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捏著陸聽寒的信,青二十七無比悵惆地向窗外看去。


    風荷居外小船擺,好好俏立船頭,由遠而來,有點孤單的身影,溫柔又寂寥的抿嘴微笑。


    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你愛她,她卻愛著他,本是兒女古今情。


    還好,真還好,她們還有很多別的事做,不用全然陷在那愛而不得的情緒無法自拔。


    好好是來報解語軒最新消息的,短短半天多,大宋閨中繡品展已收了不少銀子起來。


    在大多數人看來,第一輪的前三名必然是韓楊史,隱不隱名並無太大的意義,所以關注是其餘兩個名額的歸屬。


    這在第一天的投票中一片渾沌,叫人看不太分明。


    優劣的兩隊倒是很快地分了出來。


    汗青盟借以入局的周家小姐周金玲也在第一軍團中。


    憑心而論,周家小姐的繡藝不算太差,乃是傳統的花鳥《喜上枝頭》。


    不過很顯然的是,如果沒有強力的後盾,她前路堪憂,畢竟第二梯隊的幾件繡品質量都差不多,甚至有略勝於她的。


    至於要如何捧她,那就得看《武林快報》的本事了。


    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清尊浮綠醑,雅曲韻朱弦。


    開禧二年五月初五,臨安城裏實在太過熱鬧,西子湖龍舟競渡,解語軒杯觥交錯。人們在談論著《新聞》,談論著北伐的同時,也全然未忘享樂。


    這靡爛的大宋啊,不知還能走到幾時。


    一絲輕蔑的笑容在暮成雪的臉上展露,她想了很久。突然回頭對青二十七說:“小青,我要做壞事,做很壞的壞事了。你不要鄙視我,好不好?”


    青二十七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知道暮成雪有野心,有非常手段,但在這一刻,暮成雪有點虛弱的表示,卻叫她感到心疼。


    暮成雪得寸進尺便靠過來,倚在青二十七身邊,緩緩說道:“為什麽我這麽壞呢?”


    暮成雪肯定不是好人,然而青二十七也算不上多麽純粹的好人。


    有些事明知是己方理虧,她也會護短到底。


    不但如此,她還自私而虛偽,很多事她怕髒了自己的手汙了自己的耳,就不去做不去聽,可她也不會阻止別人去做,因為那對她有利。


    開禧二年五月初五晚上,青二十七給陸聽寒回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信末,她重新抄錄了一遍那首《水調歌頭》。


    “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暮成雪說得對,她的本性清淡而又有所不甘,在結果出來前,她不會甘心。


    青二十七沒有回給畢再遇任何消息。


    端午過後,空氣裏漸漸帶上了夏日的悶熱之意。開禧二年五月初六午夜,一聲霹靂將烏黑的天空撕裂出一道亮縫,大雨酣暢淋漓地傾盆而下,好像要把天地間積怨已久的晦氣衝刷得幹幹淨淨。


    好像而已。


    臨安城郊的一處乞丐窩。天下最肮髒的地方。乞丐們來來去去,並不固定。


    他們躲在橋下,搭起破爛的棚子,冷時擠作一團,餓時你搶我奪,惡丐欺負弱者,病魔隨時降臨。


    有的人你還未意識到他曾經來過,就已經徹底消失。


    青二十七平時當然幾乎不會到這個地方。


    她喜歡的永遠是暖煦豔陽,她會做的最多是和暮成雪簡裝出行時,看見路邊乞丐可憐,就買點熱的給他們吃。


    世人的同情實是多餘之物,根本改變不了別人的人生。


    此刻,血水混著雨水泥水,向她腳邊漫延過來。


    青二十七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手中的氣死風燈在雨中昏黃地搖擺,似足鬼火。


    兩名衣衫襤褸的乞丐,一個躺在石頭堆裏,一個半身在河水中,滿頭是血,一動不動。再遠,還有更多的黑乎乎的屍體。


    忽然腳下一絆。


    她吃了一驚,定睛看去,那是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女乞丐。


    青二十七認得這老乞丐,她常年在解語軒所在的那條街行乞,有時候,青二十七也會往她那又髒又破的盆子裏放點吃食,或是丟一個銅板。


    然而現在,老乞丐血染的身子在泥裏掙紮,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青二十七,口中喃喃:“殺了我……殺了我……”


    青二十七……很想吐……


    這是夢!是龍氏慘事在她記憶中無窮無盡的輪回!


    她那悲慘無比的出道,她所有恐懼的由來,如附骨之疽,一生都擺脫不了。


    這是夢!不然大雨不會如風卷雲收,刹時停歇!


    否則她又怎麽會在這無人經過的街頭無目的地遊走?


    她全然忘記自己是怎麽從那地獄般的所在走開。


    這是夢!


    可為什麽她一直都走不出來?她走不出來……


    這是夢!


    前方……前方為什麽也有一個遊魂般的人?


    青二十七猛然從似夢非夢的如真如幻的境地中驚醒過來。


    這不是夢!剛才所見,也不是夢!


    青二十七渾身緊繃,看向前麵走著的那個人。


    那個人棕色短褐,雙手握拳,一步一步,在她前方數丈,腳步沉重,旁若無人。仿佛每一步踏出,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量。


    這是……肖留白?


    青二十七緊上幾步與他並肩,側目看他。


    他的雙唇隱在銀色麵具下,下巴的弧線依然堅毅。


    然而他的目光從麵具裏透出來,是迷茫和苦痛。


    人是他殺的嗎?是的吧?——


    他既然鐵血殺人,又何必故做憐憫?


    或許是不喜歡青二十七探尋的注視,肖留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很用勁,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隨他身側而行,不能再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神。


    開始時有些不情願,漸漸地,她的心像是被放到一個未知的空間。


    她什麽都不用想,腦海裏空白一片,她隻是和他一起在空落落的暗夜街頭並肩而行。


    雨後空氣清冷,民房裏偶爾傳來嬰兒夜啼的聲音、厚重的呼嚕聲、起夜時碰撞到桌椅的聲音;有婦人低嚀,男子的咒罵。


    隻要不死,世間萬事,有何不好?有何不美?


    兩個蒙著麵的人,從未有過一句交談,心底卻有了然的相惜。


    這是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青二十七不知道肖留白怎麽想她。


    可對於她來說,在這個驚慌的夜裏,因為有了他的陪伴,也或者是因為陪伴了他,她還能感覺到絲絲溫暖。


    這溫暖足於讓她撐到天明,令她有勇氣把手頭的事繼續下去。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結點,青二十七與肖留白走到街角。


    他欠一欠身,她會意萬福,兩人轉身各自前行,彼此都沒有回頭。


    開禧二年五月初七的《新聞》,有個小角落刊出了臨安城外十數乞丐斃命的消息。


    武林中沒有丐幫,這些無依無靠、舉目無親的人的死,看起來像是無聊殺手的一次遊戲。


    當十天後的另一場莫名殺戮引起清鏡門和半袖門的注意時,這些乞丐之死才重新又再被抬上台麵來分析。


    不過在開禧二年五月初七,雨後的又一個豔陽天,臨安的街頭巷尾被眾人熱烈地談論著的,依然是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的風起雲湧。


    投票時間有五天,今天過半。


    漸漸地,有七幅作品從大批繡作中脫穎而出,並且與第二梯隊拉開了絕對的距離。


    顯然,最終進入第二輪拍賣的作品就將從這七幅作品中選出。


    按照規則,進入第二輪拍賣的隻有五幅繡品,這代表必然有兩幅要被踢出第二輪。


    人們既然默認韓史楊三家的女子穩操勝券,那麽這七進五的遊戲實際上是四進二。


    第一輪競賽的繡品都未具名,理論上說,除了內部人員之外,無人知曉這七幅作品的作者分別是誰。


    人們最多隻能從得票數的多少、和韓史楊三家小姐之前的刺繡風格上,大概地猜一猜。


    但要將作品和作者一一準確對應,卻也沒人能打包票。


    故而從開禧二年五月初七開始,對《秀麗江山》、《五子戲蓮蓬》、《法相莊嚴》、《喜上枝頭》、《孤石》、《牡丹國色》、《灞橋煙柳》這七幅繡作到底是誰人所作的猜測,在坊間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高潮。


    不,有一幅繡作不必猜。


    因為向來不定期、無規律發行的《武林快報》跟在《新聞》後麵,發起了特殊時期的每日簡報,它無視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的規則,透露了《喜上枝頭》的作者正是橫跨官場與武林的周金鈴。


    更可惡的是,《武林快報》還以《周氏之繡,武林之秀》為題,大肆為周金鈴拉票。


    同時,分析了她的幾位對手,包括半隱半現的韓楊史三人,以及身份不明的另三者。言語間不乏明褒暗貶,捧高踩低。


    《新聞》與之反向而行,再而三地強調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的終極目的是助戰,而不是閨秀們的爭美鬥豔。


    這在不少人看來是欲蓋彌彰,但是拍賣會的真正幕後推手韓太師府卻不這樣認為。


    在韓太師的眼中,《新聞》緊跟主流,為北伐搖旗呐喊,自然是不同於小道消息的正音大道。


    如果他以為《新聞》會像他養的狗一樣,隻對他搖尾巴,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針對如何報道大宋閨中繡品拍賣會,青二十七準備了兩套方案。


    她事先就算準了《武林快報》的套路,就等著汗青盟用各種小道推波助瀾,《新聞》再來撥亂反正,踩他上位。


    如果《武林快報》不上勾,那麽《新聞》放出的小道消息,絕對比汗青盟更勁爆。


    一句話,無論對方如何挪騰,《新聞》都會借勢而上,大火一把!


    隻不過《武林快報》按著青二十七計劃好的劇本走,終是讓暮成雪感到萬分遺憾。


    她把自己那美豔無端的臉架到青二十七肩膀上,嬌嗔道:“這些好玩兒的小道消息都讓汗青盟捅出去了,怎有我們自己玩有趣。深恨之!深恨之!”


    青二十七木著臉:“你不覺得讓他們跳更有越麽?我們越不動,他們就越跳腳,人們就越愛看這場戲,何樂而不為?”


    暮成雪扯青二十七的麵紗玩兒,直到青二十七厭煩地拉開她的手,方才吐氣如蘭地續道:


    “哼,反正你不用管《新聞》的行銷嘛,自然愛怎麽搞怎麽搞。你都不知道,好好那小妞私底下和我報怨,說《武林快報》賣得多好多好呢!”


    青二十七瞪了她一眼:“你太誇張了……好好哪是這種人。選票印在《新聞》上,我們又獨家掌握票數消息,再加上時不時暗諷兩句對手。明明也沒有賣得比他們差多少。”


    暮成雪歎道:“可是敵方的確是很狡猾啊!”


    她說得不錯。


    《武林快報》一向是把自己的真實用心隱藏在洋洋灑灑的報道中,比如武林大會前對臨安三少的報道,以及武林大會後對史珂琅的攻擊,無不是以公正公平的表麵功夫,表達出強烈的褒貶之意。


    這次也不出其外。他們貌似公允地報道了所有對前七名繡品的猜測與分析,但卻在字裏行間透出這樣的意思:繡品的排名內定的,所謂的投票,無非是掩人耳目的假作公平罷了。


    《新聞》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開禧二年五月初七下午,解語軒突然閉門謝客、嚴陣以待。


    閉謝的是普通客人,嚴待的是貴賓中的貴賓。


    而無論來解語軒的是哪一路客人,都與青二十七關係不大。


    左右無事,她親下基層,到臨安的賭坊轉了一轉。


    全世界最著名的賭坊,應該是“銀鉤賭坊”了。


    不過“銀鉤賭坊”名頭太響,等閑人不敢借用;如今臨安城裏最有名的賭坊,叫“黑皮賭坊”。


    這黑皮賭坊在兩年前異軍突起,掃蕩臨安全城,把城裏的小賭場全都斬落馬下。


    人們都道“黑皮”者,即黑皮裹著黑心肝,裏外皆黑也。


    青二十七原本也這麽認為,可當她知道這黑皮賭坊的大當家是誰時,不由狂笑得好半天都直不起腰來:


    “原來‘黑皮賭坊’是因為你這身黑皮才得的名啊!”


    皮黑得如漆炭的尼傑尼同學跳了起來:“八係醬噠!(不是這樣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楚門驕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二十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二十七並收藏楚門驕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