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反射弧足長的回答令畢再遇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有點兒……寵溺的感覺。


    青二十七不明白自己是哪裏逗笑了他,將頭撇開:


    “千軍萬馬中,於我更安全吧?想殺我的人、不想再見到我的人,大概想不到我直接脫離武林,到大宋畢將軍的大軍中殺敵去了。”


    畢再遇從日前的武林大會帶走了數十豪傑,如今這些人都在他帳下,將為北伐戰場效力。


    聽見青二十七這樣說,他溫和地笑了:“對。可是千軍萬馬中,也不是全然沒有危險。記住了,你不要離我太遠,也不要離我太近。”


    那麽要我距離你多少,才是合適的呢?青二十七怔怔地想。


    “史珂琅上位,怕是預示著朝中風向終會轉向他們。”畢再遇轉身點上燈,“你不要想太多了,還是那句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一燈如豆,他的影子映在帳子上,顯得十分高大。可是影子再大,也改變不了他瘦削疲憊的事實。


    青二十七躺了幾天,身體才算勉強恢複。


    開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這天值得紀念,不隻是因為這天她終於可以下床走出大帳,還因為她有了“自己的”名字。


    雖然在此後的日子裏,絕大部分的人都還是習慣性地叫她“青姑娘”或者“小青”,但青二十七依然很高興有個似乎專屬於她與畢再遇的名字。


    隻有他這麽叫她,而她也隻願意他這麽叫她。這是她與他之間的秘密,其他人都被排除在外。


    當時的青二十七並不知道,兩個人間的秘密,在某種時刻是甜蜜;而翻過來之後,它的另一麵卻是更加深刻的痛苦。


    這種痛苦既無人可知、也不可對人言,隻能由自己慢慢咀嚼,就算再難以下咽,也得盡力吞入腹中,誰也幫不了她。


    開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是個大晴天。


    本與畢再遇說好,他巡軍早操回來後,帶她去泗州城西的陰陵山轉轉,一吐臥床數日之悶氣,但她竟興奮得等不到他來。一早便穿戴好出了門。


    醉墨碧紗猶鎖,春衫白紵新裁。


    床邊放著他給她準備的衣衫,是以墨綠暗紋壓邊的淺碧色曲裾深衣,剪裁合身、色彩清麗。


    青二十七自小在汗青盟長大,穿的都是製式相同的窄袖短襦,顏色也是很暗的黛青色,何曾穿過這樣的衣服?


    她不由渾身不自在,又有些暗暗的歡喜:她終究是個愛漂亮的小女子。


    這些天畢再遇為了照顧青二十七,特地從泗州請了一位姓劉的大嫂,生活起居、吃飯喝藥,全由劉氏細心照料。


    他每天都會抽空來看看她,雖來去時間不長,她知實是給他帶了不少麻煩,因為從劉嫂口中所知,她之所需,他全部過問,包括今天這身衣服,也是他挑的。


    劉嫂幫她穿戴時,少不得眼神言語曖昧:“畢將軍對姑娘真是上心,瞧這顏色多襯你。姑娘這腰身兒,嘖嘖,真是多一點太多,少一點太少,正正好!”


    自青二十七到畢再遇軍中,他的部屬便對青二十七的身份大加懷疑。


    但凡他到青二十七的帳中,往往有人以各種借口求見,似乎想找機會看看青二十七是什麽樣的人,而劉嫂更是旁敲側擊了無數次。


    青二十七曾建議他就說他們是兄妹好了。他卻回了一句:“什麽兄妹不兄妹。你是我朋友,就這樣。”


    朋友。


    嗯,她喜歡這樣的說法。明知若有別的期待是奢求太過,但他不願和她以兄妹相稱,她很高興。


    不過,與其說是朋友,不若說是半師半友。


    這七、八天中,青二十七一直躺著,但是她的頭腦和內息卻沒有停下來。


    夜既然對她下手,汗青盟是絕對回不去了;甚至對中原武林,她也心生畏懼,世間雖大,竟無她的容身之處。


    青二十七挺慶幸暮成雪把她送到軍中,送到畢再遇這裏。


    無能為力,就遠遠離開、不要理會。


    她幾乎開始想像下半生就隨著畢再遇的大軍,殺去金國殺去蒙古,永遠不要回到那她已無法立足的地方。


    畢再遇看穿了青二十七的逃避。


    幾天前的三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內外傷的養複皆有起色,畢再遇來她帳中深談時,問及她對以後有何想法。


    她一時無言以對。他倒也不相逼,說一切等她養好傷再說。


    青二十七不覺有氣:“你就這麽不願意我呆在這?”


    “這到底是軍營啊!”他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總不成老混在男人堆裏。”


    他說的是實情,然而那表情卻很讓青二十七受傷。


    她真是不想去想以後,他不明白麽?


    她想有個人能告訴她該往哪走她就往哪走,他不明白麽?


    女人天生就是一種不喜歡選擇的生物。


    於是青二十七賭氣道:“你就把我當男人吧!我也把自己當男人,不就沒這問題了!”


    畢再遇笑:“把你當男人,那以後你是要嫁呢?還是要娶呢?”


    “幹嘛非要嫁娶!我自己可以過得很好!”


    “你要不嫁娶,我過得可不會好。”他的目光很奇怪,對了,那是他第一次看青二十七的那種目光,他稱之為“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青二十七心中一顫,突然驚覺自己實不該有如此反應,便回答道:“你過得好不好關我啥事,那是我的事。”


    他又笑:“倔女人。”


    青二十七不理他,轉頭向床裏。


    半晌靜默,聽見他道:“那,有備無患。你的功夫千萬別落下,無論你要走什麽路,總得有防身之技。


    “下回可不能逆來順受了。誰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就算結局都是一個死字,那也要讓對方受點小傷,那才夠本!”


    青二十七轉回頭看他。


    他用的是告誡的口氣,很嚴肅。


    青二十七自小習慣被命令的口吻。就算是楚樂一之事,明明腹誹無數,也未當麵反抗。


    她知他的教訓是為她好,自然更是順從地接受。


    “你既然離開汗青盟,原來用的武器不宜再用了。無論你以後要走什麽路,都不適宜。”畢再遇又說,“這對你也是種保護。”


    是的。“青二十七”本來就是個編號而已,當青二十七這個人消失,“青二十七”將會是另外的一個人。


    別人退隱江湖是隱姓埋名,她退隱江湖,卻是名字永存。


    她將以另外的身份繼續活在這個世上。


    可即便她退出汗青盟,不再做“青二十七”,汗青盟和夜會放過她嗎?


    為了保護自己,“青二十七”的“退隱”就應該更徹底,徹底到人們不會馬上把她和過去的那個“青二十七”聯係起來。


    她需要改頭換麵,以全新麵貌現於世間。


    可是她應該怎麽辦好呢?


    畢再遇應該是替她想好辦法了吧?不然何必在她麵前提這事!


    青二十七幹脆放棄思考,虛心求教:“那我怎麽辦?”


    “你武功一向不怎麽樣。”他說。


    青二十七羞愧得很。


    “不過基礎還好。”他繼續說,“屬於對自己要求不多,到一定程度就不願苛求更高的類型。人所謂之瓶頸。你那不叫瓶頸,你那就是鶴頸瓶!脖子又長又細!”


    青二十七很自覺地把脖子往被裏一縮。


    “縮有用嗎?縮了脖子就會又短又粗了?”


    青二十七很氣,被子一掀,就想起身回罵,全忘了還不能行動自如,身子才微抬,就忍不住“哎喲”一聲倒了回去。


    畢再遇又笑了,壞笑。


    然後告訴青二十七,他有一個練氣的法子,能夠把散泛的內息以新的方法凝聚,最適合半路出家、或是內息經絡亂過的人。


    他說他有親身試驗過,好用,要她放心。


    他親身試驗過,那是什麽時候?


    這是他危難之時的救命之法。


    他的危難之時,發生過什麽事?


    青二十七不由思維又飄了,他身上有她太多不能了解也無法探尋的地方。


    過了兩天,他給青二十七帶來一根軟鞭:


    “你以後就用這軟鞭吧。和你從前的武器異曲同工,你可以把招式化在其中。


    “你的朋友楚樂一用的‘霧煞’,也是軟兵器。你熟悉他,一定也熟悉他的一些招式,不妨也試著化用。稍微改動,至少在明麵上可以掩人耳目了。


    “這軟鞭是臨時找來的,以後我托朋友給你造一條好的。”


    青二十七心中感激,暗下決心不能有負他的期望。


    於是後幾日,不是依他的法門練氣,就是冥想如何改造鞭上的招式。同時努力進行康複訓練,漸漸能從床上坐起,又漸漸能下地小行兩步。


    …………


    開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青二十七將自己的思維從回憶中扯回來,走出帳門。


    一出帳門,她便被清晨的陽光刺著了眼。


    好久沒有看到陽光,沒有呼吸到外麵的空氣了!


    將胸中濁氣吐出,深深的吸了口新鮮的,髒腑間仍有隱痛,她知道自己的內傷還沒好全,不由有點喪氣。


    再看看四周,竟有微微的失望:


    這是兵營,出乎意料,並無一頂一頂的軍帳綿延出去的壯觀景象,聊聊數十而已,遠處則有洪亮的兵士操練的聲音傳來。


    她不由地想,他的兵並不多啊……


    其實此時畢再遇不過是位武節郎,在宋武將官階中不高。


    他是因一月前的泗州之戰一戰成名,才被看作兩淮前線上最能倚仗的中堅力量,但是所統率的兵力確實有限。


    不過青二十七很快就知道她錯了,大錯特錯。


    她順著操練的口號聲找去,繞過幾頂軍帳,眼前一片開闊:操練場上分為幾個方陣,每塊方陣前都有兩人為首主持,軍人們各執兵器操練,整齊劃一、虎虎生威。


    他們或許在不久之前還是獨闖江湖、各自為戰的草莽,不過短短時間,卻已成為大宋軍中軍紀最嚴、戰鬥力最強的部隊!


    這一切,自然是要歸功於畢再遇。


    操練場的中心,搭著三尺高台,畢再遇就在那兒,陽光像給他鑲上金邊,顯得特別高大。他……無愧於戰神之稱。


    突然,畢再遇將手中旗幟一指,場中軍人們頓時動起來。


    “這是在排演陣形。”青二十七身邊有人說。


    好熟悉的聲音!青二十七一轉頭,喜道:“彭大哥!”


    不錯,那正是她的舊識彭法!


    她早該想到,在畢再遇的軍中會遇到他!


    還有那“蠻豹”許俊……他們如今都是畢再遇軍中的頂梁柱了吧!


    彭法也挺高興:“姑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也不是很久呀!”青二十七笑著說,眼睛卻還看著操場裏的動靜。


    “這是偃月陣。”彭法解釋道,“你在低處,怕是看不太清楚。在高處就能看出,現在畢將軍是讓兒郎們排成彎月形。若在戰場上,畢將軍的位是在這,這個月牙內凹的底部指揮作戰。”


    他怕青二十七聽不懂,便用平時所用長棍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你看,這月輪的部分很厚實,戰時以此抵擋敵軍。這月牙內凹處看似薄弱,但奇兵都伏在此處。咱畢將軍強將手下無弱兵,用這陣形野戰最好不過。”


    青二十七點點頭,明白了。


    青龍偃月刀,那可是關老爺的利器;此刀一出,何愁敵軍不退?


    眼光所過之處,忽見操練場邊上有些軍士推著小板車,車上似乎是盔甲,問道:“那是什麽?”


    彭法道:“那是畢將軍的寶貝!”


    “寶貝?”


    “哈哈!”他爽朗地笑起來,“是兒郎們的新衣服!”


    原來,大宋向來穿的是重甲,畢再遇軍乃是騎兵,常要野戰,穿著重甲甚感笨重。


    於是畢再遇親自畫出圖樣,特地著人改造了一批長不過膝,披不過肘的輕甲,頭盔重量減輕了;馬甲也換成皮製的。


    “兒郎們輕裝上陣,省力殺敵,這可能幫上不少大忙啊!”彭法讚歎著,對畢再遇的佩服之情溢於言表。


    青二十七被他情緒感染,也覺得豪氣幹雲天:“我也要和畢將軍討一套來,穿著上戰場殺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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