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看著畢再遇無奈的笑容、他鬢角邊的星星白發……心亂如麻:


    他其實年紀並沒有“老”到應該長白發。


    他有什麽樣的過去?


    他為什麽要這樣的保護她?


    …………


    她有千萬的問題想問,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恨自己在他麵前總是失語。


    “我斷不讓你陷入如此境地。”畢再遇最後說,仿佛是立下誓言。


    青二十七很想告訴他,她有什麽樣的人生,由她自己來把握,他既不可能為她鋪好一切,她亦不需要任何人來為自己鋪陳……


    但是終於隻是無力一笑。


    有些話自己知道便好,沒有必要宣之於口。


    今天她所說的一切,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致了。


    畢再遇見青二十七不說話,叉開說別的話題:“今晚之後,金兵必知我軍中實力並不如他們所知之強,因而明日撤軍是為必然。你有什麽想法麽?”


    他總是問,你有什麽想法麽,你怎麽看;他總是說,試試吧,我相信你。


    青二十七在心裏歎了口氣,想了想道:“我說出來你可別笑。”


    他真的笑了:“你為什麽總覺得我會笑話你?你那樣出色那樣勇敢,沒有任何人會笑話你。”


    青二十七有點恨他:如果拒絕,為什麽不更狠心一點?


    她強行讓自己順著他的思維,把頭腦拐了個彎:


    “你說,如果還是用疑兵之計……比如說,不收營帳,在營中遍插旗幟,弄幾頭羊來,綁住後腿,把前腿放在鼓上。


    “羊一掙紮就會踢鼓,鼓聲不斷,金兵就會以為我們還在,就不敢進攻,拖得幾時是幾時……”


    畢再遇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你……你怎麽想到這法子的?”


    “我……”青二十七喃喃地道,“說好不笑我麽?”


    畢再遇收了笑:“絕不是笑話你。我是真的好奇你怎麽想的。”


    青二十七覺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訕訕地道:


    “我……我有時候會做莫名其妙的夢。比如說,我曾夢見一個方盒子,盒子裏有小人會演戲。這個故事就是方盒子裏的小人演的。”


    畢再遇聽了,一時間沒說話,似乎想到了什麽不解又驚訝的事。


    他怔怔看著青二十七,看得她心裏發毛。


    她不自在地道:“如果你覺得很好笑,還是笑一下好了。這種眼神很可怕啊!”


    他低垂眼簾,半晌道:“以後你再做類似的夢,無論多匪夷所思,都說給我聽,好不好?”


    說她夢給他的聽?青二十七覺得這要求有點過,但是答應了。


    反正,夢是她的;說還是不是,還不是她自己說了算?他總不能跑進她的腦海來盜夢。


    那晚,青二十七和畢再遇並排而臥。


    很久,她都在半睡半醒的狀態。


    他的身子黑漆漆的在邊上。


    她有種感覺:他並未睡著。


    他在想什麽呢?他從她說過那個夢開始,就變得更加奇奇怪怪。難道那個夢有什麽不對嗎?


    漸漸入睡的過程中,青二十七感覺畢再遇將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輕輕地摩挲。


    他的手冰冷,他的動作緩慢而充滿曖昧,他好像是要從她身上汲取活著的氣息。


    青二十七渾身繃緊,告訴自己不能醒來,因為如果此時醒來,一切都會變了。


    她仿佛聽到他的一聲歎息。


    …………


    開禧二年四月初七,畢再遇軍順利撤回泗州,論功第一,畢再遇自武節郎連升二十三級,升為武功大夫,而這隻是他官階連級跳的開始。


    同日,大宋皇帝正式下詔伐金,史稱“開禧北伐”,對金戰爭全麵鋪開。


    第二日的四月初八,韓侂胄派官兵到解語軒,帶回暮成雪問話。


    兩個時辰後,暮成雪被放回,她立即對外宣布收回對吳曦必反的預言,同時解語軒停業一個月。


    這件事似乎代表著大宋官方對吳曦的信任依舊,但事實上卻造成了流言甚囂塵上的截然相反的效果。


    以及,武林、官場、文人等各方麵對解語軒的無限同情。


    在這段時間中,汗青盟亦分外活躍。


    有關新任武林盟主史珂琅的花邊消息,連續占據《武林快報》之頭版,甚至有人爆料,說史珂琅外則串通金國,內則賄買選票。


    當然也有人為他辯解,列舉他為武林所謀的種種福利。


    奇妙的是,不論好話壞話,《武林快報》對史珂琅的各式傳言一律造登不誤。


    隻不過有道是好事無人知,壞事傳千裏,汗青盟看似公平的作法,亦給史珂琅帶來了無限麻煩。


    遠離武林遠離京城,這些事發生了有幾日之後,青二十七才漸漸聽說。


    開禧二年四月初六,畢再遇軍從靈壁撤離,用的當然不是青二十七提出的那個羊腿疑兵計。


    畢再遇說她的計好是好,但更適合野戰而非當前的城堡戰。


    那天天一明,畢再遇就讓友軍拔營先行,自己殿後。


    待友軍約摸離城三十裏遠時,畢再遇下令焚毀空城靈壁。


    離靈壁城十裏之外,青二十七不禁回頭看,遠方的滾滾濃煙直上雲霄,迷茫了來路。


    兩國交戰,邊境上不知有幾許空城,又有幾多民眾逃難、兵士損傷!


    畢再遇驅馬到她身邊,問道:“知道為什麽我們要停這一晚,不昨晚上燒了城就走麽?”


    青二十七想了一想,道:“疑兵之計啊。夜裏一把火,那不是給敵人點燈照路麽,不像現在,濃煙滾滾,想追都難。”


    畢再遇讚許道:“不錯。而且他們昨天敗了一場,如果我們跑得快,反倒像是心虛。打仗,撤退比進攻難多了。”


    何止是打仗呢!青二十七想著,不再說話,拍馬向大部隊追去。


    四月初七晚上,大軍休整,彭法許俊等在畢家軍中主持了一場堪稱盛大的犒軍晚宴。


    大戰當前誰能保,得盡歡時樽莫空。


    將士們徹夜聯歡,把酒當歌。無數人但求今日一醉,不複望其他。


    很意外的,許俊來向青二十七告白。


    一介粗魯豪爽的漢子,戰場上拋盡熱血亦不會皺一皺眉頭,此刻卻像個做了壞事被發現的大孩子,在她麵前支支吾吾。


    自然是要拒絕的。


    然而有一瞬間,青二十七走神走得很遠,想起了死在自己麵前的龍相如。


    一個半月,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如果不是身在開戰前夕的特殊時節,她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


    至少,會平穩得多吧?


    說不定,她雖笨也能慢慢長進,而不像現在,還有很多事沒學會,就被拋進驚濤駭浪之中。


    她突然很想念楚樂一。


    楚樂一,唉,楚樂一你到底去了哪?


    最後許俊說道,其實他也知道配不上她,不過,反正是說不定明天就死的人,總得把心裏話說出來才成,不然不是白到世上一趟。


    青二十七同他道歉,她說對不起,是我配不上你的坦蕩。


    是啊,反正是說不定明天就死的人,她又是為了什麽?


    與許俊分手後,青二十七在營地漫無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走到畢再遇帳外。


    他一向不勝酒力,早早就離開聚會,也好讓兵士們更放鬆地慶祝。


    可她走來這裏又是想做什麽?


    青二十七自嘲一哂,剛想離開,卻聽得帳中有人聲。


    女人的聲音。


    那是她從小到大最熟悉的一個聲音。


    然而畢再遇的聲音亦響了起來:“梓兒。”


    梓兒。


    青二十七如被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她是真的不知道,原來青十六的閨名叫做“梓兒”。


    “是我。”青十六應道。


    “我喝多了。”畢再遇說。


    “你喝醉時原比清醒時可愛些。”聲音嬌嗔,亦是青二十七未見過的青十六。


    “我已經許久沒有喝醉。上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時候,她還在……”


    “你還在怨我?”


    “我怪我自己害死了她!”


    “你喝醉了。你最是鄙視自怨自艾的人。”


    “過來。”他說。其後是衣衫摩擦的聲音,青二十七想他抱住了她。


    許久,她問:“我送她來,你歡喜麽?”


    青二十七頭皮發緊。


    “我!送!她!來!”,這四個字在頭腦中炸開。


    “我送她來”……既是她送我來,你何必否認?


    何必騙我是暮成雪送我前來?


    你是不想讓我知道你與她原本認識,不,原本熟識麽?


    為什麽?


    還有你,十六姐,你又為什麽非送我到他身邊來不可?!


    又很久的沉默之後,畢再遇說:“梓兒,我心已死。我的心如我的人,十數年前,早已死了。”


    青十六:“你騙人。”


    “是,我騙人,我原以為,我能輕易地騙人,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唯一能騙到的人,是我自己。”


    “好了,我們不要再說這個。”她說,“她怎麽樣?”


    “她的傷基本複元了,隻要再假以時日……”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她是個好姑娘。”


    “我問的也不是她好不好。她,她當然是很好的……你何必逃避我的問題?你明明……”


    “我說過,前塵往事,我不想再提。”


    “哼。”她冷笑,“你倆都一樣,倒是我成了多此一舉的人。可是你,你與他又不一樣,他是真的不想回去;而你明明是逃避,你分明想回去又怕回去。”


    “他最近如何?”


    “你不去觸動他的利益,他自然不會再來為難你。不過……”她遲疑。


    “怎麽?”


    “我有點擔心。他是我拿不穩的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最近的動靜弄得太大。太早站隊,並非好事。”


    “你倒是在為他說話。”她又冷笑,“不對,你壓根就相當於在幫他辦事,你可是大宋的戰神、畢再遇畢將軍!”


    “你何苦如此氣我?”


    “你還沒回答,我送她來,你歡喜麽?”


    “我……”他沒有往下說。


    她嗤嗤地笑:“你這偽君子!”


    突然她掙紮起來。


    突然她又不再掙紮。


    帳中響起器物碰撞的聲響。


    青二十七轉頭飛奔離開畢再遇的大帳。


    初夏的風在她耳邊烈烈而過。


    她從來沒有這樣,頭腦間全是空白,腳下不停歇地走,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走到毫無知覺走到自己累死。


    這是一場幻覺之旅。


    她幻想自己成為一個不是她的人,她想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她沒有人意識到她的地方。


    她說話,或者她不說話。


    她不需要有要注意到她,因為她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


    不知走了多久,青二十七清醒過來。


    這是赤山。黑鴉鴉的赤山。


    全無一人的赤山。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想忍卻忍不住忍不住!


    她對著山穀大聲哭泣,山林的鳥被她驚著,一飛衝天。


    她蹲下來,無法喘氣。


    他不是不能接受另一段感情,隻是不接受她而已。


    而已。


    而已……


    她枯坐著掉眼淚,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她想了很久,她要想,因為她隻能想!


    想想想,她想一切她想的東西。泛濫成災的想。


    直到眼淚流幹,她終於想明白了。


    亦有了決定。


    她決定什麽也不做。


    不做什麽是不是怯弱呢?


    她搖搖頭:不是這樣,撤離也許更需要勇氣!


    現在她唯一的想法是快點將傷養好、把鞭練好。


    她想離開軍中。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在普通軍士間足以自保,然而想要孤身遠行卻未必夠用。


    可她必須離開!


    …………


    第二天,青二十七避著畢再遇走。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願,她一出帳就遇見了他。


    她的眼睛還腫著,對他勉強一笑,將頭低下,匆匆想離開。


    畢再遇好像沒看見她腫著的眼睛一般,與她打招呼:“早啊。”


    “嗯。”青二十七應道,“早。”


    一切如常。如此甚好。


    畢再遇沒有與青二十七提昨晚青十六來過的事。


    是他不想提,還是青十六不想提?


    又或者,根本就是她是在做夢那並非真實?


    青二十七無從分辨,自然也不想提。


    她隻想要從他身邊逃開。


    然後他淡淡地說道,不久以後,他將率領兒郎們再次出戰。這次不同以往,乃是全軍而出,全力北伐,要青二十七再次考慮是否回到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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