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飛白似真似假地賣慘撒嬌,暮成雪卻沒放在心上,笑吟道:“賭坊你是開,賭客是你宰。若怕本無回,入我囊中來。”


    青二十七隨之對曰:“賭技在手,賭本你有。賭輸怕醜,賭贏心抖。我說石飛白,你白生這麽漂亮的腦袋瓜子了,淡定啊淡定!”


    石飛白將那雙漂亮的手拍了兩下:“我今才知,原來兩位都是詩人!可是詩人能當飯吃嗎?詩人能包贏錢做賭聖嗎?”


    青二十七與暮成雪相視一笑:“你不信,那大可以不買。”


    石飛白發愁道:“我是覺得他們在使壞。萬一買錯了……”


    《牡丹國色》今早一直在漲票。


    人的心思常有逆向而行的趨勢,你愈是說他不好,他們就愈是趨之若鶩。


    如今《牡丹國色》即是如此。


    如果它隻是安安穩穩地打榜,僅僅隻靠背後某些力量的支持,不可能有今日的紅透半邊天。


    就算這是因醜聞而博得的聲名,那也遠比默默無聞來得好。


    這一切,都離不開《武林快報》的推動。


    而報道之外,暗含著幾乎能見血封喉的輿論導向。


    似乎是把事件還原出來,但所有的矛頭都直指主辦方:如果此事為真,那在參展的繡品中有捉刀之嫌的想必不隻此孤例。


    收集繡品是解語軒玲瓏閣為首行事,那麽對收來繡品的真偽與是否原著就該當把關才是。


    現今鬧出醜聞來,解語軒難道不應對此負責嗎?


    如此惡劣的行徑,大家應該以實際行動抵製它!


    如此含沙射影的紙外工夫,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說話間,好好走了進來。


    石飛白大喜:“好好小丫頭,你好好與我說,是不是有好好的好消息?”


    好好抿嘴一笑,向暮成雪稟告:“小姐,《牡丹國色》的票數開始停滯,《孤石》慢慢見漲……”


    石飛白大急:“好啊!你們看!我不管,我輸了你們得賠我!”


    《孤石》的票從相對平穩到最後階段的水漲船高,並非偶然。


    百姓最愛聽最愛的看的是內幕,內幕往往充斥陰暗和不公平。


    《牡丹國色》與《灞橋煙柳》集中曝出來的內幕正契合了內幕的這兩個熱點。


    《牡丹國色》涉及人命與強取豪奪,《灞橋煙柳》意示皇權壓倒一切。


    當這兩幅繡作的背後故事在民間瘋傳,同樣背景撲朔迷離的《孤石》卻顯得過於安靜過於低調。


    也許大部分人依然熱衷於猜測強奪《牡丹國色》到底是何府何家的人;或是傳說《灞橋煙柳》的作者乃是某位被皇帝陛下看中的民間女子。


    但汗青盟、夜到底不是大部分人,他們不是隻看熱鬧的人。他們還是製造熱鬧的人。


    為什麽其他的繡品都有醜聞有內幕,隻有《孤石》沒有?


    旁人越是喧囂,它就越是安穩,保持著不爭不吵的孤高姿態,偏就是沒掉出榜外,這太奇怪了。


    唯一的解釋是,它想悄悄地殺進前五,以難得的清白聲譽進入第二輪拍賣會。


    想要達到這個目,需要一個必要條件:它背後也有人。


    並且,就連《灞橋煙柳》都沒能止注悠悠之口,它的消息卻能被封鎖至此,可見是有人操縱。


    牢牢抓住輿論袋口的可不隻有《武林快報》,還有《新聞》。


    說不定《孤石》背後就是解語軒。


    以青二十七的判斷,汗青盟在把周金鈴當成棄子放棄的同時,還會讓《孤石》順利晉級。


    這是讓汗青盟利益最大化的一步棋。


    放棄周金玲,是因為之前把她捧了起來。


    世人一般不認為會有人傻到自己摔家裏東西,必然是對手使的壞。


    這是個黑鍋,很難丟掉的黑鍋。


    轉投《孤石》,不論《孤石》是不是解語軒真正要捧的人,隻要在最後把本來應當砸在周金鈴身上的票,砸到它身上去,讓它票數拔高到匪夷所思的高度,就會讓它成為攻擊《新聞》的最佳把柄。


    好個一箭雙雕的設局。


    不,應該說是一箭三雕。


    所有的選票都已在昨日放出,未回收的卻還有相當部分。


    汗青盟不懷好意地放出《牡丹國色》的消息,無非是要把部分不可掌控的票數吸引到《牡丹國色》上。


    如此一來,搖擺不定的票少了,他們手中所握的票就能對最後的大局有影響。


    在大多數人看好周金鈴而不看好《孤石》的情況下,他們出的這招,一定讓很多參與黑市賭局的人大跌眼鏡。


    《法相莊嚴》《五子戲蓮蓬》《秀麗江山》《灞橋楊柳》加上《孤石》。


    這樣的組合大約能讓他們從賭局裏圈一大筆錢,再不濟也不致虧本。


    開禧二年五月初九午後,解語軒掛出了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票數午報。


    《法相莊嚴》《五子戲蓮蓬》《秀麗江山》依然在前。


    《牡丹國色》的得票如汗青盟所願地晉到了第四位。


    但是之後就如好好所說,停滯不動。


    這可急壞了石飛白:“小暮,你手裏還有可控的票吧?這個《牡丹國色》到底背後是什麽人?怎麽就投它就非贏不可?你總應該透露點給我!”


    暮成雪好整以暇:“她呀,她是什麽人,有什麽要緊?”


    她是什麽人,確實沒什麽特別要緊的。


    不是她,也會有別的繡品頂在這個位置上。


    黑市賭局,五中為贏,四中持平,三中血本無歸。


    七爭五,是她們最好掌控的選擇。


    在其他六幅繡品都有強大助力的情況下,拔出一位來做靶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麽浮動都好辦。


    不得不說,《牡丹國色》給了她們意外之喜。


    它不但不必她們花費太多的金錢去刻意拔高票數,而且很懂行地不時爆出背後的故事,炒作了自己,也成功吸引了汗青盟的部分注意力。


    本來,沒有誰能把局中的每一步都設計得完美到半點不差,總有驚喜,也有遺憾。


    時間推進到開禧二年五月初九這個時刻,青二十七和暮成雪已無餘力去探究《牡丹國色》是否有另外的力量在操控,她們隻能保證這個局的大方向還在自己手中。


    開禧二年五月初九傍晚,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第一輪票戰最終結果前的最後一次公示貼出。


    人們有些失望地發現,這個公示榜與午報並無太大的區別:七幅繡品票數接近,根本無法從中看出誰才會是最後的真正贏家。


    投票將延續到解語軒打烊,而那個賭局,卻到了最後下注時限。


    夜晚張開黑色的觸角,撫摸著大宋的每個角落。


    在解語軒、在黑皮賭坊,花錢下注到大宋閨中繡品拍賣賭局裏的人們不約而同地聚集起來,談論起明日開盤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戰爭還未打到近處,就沒有人記得,這個繡品拍賣會到底是為了什麽而舉行。


    好好為《新聞》刊行而買下的印書局今夜燈火通明,它本叫尤記,解語軒收過來後,青二十七改了一個字,把它喚作“猶記印書局”。


    猶記當時年紀小,猶記驚鴻照影來。


    青二十七守在定版的房間,等待最後的消息。


    後手全部都早早做好,不知會否有變數。


    周金鈴的及時示好,是青二十七和暮成雪所樂見。


    隻要她站在她們這邊,無論是上是下,都將引起武林對汗青盟對《武林快報》公信力的懷疑。


    挑戰它獨此一家的權威,這本來就是她們一開始就想要達到的目的。


    至於繡《灞橋煙柳》的那位女子,暮成雪並未向青二十七多言,唯道了一句“坊間傳聞都是真的”。


    青二十七壞笑問道:“你說,要不要我們來公開辟個謠?”


    暮成雪嗤地笑了:“你這算是什麽?是在向汗青盟取經?”


    青二十七確有此意。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就像《武林快報》號召大家別買《牡丹國色》,大家反而會去買一樣,她們越是辟謠強調《灞橋煙柳》沒背景,就越可能引起民眾的好奇心。


    一句話,越是辟謠,謠言就愈加煞有其事,傳播得更快更廣。


    然而暮成雪搖搖頭:“先不要碰官府和宮裏的底線,我們還在借他們的勢。”


    青二十七明白了,不再多言。


    私底下卻極想知道此女究竟是誰,暮成雪咬死不答,隻笑道:“那是皇後娘娘要的一個助力。”


    宮裏沈婕妤正得寵,皇後娘娘自然急得很,去找一個女子把皇帝陛下的寵愛搶過來,這也是宮闈常事。


    不過以楊後的資質,不知日後會否像唐高宗王皇後為鬥倒蕭妃引狼入室,最後被武則天那頭狼給反噬了。


    此乃帝王家事,能好奇,卻不能公然談論。


    青二十七看著暮成雪那張嬌豔無比、天下無雙的臉,突然想起她說過她可不是當朝李師師的玩笑話。


    她自己不做當朝李師師,那她會不會找了位陳師師、李甘甘送給皇帝呢?


    不無可能。


    至於《孤石》……


    青二十七正想著,印書坊的畫工拿了一冊畫兒過來問她的意思。


    過一段時間,解語軒會發行一本小畫兒作贈品,都是些小品畫,線條簡單畫意深,正與《孤石》的畫意相通。


    如果《孤石》能在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進入前五,那她這種風格的畫作,想必也有相當的人感興趣才是。


    青二十七翻了翻那畫冊,停在其中的一頁上,那畫兒畫的是漲潮的情景,潮頭與潮裏印滿了小烏賊。


    手指輕輕劃過頁麵,她想了想道:“小烏賊再少點兒,不必填得太滿,亦不用如此重墨,淡淡的即可。”


    畫工點頭去了,定版師又扣門進來,讓青二十七定度。


    他帶來的是朝報,朝廷發行的報紙。明天發行的《新聞》將轉載朝報的一部分消息。


    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辦得熱熱鬧鬧,前線的情況卻有些微妙。


    在畢再遇連接升官的同時,是其他人的師出無功。


    開禧二年五月初九,韓侂胄罷掉兩淮宣撫使鄧友龍,轉由丘崇接替。


    丘崇召集潰卒,部署諸將,駐紮在揚州。


    此時的金國早就在宋長期騷擾、一朝暴起的戰事中緩過來,開始了反撲。


    為了應對金軍、方便控製局麵,丘崇在把戰線收到了淮河南岸。


    畢再遇不得不放棄辛苦打下來、並堅守了幾個月的泗州。


    泗州。


    青二十七離開猶記印書局時夜已深沉,抬頭望望天上那輪月,眼淚溢滿眼眶。


    泗州,那是她活過來的地方;也是身體中某些東西死去的地方。


    如今留下她太多回憶的陰陵山、赤山都不再是大宋控製的所在,那無以言表的情緒,不知何時才能從她心中完全割裂。


    心情不好,有的人喜歡找人述說,有的人喜歡吃吃喝喝,有的人大哭一場,有的人醉笑滄桑。


    而青二十七喜歡走路,腳步不停,思維放空。


    這個晚上也是這樣。


    她獨自在夜色中靜靜的走了許久,才漸漸地緩過勁來。


    不遠處有個女子,身著秋香色裙子,在這夜風中衣袖輕擺,袖間一朵梅,猶如仙子。


    那是梅沁,她總是這麽神出鬼沒;可每一次出現,都會掀起風浪。


    青二十七沒有停留,然而梅沁卻不讓青二十七假裝不識而過:“青姑娘以為隱身解語軒,能瞞得了誰?”


    身形不滯,青二十七經過梅沁身邊,梅沁以袖掩口輕輕一咳,繼續說道:“既然瞞不過,何不談合作?汗青盟是個怪物,一己之力如何扳得過?”


    青二十七不答。


    梅沁又道:“如此自欺欺人,有何意義?”


    青二十七依然不答。


    她一直告訴自己:她的長相、地位都過於平凡渺小,人們不會輕易認出她,所以她改換身份生存不難。


    她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自欺欺人?


    不。


    既然回到中原武林,她就等於選擇了回到過去,選擇了與過去相撞,她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隱瞞多久。


    在她的潛意識中,隻有逼自己站到最害怕的地方,逼自己麵對,才能讓成長來得更快一些。


    至於觸碰的結果會是什麽樣?她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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