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禧三年正月二十一日,開春的第一場雨在清晨時分來臨。


    青二十七從未聽畢再遇說過這麽多的話,而那些話裏包含的前生過往,沉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離開前,青二十七在畢再遇常居的轉輪經藏窟前立了會。


    他貪喝了她兩杯酒,睡得沉沉,以至青二十七啟程時還未醒。


    青二十七默默地雙手合什。


    她從來不信神佛能為自己解決什麽問題,他們要管的事太多,哪裏輪到她?


    要如何往前走,問本心比問神佛要靠譜多了。


    申亦直送青二十七到山下。


    他遞給她一件青衫,一柄魚腸。


    青二十七看著這兩件事物,實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那是青二十七在六合之戰中為畢再遇縫的幾件衣服之一。她心疼它們成為戰場上的武器,卻又無可奈何。


    不想畢再遇卻留下一件,收藏至今。


    如果在幾個月以前,青二十七看到這青衫,一定會抱它在懷、失聲痛哭,她一定會感激上蒼感謝他終是給了她想要的回應。


    但如今,他如此又算是什麽?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她從前便不願將自己托付於連一句承諾一聲“愛”都吝嗇的他,何況是現在?


    現在,現在她已經知道,真正的愛應該是什麽樣子——無論是什麽樣的,都不會是他那樣的。


    他如此不甘心,青二十七更是覺得好笑。


    憑什麽!


    憑什麽他以為他隻要稍稍的做些什麽,她就能立刻回頭、立刻回到他身邊?


    青二十七也問自己:她的心裏還有他麽?


    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因為他給她的一切都長在了她的血肉她的思想裏,她否定他就是否定自己辛苦走過來的這一段路,所以她忘不了他,


    甚至到現在她還有一點怨有一點恨,


    但是等時間足夠,她的那點怨和恨都將淡去。


    青二十七請申亦直幫忙把那件青衫還給畢再遇。


    申亦直問是否要帶句話。她搖了搖頭。


    什麽話都不說,才是對他最好的報複。


    她取走了魚腸。


    她認得這劍,是鏡湖水寨許立德那會賄賂自己的,她雖心愛卻不能接受。


    不想畢再遇輾轉得之,相贈予她。


    魚腸劍細而扁平,如秋水一泓,藏在軟紅十丈的手柄中剛好合適,更妙是能出其不意殺敵,正合她用。


    畢再遇送她此劍,青二十七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而她既收下此劍,想必他也能領會她的意思。


    他依然是那個坐陣幕後的人。而她,此生為卒。


    也許她不會動用到這柄魚腸劍,可是,誰知道呢?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青二十七與申亦直道別,他的目光裏有擔憂。這種擔憂才是真心,她已學會分辨。


    下得龍崗山來,正見桑維梓在她們昨天分離的地方癡癡相望。


    微雨濕潤了她的衣、她的發,很明顯她是經過了打扮才來的,在濛濛細雨裏嬌羞纖弱的女子,是男人都會為她心動。


    可是畢再遇竟然一步都不走近,一眼都不看她的精心裝扮。


    以桑維梓的道行,她拿手的便是捉住男人的心。她栽在了畢再遇手裏,這算是一物降一物,還是他們本來就迷醉於這種相互的折磨?


    青二十七不由地佩服他們,於她,是萬萬做不到虐人虐己,樂此不疲。


    感情的世界,本就冷暖自知。


    桑維梓問青二十七畢再遇如何,青二十七說他很好。


    她再問,青二十七隻能拿言語刺她:“十六姐應該很清楚,若要得到他,要麽就愛得再多一些,要麽就愛得再少一些。”


    愛得再多一些,就能忽略他比自己愛得少得多的事實,隻要眼中有他,隻要他還在身邊,隻要他還有一絲絲的心意掛在你身上就好;


    愛得再少一些,就不會難以忍受他的分心,就不必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得五髒六腑皆傷。


    可是這世間的愛啊,又何嚐能計算得清到底誰多一些,誰少一些?


    這一杯愛情的苦酒,青二十七已盡潑於天地,桑維梓卻一口悶下,以心尖上的血在暖那冷嗖嗖的殘酒。


    桑維梓聽青二十七那句話,低頭想了許久。


    青二十七亦不語許久。


    而後桑維梓問:“二十七,你……不恨我了麽?”


    青二十七笑了笑,不想回答她這問題:“你為什麽要保我這麽多年?你最早發現我的時候,是在哪裏是什麽樣的情境?”


    桑維梓迅速地把情緒收好,眼神清明:“這是他要你問的,還是你要問的?”


    青二十七:“十六姐。我希望以後我們之間再也不要談到他了。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他人無關。”


    桑維梓眉目微顫,將當年之事緩緩道來:


    那一年在川中,畢再遇沒有給她任何準數,於是她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夜的身邊。


    她是他二人較量的質子,她心裏有他亦有他。


    這麽多年的歲月,哪個他在心裏更重?到底她是在為哪個他做事、為哪個他考慮得更多?……


    這三人怪圈,青二十七都替她累。


    回歸汗青盟的路上,桑維梓遭遇異相。大地抖動,地表裂開,大片的紅泥從山上傾泄而下,堵住了河口,水漫上來漫上來,山川中無端端地升起一麵湖。


    她在天搖地動中度過一夜,天明時,沿雨水衝出的河流而行。


    “就在那裏,我看到你。四五歲的女童,一身的水,一身的泥。雙目緊閉,牙關緊咬,眉尖緊皺,好似受了極大的驚嚇。”


    紮著兩個鬏鬏的女童,短衣短裙,若非桑維梓已經知道畢再遇和夜的真實來曆,她肯定隻會對這女童莫名其妙的打扮感到奇怪。


    但她是桑維梓,是青十六。


    一看到女童的打扮,她便想起了他們告訴她的一切;這個女童,很像他們敘述中的“那個世界”的人。


    時空機隻帶了他們過來,那麽這昏迷的女童又是從何而來?


    會不會是另一個時空通道開啟,將女童送來這個世界?


    他們的領袖曾經答應那兩個男人,將派人接他們回到他們的世界,難道,他們回去的關鍵就在這女童身上?


    桑維梓迅速做出判斷,救醒被溺暈了的青二十七。


    可惜青二十七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把青二十七養在一家農戶。


    等青二十七的頭發長長,等青二十七漸漸地習慣在這時空生活。


    然後她才把青二十七接走,養在汗青盟中,對誰也沒說青二十七的真實來曆。


    直到青二十七做錯事,惹得夜起了殺機。


    河水嘩嘩地流,青二十七聽桑維梓說完往事,無限唏噓。


    命與命相連,情與情交織。


    她恨自己無法割裂這一切。


    然後她縱身一跳,躍入河中。


    春水猶寒。


    青二十七縱身而入,如刀的冰涼沒過頭頂,叫她渾身一抖。


    在鏡湖水寨時,她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從浴桶中遊到廣闊的水域。她的頭發在水底散開,纏住她的頭她的臉。


    她想要呼吸,可吸進來的全是水,無處不在的水從口鼻湧進,喉嚨像被死死掐住,肺裏像要被水壓擠得爆開來……


    那隻是個夢麽?但眼前豁然開朗的明亮又是什麽?


    青二十七不住地掙紮,不住掙紮,可掙紮是有用的麽?


    她在水底徒然地無聲哭喊,眼睛睜不開,身體被水流推動……


    應該並沒有多長的時間,可她卻像已經熬過了一輩子。


    終於,意識不再,她不再掙紮,靜靜地往水裏沉,往水裏沉……


    …………


    肺裏的空氣用盡,青二十七拍打河水,探出頭來咳嗽不止。


    水從頭發淌到眼睛裏,她澀澀地看出去,看見桑維梓在岸邊神色複雜的臉。


    “重來一次”。


    她想用重來一次的方法,強迫自己想起過往。


    但是,真實溺水、死境求生與主動地潛入何其不同!


    她舍不得以此命一拚,如何尋得真諦?


    桑維梓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曾經與夜設了一個局來令青二十七想起一些事。


    他們成功了,而青二十七失敗了。


    原來,青二十七能騙人也常被騙,可是她騙不了的人,是自己。


    初春寒水漸徹骨,青二十七抬起頭,點點的雨打在臉上。


    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山色,她該怎麽辦?


    桑維梓向青二十七伸出手。


    青二十七倨傲地一擰頭,往相反的方向趟水而行,桑維梓的手支在半空,十分尷尬。


    青二十七聽見她在背後說:“二十七,你怎麽還是這樣莫名的衝動?這於事無補。讓我幫你,好麽?”


    青二十七深知自己的缺點,平時貌似安靜穩重,其實最受不得激,一受激便會做些莫明其妙的事。


    比如現在青二十七就很後悔自己想也不想地跳河,穿的棉衣吸滿了水,又重又濕又冷,她凍得牙齒都快格格地磨起來。


    身體的寒冷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舉讓桑維梓把她看透了:以桑維梓的聰明,一定看得出來青二十七對尋找那個時空通道並非全無想法。


    如此,桑維梓便有了與她討價還價的空間。


    因為她並沒有說出當年遇到青二十七的確切地點。


    然而,十數年已過,又處於地表活動劇烈之地,滄海桑田,桑維梓果然還能找得到當初的地方嗎?


    她的聲音在青二十七身後,聲聲切切,卻漸漸地遠。


    青二十七終是沒再理她。


    她恨桑維梓拿種種來迫自己,卻做不到與桑維梓兵刃相見。


    她能做到的隻能是走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天地悠悠,青二十七算是想明白了,她知道她必須成全,成全這一眾被異相影響、在兩世掙紮的人們。


    她並非神,亦非能人,一個不湊巧,腦中有物,竟能左右他們的去留。


    對此,她也很無奈。


    如果可以,她也想甩手不管,純為自己而活,可惜,她必須得做些什麽才能心安。


    況且,若她什麽都不做,這些人定會讓她不得安寧。


    她想要安寧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最終想要追求的,無非是內心的寧靜。


    待青二十七上得岸來,桑維梓早已經人影不見。


    青二十七知道桑維梓手段繁多而強硬,她一定還會盯住自己。


    那又如何?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與前塵後事有關的所有勢力,都將或明或暗地在青二十七周圍。


    她若學不會坦然受之,不如一頭撞死。


    身上的衣物濕重得實在難受,青二十七尋了一處空地生起火,將外衣脫下放在火邊烤;一邊盤坐下來,運轉內力驅寒。


    幾個月來,從傷心之餘的自暴自棄中回過神以後,她便重新開始奮力用功。


    既要回中原、既然選擇麵對這一切,她就不能是個弱雞。


    漸漸地,寒氣盡祛,青二十七心地一片空明,進入了冥想狀態,體內氣流順暢周轉,快意淋漓。


    突地,“噠”地一聲,有人踮腳落地,離她不過丈餘。


    青二十七雖未收功,卻亦不懼有擾。但卻是好奇這人是誰,武功這麽差,還想攻擊她!


    她心念微動,有意惡作劇,便故意將一股氣流逼上臉,做出幾分走火入魔的樣子。


    那人小心翼翼靠近,似是發現青二十七的異狀,反倒遲疑了起來。


    “刷……”那人拔出匕首,一步一步地走近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此時已從那人的腳步聲中基本判定其身份,偏不叫破。


    隻覺那人的匕首極利,未近身而有寒意,不過此人武功實是太弱,青二十七有恃無恐,更加肆意地催動內氣,弄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


    那人將匕首在青二十七身前比劃了下,見她毫無反應,不知是因為不敢輕舉妄動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忽地收回了匕首,轉身想要離開。


    青二十七哪裏肯放?一聲冷笑:“段仙姑,你若要殺我,剛才可是大好的機會,為什麽不下手?”


    段舞見鬼似地“呀”了一聲,驚道:“你……你……”這回換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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