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鬆軟猶如沼澤,接觸麵積越大浮力越大,愈是掙紮陷得越深。因此墜勢一停,青二十七立刻四仰八叉地平躺。


    聖山如同巨人般俯視她,她看著那藍天,那雪,那是神明,而她如此渺小,渺小到隻要它們一個情緒波動,就能讓她死得連渣也不剩。


    她休息了許久,才感覺到體力恢複,將身體貼在雪麵,像遊泳一樣,往聖山的方向半遊半爬。


    脫險以後,青二十七回想這一段本能的求生經曆,總是一陣又一陣地後怕。


    未親曆死地,不知人之戀生,也不知人求生的能力到底有多強。


    什麽過去,什麽糾結,什麽情感,全部丟之腦後,隻有“活下去”這三個字驅使自己做出反應。


    青二十七不知遊了多久,終是遊到雪流的邊緣,脫開雪崩的範圍。


    驚魂稍定,又若有所失。


    確有所失。


    她背上的包袱不知何時遺失了!


    心突然間空了一個洞。


    酒,沒有所謂,衣物,沒有所謂,幹糧,沒有所謂……


    這些都可以重新買什麽,重新備回來。


    可是,可是陸聽寒在這個世界上所留給她的一切,卻再也回不來了……


    她甚至,甚至不知道它們是何是被弄丟的!


    更不可能知道它掉到了這冰雪堆積的哪一處!


    漫天漫地的白色,青二十七還來不及從求生得生的喜悅中回過神來,便被甩進了更深更冷的冰雪陷井。


    老天爺,你為什麽要這樣待我?你已經奪走了他,為什麽連給我留點念想都不行?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麽,要遭到這樣的天譴?!


    是因為我對他不好的報應麽?!是因為我太過懦弱你們給的教訓麽?!


    我錯了,我改還不行麽?


    我改都來不及了,懷念都不許麽?


    你這算是什麽老天爺?!


    你這算是什麽佛?!什麽神?!什麽聖?!


    不……


    我錯了,我不應該罵你,我不應該恨你……


    求求你,求求你還給我。


    把他還給我,把他給我的信還給我,哪怕隻言片語也好,把他給我的簪子還給我,哪怕是一小塊碎玉也好……


    …………


    開禧二年十二月初十,青二十七悲哀無比地發現,無論她如何的咒罵,如何的哀求,聖山藍天依然不語。


    他們是太多情,還是太無情?


    而因為之前的缺水和脫力,她竟然無能為力到哭都不能。


    她還能做什麽?她真是無用到底!


    她終於明白,陸聽寒真的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她甚至連他的東西都保不住……


    失去的,再也回不來。再多的怨恨,再多的懊悔,都沒有用都是天大的笑話!


    許多許多年以後,青二十七聽到這樣的一首歌,她知道那就是陸聽寒臨死前想說的話:


    “輕輕地,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沒有我的歲月裏,你要保重你自己。


    漫漫長夜裏,未來日子裏,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


    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雨,我在風雨之中念著你。”


    而她,在那個時刻所能許下的誓言,隻能是永不忘記。


    老天爺能奪走一切,但奪不走她的記憶。


    她發誓用一生來收藏他給自己的所有回憶,


    那回憶如此美好,她握不住實體,可它們在她心中堅硬如珍珠,散發著他獨有的光芒,


    溫潤的、溫暖的光,足以為她昏暗的人生照亮前路。


    鷹隼在藍天盤旋,青二十七向聖山三叩九拜,而後轉身下山,再無留戀。


    開禧二年終於過去了。


    這一年對青二十七來說,喜悅與苦澀共存,得到與失去並重。


    多年以後她回想這一年的種種,原來自己之所以成為最終的那個“青二十七”,全因這一年的那些人、那些事。


    開禧二年以後,不論她還做了哪些事,還遇到哪些人,她都心性如一,未嚐再有變化。


    她仿佛靜止在那一年。


    此後的年歲,都是在複製開禧二年的最後一個月。


    那個月,青二十七麵目如常,靜水無波,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她經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甚至在那一天,達瓦在雪崩之後趕到山裏接應,他抱住青二十七喜極而泣,青二十七也隻是報之以微微一笑,以至於達瓦以為她被嚇傻了。


    不,我隻是,隻是真正地理解了你們所說的無常,你們所說的視死如生。——這句話青二十七沒有說出口。


    她依然笑著,她說我好餓,達瓦,你有帶吃的來麽?


    回到寨子裏,青二十七狠狠地病了一場。


    寨子裏的人都來看她,他們給她帶來好吃好喝的,他們來陪她,


    雖然彼此的語言還未達到交流自如的境地,但是從他們的笑容他們的目光中,青二十七明白他們既是擔心又替她感到慶幸。


    他們覺得青二十七不可思議地逃過雪崩定是受了神佑嗎?


    青二十七心裏溫暖,卻沒有再多的表示。


    她心裏明白,她會珍惜,這已足夠。


    病好以後,青二十七問達瓦要來了一些竹條。


    寨子裏沒有筆紙,她隻能用最古老的方法,在竹上刻字。


    她想要記下開禧二年的一切。


    她想起了陸老爺子和唐婉。


    想起了陸老爺子的“不忘”。


    青二十七沒有陸老爺子的文采,學不會把情思寄於詩詞之中,她隻能用最簡單的字符、用自己知道的代號,在竹上做好記號。


    她打算等來日到了漢地、到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時,再把這些記號還原成文字。


    她下定了決心不忘。


    可是誰又能保證日子久了,她會不會忘記?


    都以為不會忘,誰知道呢?


    如果有一天,她老了死了,又有誰記得那些美好呢?


    唯有文字永恒。


    畢再遇問過她:“你有沒有想過為自己記下些什麽,不為汗青盟?”


    如今,她開始做這件事。


    她在燈下烤竹,蒸發的水分滲出竹片,好似青竹有汗;她拿起刻刀,歪歪扭扭地刻寫。


    青二十七用最原始的方法製作她的“汗青譜”,她把它叫做《遺事錄》,那是與正史無關的,屬於她自己的事件薄。


    而後開禧三年到來了。


    在與世隔絕的山寨,青二十七可以不問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就這麽平靜的生活下去。她一度就是這麽想的。


    而現在已經不同。


    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裏,她要找到她的本源。她來的地方,她之所以來的原因。


    如果有可能,她想要知道自己腦中上鎖的那些小抽屜裏,到底都有些什麽。


    她不再害怕。


    她靜靜地等待,等待春雪融化,等待真相到來。


    開禧三年正月初七,青二十七離開生活了三個月的小寨子。


    入山時風雪交加,出山時天地不語。


    青二十七站在山口中,回首山穀中的寨子,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這裏。


    她隻能答應達瓦,如果她這一去還有機會回來,那她就會這裏度過餘生。


    冰雪被春意融化,路邊光禿禿樹枝冒出了一點點的芽頭,出山的這一路,比入山時來得暢通,因而行進速度也快。


    即便如此,走到人煙稍微稠密點的地方,也花去了青二十七半個多月的時間。


    她本欲從重慶府沿長江坐船穿巫峽直下中原,但到得重慶府,方知此時這已非在大宋的控製之中,而是吳曦“蜀國”的一部分。


    一月前,吳曦獻《蜀地圖誌》及《吳氏譜牒》於金,就等著金國正式的冊封詔書。


    開禧三年元月,吳曦迫不及待地在興州設行宮,置百官,並遣將董鎮赴成都修治宮殿,又遣祿祁戍萬州,遊弋嘉陵江上,揚言與金人夾攻襄陽。


    如此形勢之下,大宋官員百態盡出,視死如歸者有之,舔~菊從賊者有之,搖擺觀望者有之。


    據說高橋土豪巡檢郭靖因不願隨吳曦降金,舍田棄房、攜老扶幼,順嘉陵江而下,


    吳曦派出軍隊阻攔,要把他們遣還回去,被押至白崖關時,郭靖對他弟弟郭端說:


    “吾家世為王民,自金人犯邊,吾兄弟不能以死報國,避難入關,今為曦所逐,吾不忍棄漢衣冠,願死於此,為趙氏鬼。”


    郭氏一族既無法報國,又不能免為叛民,竟投江自殺了。


    有這樣的義士,卻也有懦弱的官員。


    不說別人,光說那前宣撫正使程鬆,吳曦叛後,程鬆倉皇逃由閬州順流至重慶,因為要買船回中原,竟向吳曦要錢,還稱他為蜀王。


    吳曦果然派使者送來一個密封的匣子,程鬆以為盒中是要殺他的寶劍,嚇得沒敢打開就跑了。直到被使者追上,才不得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正需要的錢。


    於是程鬆兼程出峽,西向掩淚說:“我這頭顱總算是保住了。”


    久未在人群之中,青二十七一到重慶府,耳中聽見的盡是人們對這兩件事的評論。至於宋金之間的戰爭,卻唯有一歎而已。


    因為去年年底,宋國在東、中、西各戰場全線糜爛,韓侂胄散家財二十萬緡助軍亦不能挽回敗勢,


    到後來,連一向的主戰派丘崇都頂不住了,大宋上下達成共識,向金乞和,如今兩國正在談判之中。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開禧三年正月二十日,青二十七在重慶府的渝情樓默默喝酒。


    窗外長江滾滾流,她開始思索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辦,唏噓不已。


    吳曦果然是叛了,大宋果然是敗了,早已預見到這些的畢再遇、暮成雪,他們又是何種心情?他們現在又在何處?


    以現在的情形看,走水路必然像郭靖族人一樣,被吳曦攔下,所以她隻能選擇陸路。


    吳曦。


    他背叛了與汗青盟的盟約,汗青盟難道不該有所行動麽?


    如果汗青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那代表他們一定被別的事牽絆。而那件事,無疑與青二十七腦海中的那些東西有關。


    可恨她記不起來。


    桌上的東西吃得七七八八,青二十七填飽了肚子,同時下定了決心。


    她喚來渝情樓的小二,讓他帶自己去見他們的大廚。


    解語軒雖已燒毀,而暮成雪的隱勢力猶在。想要找她,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借用她的消息通道。


    開禧三年正月二十,青二十七坐在渝情樓的大廳裏等他們家的楊大廚,一邊思索地是要批他做菜不好,還是要向他請教做菜技藝,然後伺機與他聊上一聊。


    傳話的小二一臉不耐煩地去了,卻再未回來,樓下傳來尖銳的叫聲,而後是亂哄哄的有人喊“殺人哪!殺人哪!”


    樓上的酒客皆向樓下擠去,擠不動的就探頭下去……


    青二十七愣了一愣。本就不擅長推算推理,加之在山裏呆了那麽久,竟然回不過神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輕風起,雖無殺意,卻起得蹊蹺。青二十七不回頭,踏窗而出。


    她就是再遲鈍也該猜到,如若她的人一到、就有人身死,死的還是解語軒的暗哨,那麽那暗哨多半是因她而死。


    青二十七沒想到自己一重回中原就被盯上了——他們來得好快——不,也許他們盯緊的不是她,而是解語軒的暗哨。


    重慶府,是重入中原的必經路。


    守株待兔,賭的是她會回來!


    青二十七心中透亮又透涼,這個世界上若有一人如此了解她、又與解語軒敵對,那隻有一個人:桑維梓,她的青十六姐。


    而這陣輕風般的襲擊,正是桑維梓的風格:柔媚都藏在平凡下之,淩厲也春風化雨。


    桑維梓自小訓練青二十七,她的手法青二十七怎麽會不知道?


    所以青二十七不回頭,她再不願見桑維梓,一眼也不願。


    青二十七跑得快,背後的人追得也快。


    她們在青天白日裏各顯神通,像女鬼似的在微有殘雪的屋頂追逐。


    青二十七仿佛又回到了臨安桑維梓為她設下的陷阱邊沿。


    青十六姐,你讓我如何原諒你?


    我無法接受你從小救我養我教我,都是為了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是一個要脅的把柄,是一件借以邀功索愛的道具……


    我不能接受我對你的依戀與崇拜到頭來竟會變得如此可笑、可笑到我自己都無法麵對自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楚門驕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二十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二十七並收藏楚門驕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