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心中莫名的不安,很快就被證明並非杞人憂天:楚樂一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開禧二年三月十二,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六天。這一天的《武林快報》上,楚樂一的大名占據了很大篇幅。


    出手是的玄九,詳細無比地寫了楚樂一是如何盜取梅家玉璽,欺騙梅沁真心……一夜之間,楚樂一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他在江湖中認識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這名聲一臭,不乏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


    青二十七想他真是何苦來,為著不相幹的人和事,得罪梅沁,以至生出這些是非。


    楚樂一卻笑著說,反正也沒想過做大俠,事情越複雜不是越有趣麽,在死以前,多看看江河山川與人間百態有什麽不好的。


    他不明白的是,梅沁幹嘛非把他名聲搞臭,如果這就是她愛他的方式,也未免異於常人、匪夷所思了些。


    至於白玉短簪的秘密,他則是非杠上不可了:“我希望來找我的人多點再多點!多多益善,隻有彭蠡湖太百無聊奈了!”


    因為越是有不同方麵的人找上門來,越有可能從中瞧出端倪——“我們那有句名言:不怕他動,就怕他不動。”


    青二十七為著那長篇累牘記錄楚樂一“惡行”的文字去找過玄九。


    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


    被玄九訓了一頓倒是真的:什麽楚樂一與梅家之事人證物證俱在無可辯駁,什麽不要不分黑白越權循私……


    她原想找青十六再想想辦法,幫楚樂一正個名什麽的;卻怎麽都找不到青十六的人,隻得灰頭土臉回來,結果被楚樂一好陣笑話,笑她真真是“杞人憂天”了:


    “我這種花邊消息,無非是給人家茶餘飯後增加點談資,沒有新料,長久不了的。


    “等有新的八卦,大眾自然會把注意力轉移到新的八卦上,早忘了楚爺是不是出過糗。就算有人記得我的事,我也不過是被笑一笑罷了,楚爺沒有在怕的!”


    唉,可是僅僅是這樣嗎?


    楚樂一不放心上,那是他豁達,換個人陷於汙言穢語中,說不定一頭撞死都有可能!


    如果這有人為此而死,那玄九刻意誇大的一麵之辭豈非就是殺人利器?


    青二十七再一次感到疑惑。


    這在旁人是笑談,在記錄者是工作,在當局者可能是一生。


    楚樂一發現青二十七又繞進自己的圈子發呆,敲了下她的頭道:


    “我看,你還是別呆汗青盟了,你分明半點也不相信,《武林公報》也好,《汗青譜》也罷,所有的記錄,你都在懷疑其真偽。”


    她果真都不信嗎?借他的話,青二十七不由地問了問自己的內心:確實……有這樣的傾向。


    她看過的那些記錄和她真正接觸到的那些人,不但無法百分百重合,甚至南轅北轍。


    汗青盟最重視的不是“真相”麽?可落到紙上的“真相”卻與事實相差如此之遠!


    她困惑不已。


    不久以後,青二十七將這困惑同畢再遇說。


    他笑笑:“這很正常,就連你親眼所見的都未必是真相。何況是通過別人的眼睛、別人的文字所呈現出的所謂‘事實’?”


    這句話輕輕點醒了青二十七什麽,可要真正體會,那是更久以後的事了。


    而在與楚樂一交談的當下,青二十七是很迷惘的。


    “楚半仙我給你算算命,嗯,我看你嘴巴歪歪、眉毛略粗,雙眼在無所謂的迷惘中顯出那麽一點點的固執,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的潛意識在抗拒這一行,可惜生不逢時,陰差陽錯,偏巧又從事了你本能抗拒的職業。這真是時也運也命也……


    “……等等,別把頭扭開,讓我看看,嗯,眉頭微鎖,印堂有些發紫,這是少有的衰人相,就以我楚半仙半生行吟、山水無間的閱曆,真少看到你這麽倒黴的人,剛出道就老受打擊。哈哈,哈哈哈哈。”


    楚樂一的沒心沒肺真讓人生氣,青二十七怒極反笑:“我咧還印堂發黑呢我!”


    學著的他語氣與他鬥嘴,她飛速運轉的腦子卻未曾停下:她,真的是生不逢時嗎?


    如果她是“生不逢時”,那她到底生在何時,她為什麽會成為汗青盟的筆錄人?


    青二十七甩了甩頭。


    自記事以來,她就身在汗青盟了。最早是由一些普通的仆從照顧他們這些“後備筆錄人”的。


    是的,汗青盟裏養著不少小苗苗,這些孩子要經過層層篩選,才能正式接受筆錄人的訓練;而要成為真正的記錄人,則還要通過最終的出師考驗。


    不甚出色,表現中中的青二十七,從來都是憑著運氣驚險過關。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受了青十六的特別照拂才有今天。


    如果沒有青十六,她可能早就被“退貨”了。


    可是,沒有記憶的她,到底是從何而來?


    臂上青葉,會否與她的身世有關?


    她怎麽會全部都忘記?!


    “有沒有想過,記錄下你自己想要記錄的東西?不為汗青盟。”畢再遇的話似又在耳邊響起。


    青二十七再度甩甩頭,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些虛無的事。還是先幫楚樂一把他的大麻煩給解決了吧!


    讓她擔心的不止楚樂一,還有白天天——在武林大會召開前的幾天裏,意外以非常密集的方式接踵而至。


    開禧二年三月十二日,青二十七到汗青盟駐地報到並铩羽而歸,重新與楚樂一相聚後,卻發現他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原地打轉。


    白天天不見了!


    除了一個小乞丐送來了她的寒光劍和一個口信外,她的房間行李幹淨整齊,沒有被脅迫掙紮的痕跡。


    那個口信是:“明日午時,鍾山開善,以簪換人,兩不相失。”


    開善寺在鍾山東南麓,乃梁武帝蕭衍為安葬名僧寶誌的遺骨所建。


    名寺藏深山,賊人易躲匿,事情不妙。


    他們都認為是那人連日來若即若離跟隨的神秘歌者誘走了白天天,不由萬分後悔沒有把利害關係給白天天分析清楚。


    可是有用麽?


    一定沒有用。


    白天天恐怕比誰都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以及此去的風險;她既然毫不畏懼地隨他而去,就沒人能攔得住她。


    還有白玉短簪,他們還沒有想通其間秘密,怎麽能輕易以簪換人?


    就算他們要以簪換人,手中的白玉短簪也是假的仿品,如果被那人看破,會否對白天天更加不利?


    一時間,兩人都有點慌亂。


    慶幸的是,就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暮成雪適時地出現了。本來,武林大會怎麽少得了暮成雪這等風華絕代的人物?


    她一來就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將查來的消息告訴兩人:“劉海死以前殺的是渤海派的陳列,陳列殺了飛鴻道的張大,張大殺了五卅組的李靜……”


    劉海就是楚樂一遇見的那個殺手,她由此入手,動用人脈查到了白玉短簪傳遞之線,也是這一係列殺戮之線的源頭:“你們猜,這白玉短簪來自何處?”


    她整了整藕色大袖羅衫,隨雲髻上的翡翠步搖輕晃,在她華麗嬌豔的容顏下,陰沉沉的天空仿佛也變得不那麽壓抑了。


    “你就別故弄玄虛雲裏霧裏山裏水裏賣關子了,知道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絕非等閑……”


    “嗤……”暮成雪一笑,百媚叢生,“你亂用成語的毛病還是沒改麽!”


    楚樂一道:“不敢當!你調人胃口的毛病亦死性不改!”


    暮成雪斂了笑,說道:“不和你玩了。這白玉短簪,是從金國官家送出的,可是要送到何處,線索已經斷在你手裏了。”


    彭蠡湖乃是江湖大幫派,與之前單幹的殺手暗人不同,白玉短簪確實很可能就是最後一站。


    而如果它是從金國送出,用這樣每站換人的方法,倒也情有可原。


    因為金宋邊境檢查甚嚴,細作各自滲透,想要以一人之力送達白玉短簪,風險很大。


    楚樂一臉色大變,半晌道:“金國!金宋兩國交戰在即,金國此時送此秘件到宋域,定與戰事有關!……這白玉短簪,想來是傳遞某種信息用的!”


    他抽了口冷氣,續道:“我明白了……‘曦叛’的意思就是……吳曦要叛變!這白玉短簪,必是金國用來與吳曦聯絡所用的信物!”


    青二十七同暮成雪交換了下眼神,都露出不解的神色:涉及軍國大事,一向如閑運雲野鶴般的楚樂一為什麽能說得這麽肯定?他的內幕消息從何而來?


    楚樂一卻似乎陷入了瘋魔,喃喃地道:“吳曦不是才進獻了軍事圖給韓侂胄麽,這說明他是支持北伐的。你說他怎麽可能騎牆又接受金國招降?不,不可能……可是……”


    “你我都有過疑惑,為何白玉短簪的傳遞要經過如此多的關卡,一波三折曲徑通幽,徒增不安定因素。


    “你也曾說,這樣的布局,反倒像女人柔腸百轉千結,似要保密又怕別人不知道白費一番心思……”


    雖然楚樂一少有說正經事的時候,可是他說“正經事”時若是這般瘋魔,還不如不說呢!


    暮成雪忍不住打斷他,蔥蔥玉指一伸,指了指青二十七:“青二十七,還是你來說吧。我實在懶得聽這人囉裏八嗦……”


    楚樂一的意思,青二十七大概做了個猜測:金國此番作為,想是為攪亂大宋政局。


    如果白玉短簪是金國誘降吳曦的信物這個前提成立的話,那麽,順利送達亦算任務完成;如若中途有變,這個秘密必被曝光:


    “為上者,最恨就是下屬有叛心。流言一起,就算吳曦沒有叛心,也要花很大的精神去解釋。”


    暮成雪聞弦而知雅意:“可金國為什麽偏偏要找他做突破口?除了他擁兵一方值得策反外,難道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暗含反叛之心?”


    八十年前的紹興年間,吳氏家族因有吳玠、吳璘、吳挺等抗金名將,而成為川陝第一望族,在聲名顯赫的同時,自然也受到皇室的猜忌。


    吳曦便在這樣的猜忌中長大,長大後又被調離四川。


    如果不是韓侂胄力主吳曦返蜀繼承父職,他可能現在依然還在以幾乎是人質的身份四處任職。


    在這長期被壓製排擠的過程中,難保吳曦完全沒有異心。


    青二十七點點頭:“如此一來二去,政局定然晃動。宋庭不能完全信任吳曦,吳曦也心中叫冤,說不定,還就此逼反了他。這麽看來,白玉短簪送得不順利,反倒金國得利更甚了。”


    那何不就用反間計放出流言即可?


    “吳曦不傻。一方梟雄,豈能讓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楚樂一說道,“以吳曦的能力,查知是否反間計並不難,若知金國出反間計,他怎可能歸順?”


    金國這是在賭,他們也不是有十足把握吳曦能安然受降,但吳曦和他手裏的川陝重地他們勢在必得。


    他們所賭的,是要用哪一種方式才能得到,直接招降,或是‘被動’逼反。


    在兩者之間,又傾向於後者。


    反正,消息走漏,他們也可以一推了之。


    他們與走漏消息的人沒有任何聯係,本已如此嚴密的傳遞還出了錯,那隻能是意外,誰也不能保證意外發生。


    如此境地下,他們還有和吳曦繼續談判乃至合作的可能。


    如果赤祼祼地用反間計,那麽萬一事情敗露,吳曦真的反了也未必會和他們聯合,如此一來,他們有何利可圖?


    青二十七一邊分析,一邊忽有所悟:這並非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樣簡單的買賣,有時候,迂回退讓,是為了更進一步。


    介入事件的各方都在博奕,誰都沒有十足把握,誰都在互相試探,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可楚樂一一口咬定吳曦必有反心,這是為什麽?


    青二十七把事情引回原點,苦苦地思索一個問題:如果吳曦有反心,何苦將軍事圖送至韓府?如果隻是為了假裝表明態度,就要把利刃拱手送至他的敵對方,那也心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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