沒有說下去的故事,才是最為慘烈的故事。青二十七不敢問。


    她也曾被困雪山,隻是半天多,便掉了半條命。


    而暮成雪,是三個月。


    “可是你活下來了。”青二十七心軟了。


    “是,我活下來了。”暮成雪說,“也許他也活下來了。而若我是他,就會在石飛白死了以後,化身肖留白。反正,也沒人見過肖留白的真麵目。”


    青二十七的腦子終於跟上了暮成雪的節奏:“然後,再套得不死神果的秘密。”


    暮成雪眉毛一挑:“你也知道不死神果?”


    青二十七慘烈地笑了起來:“想必比你知道的更多。”


    縱然有再多的悲傷憤怒與不甘不舍,她強迫自己將那些情緒收起來。


    該結束了,就讓她親手結束這個異化了的世界!


    也許,那樣她才能得到安寧。


    開禧三年二月初八,青二十七、暮成雪、楚樂一、段舞,一行四人穿越另一麵叢林,來到另一片石壁。


    石頭樣的山,高高聳立。眾人爭奪的不死神果,當就此謀之。


    天明之後,神果將現,彼時之事,實難料想。故而這個夜晚如風雨前夕般,靜謐,悶熱,不得痛快。


    青二十七把她的身世,把分別半年來的種種事,一件一件地告訴暮成雪。


    暮成雪沉吟著聽完,越聽越是興奮,歎了一聲:“我原對這東西半信半疑。看來,竟是真的了。”


    青二十七怔怔瞧她。


    她卻又補上一句:“小青,不要沉溺在過去的、已失去的事物中。看看未來吧,未來才是可期的。”


    未來?


    青二十七認為自己根本沒有未來。


    被過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何談未來?


    從一出生就一直在失去的人,哪裏會有未來?


    自陸聽寒逝去,她的心就凍成一塊冰。


    可是石飛白的死,卻又讓她痛醒過來。


    她憎恨這世上的所謂強者,憑什麽,憑什麽為了成就他們的強大,就要犧牲這許多人的性命?難道別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麽?


    她憎恨這世上的愛而不能。


    再強大的人,在情關中曆劫,便失去了自己。


    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爺無情無愛,原是最最聰明。


    開禧三年二月初九,青二十七與暮成雪上石山。


    段舞昨日所受之傷未複元,楚樂一留下來照顧她,如此甚好。


    臨去以前,青二十七抱緊楚樂一,無聲流淚。


    楚樂一仿佛知曉青二十七的決定,他說,你要活著;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必須活著。


    青二十七自嘲地道:“是啊。所有不怕死的人都死了。而我這總在說心死的人,卻還苟活著。”


    楚樂一:“一死何其輕巧,最難是活著。你不要辜負。”


    是。這些青二十七其實都知道。


    她身邊每個死去的人,都希望她好好活著,都希望她有個好的結局。


    可什麽樣的結局才算好結局?


    他們都沒有死,全在身邊好好活著,對青二十七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好結局。


    她不由地想,如果她真有回天之能就好了。


    石山險如刀削,青二十七與暮成雪花足半天時間方到山頂。


    山頂是一方平台,於山頂之上舉目四望,雲蒸霞蔚,近處孤山小島,中間浩蕩湖水,再遠是雪山環繞。


    暮成雪問青二十七:“小青,你心裏怨恨我殺石飛白麽?”


    青二十七搖搖頭,不想回答這問題。


    暮成雪說:“你總是這樣。避而不談。”


    談之何益?青二十七又搖搖頭,不想多說。


    不知多久以前,火山從湖底爆發隆起,冷卻之後的火山灰堆積成島。


    地熱不散,島上鬱鬱蔥蔥,猶如高原中的江南。


    好好的一座島,原是逍遙地,卻因神果傳聞而引來一撥又一撥的殺戮者。


    現今她們所在的石山,便是升起的火山,而平台上被枯枝青苔等掩蓋住的,便是火山之口,也即青二十七腦海中第三張地圖的終點。


    不死之果就在火山口之下的洞穴,它將以自身的輪回為序,再次結出果實。


    從火山口往下看,黑黝黝地不見底。


    青二十七與暮成雪一起,將一段粗樹枝架在洞口固定住,並把備好的繩索綁在上麵。


    暮成雪將繩索的另一端縛在腰上,對青二十七說:“小青,我認為殺石飛白並沒錯,這也是他的心願。”


    事至此,她依然堅持向青二十七解釋。


    青二十七垂下頭:“下去的時候小心。”


    暮成雪暗歎一口氣:“你也小心。在上麵為我護法,亦不輕鬆。”


    青二十七把頭轉向另一邊:“去罷。”把繩索往洞穴裏垂下。


    暮成雪一手點起火折,一手拉住繩索,躍下洞口,臨去前,她盯住青二十七,與青二十七告別:“我去了。”


    她的眼睛真美,她的眼睛裏有千言萬語,唯獨從不會有後悔和愧疚。


    代表她位置的火點漸去漸遠,直至不見,洞裏再度陷入黑暗。


    青二十七的心中愈加淩亂。一邊是暮成雪對自己的依賴與信任,一邊卻又是她的狠絕與冷血。


    她該如何做?


    突然,繩索一陣抖動,青二十七提了提繩子,發現還承著暮成雪的重量,這說明她用盡繩索還未到底。


    之後,暮成雪又輕輕抖了兩下繩,她們事先約過,這的信號說明她看到了目標,但長度未夠及。


    青二十七知這是決斷的時刻。


    她戴上畢再遇在解語軒重張、《新聞》首發式前送的皮手套,一聲長歎,離他的人、離他的心,卻離不了他的設計。


    青二十七閉上眼,默默祝禱,願此事一了,就能像石飛白所說的那樣,從此不再身不由己。


    她沿繩而下,雙手交替如飛,戴著的皮手套使她的手不至被磨傷。


    耳邊有烈烈風聲,比起剛才暮成雪小心翼翼地往下,她的速度快了很多。


    她需要快點再快點,這樣才沒有機會讓她想更多、沒有時間讓她改變主意。


    暮成雪手上的火點越來越亮,青二十七也在朦朧中看見地底上生出的那朵花。


    冰淩般的花瓣,透明的花蕊中包住一團陰影,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光芒。


    傳說中的不死神果,石飛白他們族人代代守護卻不明所以之物。還在離地數十丈之地,憑輕功確實無法一躍而下。


    “小青你?”暮成雪很意外。


    青二十七終是到了暮成雪的眼前,與她同抓住一條繩索,她們從來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她說:“暮成雪,你真的這麽想要神果麽?”


    暮成雪眨眨眼,笑了:“為什麽這麽問?”


    “其實我根本是多此一問。”青二十七歎道,取出了軟紅十丈。


    “哈哈,我怎麽忘了你有這東西!”暮成雪高興得很,“有了它,這可夠得著了!”


    青二十七點點頭:“是啊。”


    她靠近暮成雪,將軟紅十丈的一端與纏在她身上的繩索連起來打了個結。


    暮成雪笑著說:“這不要緊麽?”


    青二十七鼻尖一酸,快手一擰,抽出了藏在手柄中的魚腸劍,全力刺向暮成雪腹部!


    一劍霜寒,一劍心寒。


    吊在半空的繩索不停晃動,暮成雪不可置信地看著青二十七,她慘笑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


    青二十七也很想問自己,為什麽。


    那是畢再遇的想法,她為什麽非要照做呢?是因為他的蠱惑,是因為石飛白的事令她心寒?還是她心底一直都存有殺暮成雪之心?!


    青二十七想起畢再遇在山上那夜與她說的一切。


    三千五百多年之後的那個時空,畢再遇進穿越敢死隊之前的最後一次考驗,是刺殺玄帝。誰都知道玄帝是殺不死的,所以考驗隻是“活著回來”。


    畢再遇做到了。


    然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不但做到了“活著回來”,還做到了更多。


    在那個陰鬱的午後,他屏息貼附於橫梁之上,忽然的一陣微風吹起紗簾,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間的強者孤獨而落寞地半躺在他的禦榻裏。


    他一動不動,畢再遇卻感覺到此生未曾遭遇過的威壓,冷汗滲出額頭,他想他死定了。


    就在這時,一道疲倦的目光向他的方向投過來。


    為什麽是疲倦的而不是淩厲的呢?當時的畢再遇完全不能理解。


    況且他被那張臉驚呆了。


    那是一張豔美的臉,他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在她的容光之下,他根本不能呼吸!


    很久很久以後,在這個時空的八年前,畢再遇第一次見到暮成雪。


    那年的他早已練就一番雷霆萬鈞也能不動聲色的本領;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掩飾不住內心的震驚:


    暮成雪,與牢牢刻在他記憶中的豔容一模一樣……不,暮成雪比那個人更年輕更有活力,她還對未來對未知充滿了希望充滿了野心——


    所以,畢再遇不必像夜一樣使盡各種手段去猜想,他隻需看著暮成雪就好。


    他甚至有意無意地在成就暮成雪。


    暮成雪越早找到成為後來“玄帝”的契機,他就能越快完成任務。


    三千五百多年後的某一天,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間的強者取下頭上沉重的冠冕,緊束的絲發披散肩膀。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雪白的長發與她無可挑剔的嬌豔容顏相交互映,述說著歲月的殘酷與異術的吊詭。


    她抬起頭對他說:“下來。”


    畢再遇應聲而下,是死是活,都在她手,他不打算做反抗,反而生出奇怪的感覺,他想靠近這個女人,想弄明白她在想什麽,他甚至覺得她有幾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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