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的眼淚不住地流。


    她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他在黑暗裏看她獨舞聽她吟唱,他說:“很好聽。為什麽不再唱一會?”


    他替她擋了完顏斜烈的一記黑心虎抓,卻從未告訴過她。


    因為她的冒失令他計劃有失,他卻從沒有埋怨過她,甚至提也不想提。


    他從來不認為他既然已經付出,她就應該償還。


    他告訴她他家的舊事,他把脆弱的一麵顯現在她麵前。


    在蛇郎君的蛇陣前,在被蒙住雙眼進入廢人穀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那麽溫柔堅定,他對她說“別怕”……


    青二十七想,她真的是傻!


    都這樣了,她還覺得他難以捉摸,她還不相信他心裏有自己。


    如果這都不算愛,她還要什麽樣的愛?


    他第一次約她到川中,她為什麽不答應?


    辛老逝世,他回家前來找她,他抱她抱得那樣緊,她聽見他的心跳,他放開她,卻又用手蒙住她的眼,不讓她瞧見自己。


    他是不是不想她看見他也會眼睛紅?


    他說:“請你,心情平複的那刻,來找我。”


    他約了她這麽多次,為什麽她直到最終,直到感覺到有可能會失去他的時候,才決定來?


    我是這麽自私地恃寵而驕。


    可是為什麽到最後,你又不讓我見你,不讓我陪你?


    你在興州向別人打聽我的時候,你看見我滿懷鮮花的時候,你從好好口中聽她說我的時候,你扶住醉得不醒人事的我的時候……


    甚至,甚至是最最後的那一刻,身體飛在半空,墜入虛無的那一刻,你懷著的,是什麽樣的一種心情?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


    就如她之前不能想像會有一個人不管她如何卑微平凡、如何三心二意,都耐心地等著自己。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這麽直接地對她說,到我家來,我們不分開。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青二十七抱住包袱裏的竹筒,那裏麵有陸聽寒給她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碎成四五截的青竹碧玉簪,嬌豔欲滴的海棠解語花……


    她抱住他留給自己的一切,卻抱不了有體溫的他。


    陸聽寒,你知道麽,這些東西我不要我都不要,我隻想好好地陪你,陪你走到最後一刻。


    什麽大事、什麽驕傲,有什麽重要?


    再重要不過你我相依相伴,哪怕隻有一時半會也好,不是麽?


    你不是說,隻有真正勇敢來到這裏,才會知道自己沒有那樣脆弱麽?


    你不是說要帶我進山,一起分享那楓葉滿山、彩林倒映,湖與林渾然一體的美景麽?


    原來你都在騙我!


    你怎麽可以?


    不是……是命運……我不應該怪你。


    我不應該怪你給了我一個最美好的夢,又親手打碎它……


    世事的荒謬與吊詭之處在於,你失去了,卻有冤無處述。


    你誰也不能怪。你隻能一遍一遍地恨自己。


    恨自己沒法預見到以後,恨自己的性格弱點,恨自己為什麽不再主動一些?


    恨自己為什麽要矯情地聽從他的安排?


    是的,青二十七怨陸聽寒,卻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隻會在此時此地放聲痛哭,什麽都做不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放棄,其實一直都在被放棄。


    …………


    青二十七哭了很久很久,然後她站起身來。


    她拿出他的信,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去他去過的地方看看。


    她想他回來,可是他回不來了。再回不來了。


    “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餘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所以,讓我去。


    她要去那些本該由她與他一起走過的地方。


    也許之間差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


    青二十七想要跨越這無法跨越的時空,她要他們在一起,我做不到與你同時,那就與你同地。


    好不好?好不好?


    青二十七慢慢地走下大劍山,腳下虛浮。


    她告訴自己,不能生病。她不能生病。她要進山,他們說好的進山。


    他說益州更西白河邊的深山裏有幾個吐蕃人的寨子,他在那裏呆了許久,他說他的心地因見識天工之巧而變得沉靜。


    一定會有人記得他,一定會有人記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青二十七想要知道那個時候,他都在做什麽、在想什麽。


    她下山來,找地方打尖。她大口大口地吃飯,她要補充體力。


    她把胃塞得滿滿的,仿佛那樣就能把心裏的空洞一並填滿。


    開禧二年十月十六日,在認識陸聽寒一周年的紀念之日,青二十七到達他第一封信裏提及的地方。


    那裏幾無人煙,那裏比川中高得多。


    愈是深山老林,便愈冷,所以進山前青二十七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帶上幹糧帶上一大袋酒。


    他約她秋天來,此時卻已初冬。


    她與他之間,永遠隔了一個季節。


    很久以後,青二十七意識到也許陸聽寒是對的。


    她不曾陪他走過最後的時光,從未親身照顧他,從未看他被病魔折磨、沒有看到他日漸消瘦日漸憔悴的樣子……全靠想像全靠旁述,遠不如親見親曆那樣感受深刻。


    她常常會想,這是真的麽?是不是他和好好對她開的一個玩笑?他就是不想見她了,所以借口消失了?


    有時候又覺得荒謬可笑,原來話本裏戲劇裏的故事,是真的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


    她在笑那些惡俗套路的時候,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有一天會遇到?


    可是陸聽寒,你難道不怕我真的忘記你麽?


    初冬的山裏,沒有陸聽寒敘述裏那麽多絢麗的色彩,有點兒灰,有點兒沉悶。


    青二十七獨自地在深山裏走,告訴自己她所有走過的路都是他曾經走過的。


    也許她撫過的樹幹他曾經撫過,她踏過的巨石,他也踏過。


    這是有意義的麽?


    是。沒有意義。


    無論她再做什麽,他都不會知道了。


    她甚至無從找尋他的屍骨。


    她這麽做,都是為自己。


    到底還是自私。就像她從未像他愛自己那樣愛他,就像她不過是遺憾。


    我對你太差了,可為什麽你連讓我彌補的機會都不給我?!


    …………


    一路而來,青二十七就在這些混亂不堪的念頭裏輾轉;她理不出頭緒,她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喜一時怒,她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高山仰止,高處還有更高;枯枝敗葉,觸目盡是蕭瑟。


    青二十七沒在這麽高的地方呆過,不免有些力氣不濟,喘氣不止,心堪堪地要跳出胸膛。


    她還要往上走麽?還是先退回剛經過的山穀裏歇一晚,明天再說?


    猶豫了一下,青二十七決定再往上幾步,而後她登上一處平地。


    不……這哪是什麽平地!


    這是湖,藍綠色的湖!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顏色的湖水?


    藍得像一塊水晶。


    水中有樹影……


    不,不是樹的倒影。是真的樹!


    清澈見底的湖底,竟然長著不知幾許多的枯木!


    主幹細枝各自舒展,似乎還在不停地往上長,似乎馬上就要破水而出。


    可事實上它們卻在水底沉默了不知多少年,不說話,也不動,如同中了時間的魔咒。


    青二十七張口結舌,連驚呼都忘了。


    她終於理解了陸聽寒說的那一句:唯此天工,方知人之渺小,心底也變得沉靜。


    她蹲在水邊,解下酒袋,灑了些酒在地上,仰頭喝了一口,與虛幻中的他幹杯。


    這酒遠不及暮成雪的“風荷酒”醇厚,甚至連“梨花趁”都不如,但直接濃烈,入口如刀,一條火線直從喉入胃,灼得青二十七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記得在江南的那個傍晚,他在夕陽下練劍,風吹過他的“泠”,發出好聽的泠泠之音。


    他溫柔地笑著,向她走過來……


    而如今“泠”與他一起墜落到深深穀底,再也找不回來……


    其實青二十七並不想這樣動不動就哭,這真的不是她。


    但是這半個月以來,也許是因為所在都是陌生之地,所遇之人全是過客,誰也不認識她,誰也管不了誰,她才能將情緒放縱,不再控製自己。


    不刻意控製的結果,就是她幾乎把前半輩子忍住沒哭的眼淚全集中在一起哭了。


    天色漸暗,青二十七在湖邊找了個石洞勉強安頓。


    陸聽寒的信她幾乎都能一字一句地背下了。


    她找過他信中所說的那吐蕃人寨子,但卻發現他們已拔營而去,想是遷往溫暖的山穀,以便度過寒冬了。


    一時間青二十七有點恍惚,繼續找吧,實是渺茫得很;不找吧,又覺得又覺得半途而廢。


    明天醒來再說吧,反正時間多得是。


    她這麽想著,和衣而睡。


    夜裏很冷,外麵的寒風呼呼地響。


    她醒了睡、睡了醒,在噩夢裏掙來掙去。


    一夜苦長。走出山洞時青二十七卻再一次被自然的天工震住了:夜裏竟然下了一點細雪。遠近的山頭上都蓋了薄薄的一層白色。


    更美是那藍色的湖。


    湖麵上浮起了冰花冰塊,晶瑩剔透,形狀各異,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藍的、綠的、黃的、好像是各色的寶石全部融化,與湖中的沉木、水草,與遠山的倒影交織在一起……


    夢有美夢噩夢,青二十七昨夜陷在噩夢裏,今晨卻是在美夢裏。


    陸聽寒,你看到了麽?


    我們各自趕路,不能同行,你看到的與我看到的不同,可大自然隻管鬼斧神工創造美景,才不會管人世的生死離別。


    青二十七唏噓不已,正感歎著,耳邊突如其來地傳來一個人聲:“姑娘,酒還有嗎,分給我一口!”


    不像是漢人的口音,繞舌得緊。


    青二十七連忙抹幹眼淚,平穩了心情,方才轉過身來。


    麵前是個小夥子,一身吐蕃人的打扮,腰間掛了一把銀色的彎刀,黑黑的臉,雙頰反倒是紅的,正是常年在高原生活才會有的模樣。


    這些天,青二十七基本不與人交談,實在不得已,也就發一兩聲,對方明白意圖後她便閉嘴。


    小夥子既然是來討酒喝的,青二十七沒多想,徑直遞上酒袋。


    他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地接過來,咕嚕咕嚕一氣喝了個見底。


    青二十七本來就隻剩一半的酒了,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糾結之下,臉上神色自然不太好好看,那小夥子倒是知趣,還酒袋時嘿嘿地直傻笑:“真是好酒!謝謝謝謝!真是不好意思,被我喝光了!”


    青二十七接過空空的酒袋,勉強笑了一笑。


    她望了望高山,拿不定主意是要先從原路回小酒館裏補充酒囊,還是繼續往上爬。


    那小夥子用大拇指指指自己:“達瓦!你呢?”


    青二十七笑笑,萍水相逢、轉身相離,通姓名有何意義?搖搖頭,示意自己要走了。


    達瓦對青二十七的冷淡不以為意,依舊熱情地同她搭話:“姑娘昨天是不是到我們寨去了?”


    青二十七剛要抬起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怎麽知道?


    達瓦抓了抓頭:“姑娘是來找人的吧?”


    青二十七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怎麽知道?


    麵對青二十七的錯愕,達瓦又憨憨地笑了:“姑娘別慌,我沒有惡意!”


    他是獵人,自然知道如何尋找獵物的蹤跡。


    青二十七到過他們寨子原來的駐地,又無意隱藏曾經來過的痕跡,他要找到她這樣的“入侵者”輕而易舉。


    青二十七問:“你的族人不是都遷走了嗎?你為什麽沒走?”


    達瓦說:“我們吐蕃人,不講信用,是要掉河裏淹死被魚吃的!”


    吐蕃人視死如生,死在水中,那是極為低賤的死法,一般是夭折的孩童,或鰥夫、寡婦,又或者是乞丐等沒有家人的人,才會實行水葬。


    可“信用”?


    他這是為誰守信?


    青二十七依然沒說話,可心已經吊了起來。


    (原諒我用這麽多的篇幅來述說一個人的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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