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吳曦對峙著,青二十七卻是心神微亂;因為她搞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答應了段舞幫她送那個盒子給吳曦。


    她捫心自問:你到底是為了誰?


    是為了暮成雪麽?


    暮成雪要她務必促成吳曦的反叛,或者讓“反叛”的傳聞傳入京即可。


    可暮成雪又十分篤信楚樂一的那個“預言”。她甚至說青二十七的運氣不錯,也許根本用不著青二十七親自出麵,這事兒也能辦成。


    所以,暮成雪也沒有非要她來直麵吳曦。


    暮成雪是看穿了她的猶豫,才送她一個非到川中不可的理由吧?


    難道她這是為了陸聽寒?


    她是因為知道他多半在吳曦左右潛伏,所以才非到吳曦身邊一看、妄圖“偶遇”他麽?


    想到陸聽寒,青二十七心中微澀。


    她馬上否定了自己:不是的,如果是為了見他而貿然與吳曦正麵衝突,不但是種冒險、而且是在幫倒忙。


    更重要的是,她想像過無數與他重逢的場景,那一定不會是目前這種危險狼狽且敵我未明的狀況。


    許多年以後,青二十七才明白,她之所以執意地去看看吳曦什麽樣子,他如何降金、如何在困頓中被殺,理由非常可笑。


    是理想。


    是她一息尚存的理想。


    是她從小就有的、見證這個時代、記錄下這個時代的私心,她不想做大人物,可她願意走近大人物,體會他們藏在史書寥寥數十字後的真實狀態。


    這就是青二十七的理想,從身在汗青盟時就有的理想。


    而青二十七深深了解到,理想如果在沒有達成前就說出口,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妄想,成為笑話。


    她之所以不敢說出自己的理想,那是因為,她也深深了解到,自己的理想本身真的是妄想和笑話。


    出道以來,翻雲覆雨的事,見得還少麽?


    解語軒、暮成雪如此強悍,勢頭那麽地好,還不是為上者一句話、一個眼神,輕描淡寫就掃落塵埃?


    其實,不隻是出道以來。


    後來,青二十七從畢再遇那裏聽到了許多過去的那個世界發生的事。


    原來她父母被追殺的原因,也與如今解語軒被追殺的原因類似:挾輿論忤逆尊上。


    那時候,青二十七才回憶起楚樂一很早以前和她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你似乎在本能抗拒這一行。


    與她交往的男人女人們,無不比她強大。


    楚樂一說中了。母親就是因為自己的遭遇,才無數次地告誡她不要再幹這一行。


    可惜,命運。如斯。


    開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在山頂小廟與這個時代的強者吳曦對視了一會兒。


    然後,她走到破碎的佛像之前,從一堆木屑裏摸出了長方之物。


    碧玉盒子就藏於供桌之下。


    吳曦跪拜叩首,本應看到蒲團前的字跡,那字跡會示意盒子的所在。


    沒錯,青二十七本來並不想這麽快就現身。


    但不知是何人派出的殺手,打亂了青二十七與吳曦的各自盤算,迫得他們不得不提早麵對彼此。


    青二十七將玉盒往前一遞。


    月華之下,玉盒沉沉、全不透光。它由一塊完整玉石所製,隻有左側留有一個小孔。


    吳曦卻不立時接過,而是凝視了很久。


    他在想什麽?


    良久,他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是什麽人?”


    “你隻需要接過,就知道我是什麽人。”青二十七心念一動,繼續道,“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就來了?”她說著,把玉盒往自己的方向縮了縮。


    吳曦目光閃爍,往前踏了一步:“這不是楚仙姑所指之神示之盒麽?”


    “神示之盒,也要有緣之人才能開啟。你果是那有緣之人麽?如有猶豫,那便罷了。”青二十七拿玉盒的手放了下來,似乎要把玉盒收回。


    吳曦忙道:“慢著!”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青二十七的眼睛瞪了有三倍大的事。


    他從懷裏,緩緩地,緩緩地取出了一枝羊脂白玉雕就的短簪。


    簪子本身倒不見奇,由一整塊白玉雕琢成祥雲的樣式,如果真要說有什麽特別,就是它的柄並非光滑的,而是有一些突起,這些突起無規律可言,倒像是怕頭發太滑順、簪不住,所以才刻意打磨出來。


    青二十七自然記得這隻白玉短簪。


    這隻短簪上報銷了數條人命;楚樂一、青二十七因此簪而遭遇凶險;白天天和完顏斜烈的相戀,也多多少少有此簪的功勞。


    時隔數月,它果然如青二十七和楚樂一之前的猜想,送到了吳曦的手中。


    這是一件信物,也是一塊試金石,金國借此遞出好意,也以此來試探吳曦的心意。


    如果他全無叛心,這白玉短簪早就不在;而這白玉短簪完好無缺,說明這幾個月以來,吳曦的心確實被它攪亂了。


    數月之後,又有一方碧玉盒子送到了吳曦手中。


    青二十七相信,這不會僅僅是另一次試探,而是更實質的內容。


    它代表了什麽呢?


    吳曦手中的白玉短簪在月色下發出淡淡的光澤。


    突然,“嘣”,它裂開了一個口子,口子越裂越大,越裂越大……終於,一把細長的鑰匙從那短簪中剝離出來,片片碎玉掉落地下,發出“叮叮”的好聽聲音。


    埋在白玉短簪的鑰匙顯露出來,青二十七的好奇心卻沒有減少一點點。


    這鑰匙要打開的是玉盒,而玉盒要打開的,卻是大宋川中門戶。


    不得不說,金國為了爭取吳曦,給足了他考慮的時間,一步一步,從不進逼,而是讓他慢慢地把天平傾過來。


    而無論是白玉短簪的傳遞還是碧玉盒的送出,都太過謹慎。


    因為,沒有人能預見這時吳曦的手中還有沒有白玉簪。


    他們能隻賭上一賭,玉簪還在,順利開盒;或是玉毀簪斷,那麽這玉盒就是塊愚石,無人能開,起不了任何作用。


    吳曦從青二十七手中接過玉盒,將鑰匙往左側的小孔中探去,左三轉、右二轉,再向上轉,隻聽“哢”地一聲輕響,是鎖被打開的聲音。


    吳曦的神情鄭而重之,而青二十七也緊張得一手是汗。


    然而,不等他開盒。廟祝小屋的屋門開了。一個身著夜行衣的人掠了出來,陰沉著臉。


    青二十七吃了一驚,玄九躲藏一邊,她一直未曾叫破,自有她的用意。可他為何這時跑了出來?


    他是要揭露青二十七的真實身份麽?


    出乎青二十七的意料,玄九對吳曦施了一禮,說道:“吳帥,請三思!”


    不久以後,青二十七便會知道,金國送給吳曦的碧玉盒子裏,是金國皇帝的一紙詔書。幾百字的詔書,表達了幾個意思:


    詔書先是狠狠地拍了拍吳曦和吳家祖先的馬屁,“時則乃祖武安公玠捍禦兩川。洎武順王璘嗣有大勳,固宜世胙大帥,遂荒西土,長為籓輔,誓以河山。”


    吳家祖孫三代經營兩川,吳玠、吳璘皆是一時名將。


    吳曦一直便想通過北伐來重振吳家威風,隻是未能功成。


    然後話風一轉,言道功高震主,宋帝卻不信任武將。“卿自視翼讚之功孰與嶽飛?飛之威名戰功,暴於南北,一旦見忌,遂被參夷之誅,可不畏哉!”


    你自己評價一下自己的功勞能否比得上嶽飛?


    嶽飛戰功卓著、威名遠播,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曉;可一旦被宋廷猜忌,就被誅殺且連累親族。


    捫心自問,就算你有再多戰功,怕是結局不外如是。


    無疑,這句話深深地戳中了吳曦的內心的不憤,他就是因為這無由的猜忌,才在人生年華最好之時,沉浮宦海,做了一些不知所謂的小官!


    再之後,金國皇帝拋出了最大的誘餌:


    “若按兵閉境,不為異同,使我師並力巢穴,而無西顧之虞,則全蜀之地,卿所素有,當加封冊,一依皇統冊構故事。更能順流東下,助為掎角,則旌麾所指,盡以相付”。


    我能封宋帝,亦能封你。


    如果你按兵不動,使金軍無西顧之憂,那麽,全蜀之地,本來就是你吳家經營,此後還當你吳家所有。


    開禧二年間,吳曦也曾對金軍發動大大小小十數戰,可惜幾乎全部失利。


    如此敗績,吳曦的雄心再盛,也被消磨。


    一個原本就在搖擺、最終走向絕望的人,麵對裂土封王的誘餌,他的反應可想而知。


    不由不說,金國皇帝完顏璟的這一份詔書,實是勸降的最佳範文。


    在青二十七最早的推斷中,汗青盟是在依附吳曦的力量,先成就這個人,再謀圖更多。


    然而開禧二年九月十六日發生的一切,都表明了汗青盟遠比青二十七想像中要強悍。


    段舞在鎮江身懷玉盒之時,就曾經說過,玉盒原為完顏綱之物,被汗青盟的人盜走。


    林立有吳府和汗青盟的雙重身份,他曾經告訴暮成雪一個秘密,以求自保。


    今夜,玄九先於吳曦藏身小廟,更讓青二十七感到不對勁。


    種種的跡像都表明,汗青盟與吳曦關係匪淺,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


    忽然飄來的一塊雲彩遮住了月光,吳曦的臉色也變得陰晴不定:“我放了一個空當給小五。你們果然未讓我失望。”


    小五?


    玄九看了青二十七一眼,說道:“五夫人職責所在,請吳帥不要怪她。”


    聽他言語,這位“小五”“五夫人”應是吳曦的小妾,並且這位五夫人正是是潛伏在吳曦身邊的汗青盟暗樁。


    吳曦冷笑道:“我不過小小一試,你就跳了出來。真是辜負了她在我身邊做低伏小、伺侯了這麽多年。”


    “情勢所迫,不得已爾。我勸大帥,不要看這盒中之物,否則,一去便再難回頭。”玄九說著又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你不要以為,這個人會帶給你什麽利好,她……”


    不知何故,吳曦好似突然對青二十七的真實身份沒了興趣,他打斷了玄九,倨傲問道:“我要做甚,需得你來指手劃腳?!”


    玄九臉色微變,道:“大帥,難道您就要放棄我們這多年合作打下的基礎?”


    吳曦冷笑:“哼!怎麽,你以為我沒了你們就獨力難支了嗎?人多好辦事,有人上趕著為我借力,我何樂而不為?這並未有違當年我和你們的約定。”


    吳曦的口氣不善,而玄九竟毫不退縮:“夜大人並不希望您與我們之外的人聯手,大帥請三思!”


    吳曦不屑地道:“如今的形勢,怕是他已自身難保了,管得倒寬!”


    玄九的眼中就閃出一絲厲色來:“大帥,郭師爺為您配的如意散就快用完了吧,這次前來,夜大人讓我多帶了一些。”


    如意散?青二十七心中思忖:怕是那種吃了如意,不吃就如意不了的東西吧?想不到汗青盟竟然連下藥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都使了出來!


    吳曦先是沉默,突然哈哈大笑:“我真該讓你看看,郭師爺那張人皮剝下來,是有多麽好看。不,小五的應該會更好看,可惜,你……”


    “等不到”這三字還未說出口,吳曦的披風如風灌入皮球一樣,再次鼓了起來。


    然而,可怕的不是這如球的披風,而是吳曦如球的掌風。


    他身前的空氣,被他壓縮緊密,緊密得就像一枚炮彈,這炮彈就在他的掌力之下,發射出去。


    炮彈之所以為炮彈,在於它力量之大,射程之遠,破壞之強。


    炮彈這種武器發展到在青二十七出生的世界那樣“高級”前,由火藥摻雜鉛粒合成。


    一炮既出,摧枯拉朽,血肉洞穿。


    即便隻是被它波及,就算不一時就死,那細細的密密麻麻的鉛粒入體,就夠讓人頭痛的了。


    此時此刻,青二十七感覺到自己的四肢內髒被打入了千千萬萬顆鉛粒。


    奇怪的是她沒有去想那麻麻痛痛的奇妙的肉體感受,卻在頭腦中冒出掉線的想法:“這麽多鉛粒,要一顆顆從血肉之軀裏中挑出來,豈不是十分麻煩?”


    而後才是第二個念頭:“吳曦攻擊了我!他不想我活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楚門驕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二十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二十七並收藏楚門驕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