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與申亦直對飲著,青二十七卻出神了,沉浸在對當初那些紛紛雜雜的分析中。


    她想到吳曦,他送到韓府的是假軍事圖的事,汗青盟知不知情?


    金國明顯是要送給吳曦的白玉簪,在金國使者餘火被關入大宋天牢之後,就再無影跡。白玉簪到底送到他手中了麽?


    白玉簪僅僅是一個信物,還是開啟某種合約的鑰匙?


    如若吳曦當真叛國,汗青盟又如何自處?


    吳曦的反意,解語軒曾經在不同的場合公之於天下,但卻被韓府挾官府之力強行壓製。解語軒省時度勢及時服軟,反而促成了兩者的合作。


    但是解語軒的真正合作者,卻不是韓府而是史府。


    史珂琅受楚樂一的一劍,方才行險、借輿論之勢當上了武林盟主。


    可惜這位武林盟主自上任以來,從未行使過權力。隻因他在戰前是主和派的中堅,北伐既起,他的政見自然被人視為笑柄。


    但汗青盟幾番挑釁想將他翻落馬下,都沒成功,可見此人並不簡單。


    龍湖鏢局血案的重新翻起,是暮成雪早就埋下的、一箭要射下許多雕的線。


    既要圖謀取代汗青盟的地位,又要敲山震虎,讓清鏡門不能再小視解語軒的力量;與此同時,還給了史珂琅一個行使武林盟主大權的好機會。


    也許還有其他,青二十七不能完全了然。


    而廢人穀呢?青二十七一直都鬧不明白他們所求為何。


    她以為廢人穀隻為暮成雪服務,是暮成雪的黑暗力量,可是暮成雪卻斷然否認。


    暮成雪說,廢人穀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如果暮成雪這句話沒有在騙青二十七,那廢人穀的目的又是什麽?


    要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有一萬種方法,為什麽他們選擇的是殺戳?


    如果殺戳真是廢人穀自己的選擇,那她也許應該相信暮成雪的話——暮成雪並非事先設計好一切,而順勢所為,並加以利用。


    可廢人穀……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開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昨天,青二十七派人前去探訪被廢人穀所滅的幾個武林世家。


    她本想讓柳芊芊,即未通過汗青盟筆錄人測試、比她更早被逐出門的前任青三十走一遭,但卻被暮成雪阻止了。


    暮成雪認為不該把太重要的事交給柳芊芊。


    青二十七有些意外暮成雪竟有防備柳芊芊之心。


    在她看來,柳芊芊能力中上,做事情還算穩妥;暮成雪卻不以為然:“這個人,我還有大用處。你聽我的,不會有錯。”


    雖然有些惱火暮成雪的故弄玄虛和自己的無能為力,青二十七到底是聽從了暮成雪的意思。


    其他不好說,暮成雪的識人之明、用人之道、遠見之遠、城府之深,青二十七除了拜服,也隻能拜服了。


    …………


    腦子裏轉了無數的事,現實中也不過一瞬而已,申亦直正在發愁,全然沒發覺青二十七已經走神走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


    青二十七將發散的思索收回來,發現申亦直並沒比自己好多少,一樣是呆呆坐著,問了一句:“難道林立已經不在你們清鏡門的保護之下了?”


    猶記當時她找到清鏡門,劉亦方可是一臉鄙視地把她擋回去了。


    青二十七不算小心眼,可也沒大度到既往不咎,該酸酸他們清鏡門的時候,還得酸酸。


    申亦直道:“此事已結,林立也沒有留著的理。此事涉及誣告,我請半袖門出手。不過……這公開道歉一事……”


    青二十七:“怎麽?清鏡門竟不敢直認失誤?”


    申亦直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非也非也。道歉是可以的,但白紙黑字遺臭萬年,清鏡門的還是要臉麵的。


    “小青,《新聞》你能做主,楚樂一又是你好朋友,這事兒,是不是私了算了?何必落了清鏡門的麵子?”


    青二十七道:“申大哥此言差矣。”


    申亦直道:“難道不是?清鏡門好歹也是武林二門閥之一,與之交惡,解語軒也不見得好。”


    青二十七堅持道:“申大哥先聽我說完,如果等我說完,申大哥還認為該私了,那麽,我會安排你同暮成雪見麵,由她來決策。”


    申亦直道:“好,我信你。你說。”


    青二十七道:“非是我解語軒不肯通融。此事若不如此處理,隻怕後患無窮。試想,廢人穀如若再囂張下去,必然成為武林浩劫。


    “我有內部消息,武林盟主史珂琅正在組織武林大會,不日將廣散英雄貼、聯合各大門派,共商對付廢人穀的事。”


    申亦直點點頭:“這我也有所耳聞。”


    青二十七:“申大哥知曉此事,就更好了。清鏡門聽信林立的一麵之辭,誤判此案,這是清鏡門已承認的事實。


    “能理解的,會認為清鏡門是被奸人蠱惑、一時不查;不理解的,則會攻擊清鏡門一向英明,怎可能輕易上當,這其中怕有其他緣故……”


    青二十七說著,看了申亦直一眼,知道自己的話砸中他心坎了:


    “我的想法,清鏡門倒不如被大肆質疑前,先行站出來。既顯得光明磊落,也封了悠悠眾口。占據了輿論高度,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拿不到林立,也不能怪清鏡門了。”


    申亦直半晌不語,歎了聲:“唉,劉亦方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他平時也不是這樣輕浮的人!”


    青二十七說:“人與人,自有親疏之分。就如我與申大哥的關係好,我說什麽,申大哥你會先信了三分;反之申大哥說什麽,小妹也必放心神為你考慮。


    “想來劉亦方與汗青盟也是如此關係,不足為奇。不過話又說回來,劉亦方捅的這個簍子,申大哥應該挺難辦的吧?”


    申亦直無奈地道:“不錯。嚴懲於心不忍,不嚴懲又於理不合。還好他與我同級,我還沒權力‘辦’他,這種難事,交給門主去頭痛好了。


    “小青,你剛才說的於哥哥我真是醍醐灌頂!我定會將這些話轉達上峰。但願能順利解決此事。不過楚樂一和花千重那邊……”


    想到楚樂一和花千重向清鏡門的“報複”之舉,青二十七暗搓搓想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道:“申大哥放心,這事交給小妹了。


    “小妹說一句真心話,如果清鏡門真能放低姿態、真誠道歉,《新聞》必然全力相助,以此做切入點,將負麵轉為正麵,來個逆襲,亦非難事。”


    好說歹說,終於請神請出門。


    將申亦直送出解語軒,青二十七深吸了一口氣,心情相當好:


    劉亦方,你總得為自己犯過的錯負責嘛,我可沒陰你啊!


    說她不記仇,誰信?


    開禧二年六月三十日,《新聞》再次在臨安上演了“洛陽紙貴”。


    首先是清鏡門的道歉啟事。雖則隻有短短兩行字,卻激起了軒然大波。


    一個主持武林公正、比之平常江湖門派隱隱高上一級的機構,卻因為一樁冤案而低下頭,坦陳錯誤!


    這在大宋武林史上,甚至是整個中原曆史上,都甚為鮮見。


    中原人受儒家禮教影響,向來講內斂、講城府,明明知錯、也往往礙於麵子,不肯直接承認,寧可在事後、在別的地方做些補償,也就算是道歉了。


    因此,清鏡門的這番作為,令人們先是震驚,這一震一驚之後,餘下的就是由衷敬佩。人人都稱讚清鏡門有大家風範,果是武林清明的標杆。


    其次是以此事緊密相連的龍湖鏢局慘案最新進展。


    這天的《新聞》上,登出了龍長卿的一篇憶兄文字。


    沒想到龍相如是粗人,他弟弟倒是極有文采。


    這一篇悼文是對龍相如平日小事的回憶,盡是瑣事細節,也無感歎哭喊,甚至筆調略顯冷峻了些,但正是這種冷峻,表達出作者強抑的悲傷感情,令文章更為動人心弦。


    人們在他沉鬱的字裏行間,漸漸累積起對廢人穀暴行的憤恨。


    不隻有清鏡門的道歉和龍長卿的悼文讓人們討論紛紛。


    這一天的《新聞》,還有一個專版,列出了廢人穀事件中所有遇害者的名單,姓名、男女、身份,生卒,一句話簡評,遇難時的情況。


    每個人都有一生,每個人的一生,或精彩或沉悶,最後都隻化成這一行的小字。


    思人度己,怎不悲愴?


    《新聞》的這種作法十分尊重死者,和《武林快報》的獵奇、大肆形容遇害者慘狀,曝其生前隱私完全不同。


    如若讀者還不能發現這種區別,那請再翻一頁,看看那些曾經被《武林快報》報道過的世家吧。


    就在《新聞》的最後一版,記者重訪了上過《武林快報》的遇害者家屬。


    因為被曝光過,他們被絡繹不絕的來訪者打擾、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接待、述說遇害情形,甚至有些被曝了隱私的,還要經受他人的指指點點……有一兩家不勝其煩,幹脆搬家了事。


    《新聞》因此呼籲,不要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不要讓他們再反反複複地重曆悲痛。


    …………


    開禧二年六月三十日這一天的《新聞》,耗費了青二十七的大量心力。


    從策劃定版,直到報紙送到猶記印書坊付印,方才回來休息。以至於第二天睜開眼時,已經日過中午。


    她躺在床上望住天花板,久久不能動彈,突然肚子“咕”地一聲,自己都覺得好笑:真是十分餓了。


    懶懶起身梳洗,窗外的荷花豔豔已然開到極致,她卻無由地感到一絲悵然。


    青二十七連忙將頭甩甩,讓自己快速擺脫這情緒:但求顧好眼前事,何學杞人去憂天?


    再一定睛一看,卻見荷花叢中楚樂一咬著根牙簽,調戲著花千瓣,坐在不係舟上悠悠然地來了。見青二十七在窗口看他,擺了個很臭屁的姿勢。


    青二十七心情大好,哼地一聲,轉身下到起居室。


    她平日裏並不住在風荷居,昨夜隻是因為忙到淩晨,知道暮成雪在等自己匯報,才忙忙地趕過來。


    因為晚了,暮成雪讓青二十七在她房中住下;自己倒貪了個早,想是又謀劃什麽去了。


    青二十七下得樓來,楚樂一和花千瓣正踏進門,而花千瓣手中正是一個食籃——這可無異於雪中送炭了。


    花千瓣將食物擺弄上桌,楚樂一卻瞧著青二十七笑。


    青二十七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我臉上有花麽?”


    楚樂一笑著說:“是人都看出來了,你滿臉都是花團錦簇,滿臉都春色蕩漾……喂!”


    青二十七的拳頭已揮過來了:“天山童子雞,你找打啊!”


    楚樂一偏頭去躲:“如果春色滿園,難道是看到楚爺我獨立船頭、玉樹臨風,情難自禁呀……呀!”


    青二十七的拳頭落在他身上:“你惡心不惡心啊?”


    雖是打中了楚樂一,青二十七卻一時有些發怔:想到剛才這她看他,他看她的情形,竟然有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意味。


    楚樂一見她呆住,呸了聲:“蠢青,你又發呆了!”


    青二十七笑笑:“隻是想起有個人和我說過的一首詩。”


    楚樂一:“嘖嘖,我就說嘛,楚爺我這麽帥,入詩入畫什麽的,都不在話下。說來聽聽,那詩是怎麽寫的?”


    青二十七吟道:“那首詩的大意是——我在樓上看你,你在船上看我。到底是我成了你的風景,還是你成了我的風景?”


    這首詩,自然是畢再遇念給她聽的,原句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畢再遇說這是一首詩,可既這不對仗又是大白話的,能叫詩麽?


    青二十七腹誹著,但卻很喜歡這“詩”中的意境。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與你,到底誰是誰的風景?


    我與你,到底是明月清風兩無夢。


    楚樂一聽了,愣了一愣:“青二十七,這句詩誰說給你聽的?”


    青二十七埋頭開吃,不想再提:“路人甲咯,我偶然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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