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青二十七很早就在廢人穀裏遛彎。


    雖是“做客”到處亂躥不太合適,但是熟悉地形、知己知彼總沒錯。


    果然才遛了沒多遠,便遇到了幾個穀中奇人;第一個就是一個叫尼傑客的異邦人。


    初見尼傑客,青二十七以為他剛剛從煤堆裏打了個滾出來:他也太黑了吧!


    不是說他穿黑衣,而是他的皮膚。


    他渾身上下全部是黑黝黝的,發出油亮的光澤,那不是曬黑的,分明是天生的膚色。而高聳的顴骨,深陷的眼窩,更說明了他異邦人的身份。


    尼傑客似乎早已習慣旁人這種一驚一乍的神情,嘿嘿一笑,一排牙齒在他黑色皮膚的映襯下,猶顯白亮:“泥者樣看窩,窩會海少嘀。(你這樣看著我,我會害臊的)”


    他說話帶著不知來自何地的腔調,聽起來非常費力。


    青二十七歉然一笑:“對不住,在下失禮了。”


    尼傑客搔搔頭:“沒關席,窩多喜慣了。(沒關係,我都習慣了)”


    他站在一叢灌木中向青二十七招招手:“過乃看看窩嘀包貝。(過來看看我的寶貝)”


    青二十七不由走近前去,他攤開炭似的手掌,一個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立時失了控製向她麵上撲來!


    青二十七忍不住“呀”地尖叫,本能地去擋,那東西“呱”地一聲,直躍入灌木叢中去了,竟是一頭賴蛤蟆!


    青二十七這廂驚魂未定,尼傑客卻哈哈大笑起來:


    “願來是個骨釀家!窩這早真理害,怎莫試多不會霜啊!(原來是個姑娘家!我這招真厲害,怎麽試都不會爽啊)”


    青二十七氣極。


    她可是堂堂汗青盟筆錄人,竟被這古靈精怪的番人戲耍!


    他這說的是什麽話!


    她不由怒道:“是‘屢試不爽’!真個司馬懿破八卦陣——不懂裝懂!”


    “哦,是‘你是不爽’。那什麽叫‘死螞蟻破拔罐症’啊?(哦,是‘屢試不爽’,那什麽叫‘司馬懿破八卦陣’啊)”


    青二十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無法發作,隻好耐著性子解釋一遍。


    她一邊說他一邊點頭,也不知道是真的聽懂了,還是再一次地“司馬懿破八卦陣——不懂裝懂”。


    聽完了,他說了一句青二十七聽不懂的話:“瘦骨狗!”


    “瘦骨狗?你!你罵我是狗?你才是小狗呢!”


    “啊呀不是不是!”尼傑客發了急,隻是皮膚實在太黑,臉漲得再紅也看不出來:


    “者是窩們那裏的話,就是多好嘀骨釀的意思。(這是我們那裏的話,就是多好的姑娘的意思)”


    他的語氣誠懇,青二十七仍有些將信將疑:“瘦骨狗?好姑娘?”


    “椰絲椰絲!”


    “椰絲?”


    “久死‘沒錯’的意思。(就是‘沒錯’的意思)”


    青二十七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忽然路的盡頭搖搖擺擺走出一個妖冶婦人。


    華麗的鵝黃衫裙罩不住曼妙身姿,金黃緞子抹胸半遮半隱透出誘人韻味,她臉上化著濃妝,遠遠地便能聞見一股脂粉香氣。


    青二十七還沒忘了自己“盛餘然”的身份,跟尼傑客使了個眼色。


    尼傑客笑道:“拿是窩們穀裏的第一黴人,鞋黴人。(那是我們穀裏的第一美人,蠍美人)”


    那婦人早接過話頭:“你個死蛤蟆!閉上你那淨說怪話的臭嘴!”


    水腰一扭,向青二十七貼了過來,香氣襲人:“喲,這是好好那妞兒帶來的妙人兒吧?”


    青二十七哪見過這種“被調-戲”的陣仗,還好尼傑客橫插一腳,攔住了那婦人軟綿綿的身子:


    “黴人,泥稀飯嘀是泥人,久不要喝窩們男人慘禍了!(美人,你喜歡的是女人,就不要和我們男人摻和了)”


    那婦人杏眼倒瞪:“老娘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你媽的管得著麽?閃開,我正要和這位兄弟親熱親熱!”


    說話間,一隻瘦如枯木的手已向青二十七伸過來。


    那手上刺著一隻蠍子,兩隻蠍鉗正占了她食指拇指,蠍身卻在手背上屈著,蠍尾倒豎,正是蓄勢待發的姿勢。


    此時這隻蠍子張了蠍鉗,似要鉗住青二十七的手掌,青二十七不敢輕敵,順著她來的方向微讓,避過蠍鉗直攻,拂手點她合穀穴,待她回防的當口收手抱拳:


    “早聞蠍美人豔冠群芳,今日一見,原來傳聞都是假的。”


    一邊說,一邊暗道慚愧。


    這廢人穀隱逸江湖幾乎無人知曉,她去哪裏“早聞”蠍美人“豔冠群芳”!


    但又想但凡女子沒有不愛人誇的,便是無恥一番,想也無妨了。


    蠍美人被青二十七這招守勢擋得極不過癮,待要再攻,聽她這麽一說,不覺問道:“怎麽說傳聞都是假的?”


    “這個……以不才之見,美人比傳聞中所說的美多了,什麽豔冠群芳,這個詞怎麽能形容美人的美,你簡直是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笑傾城,二笑傾穀,三笑……”


    “啊呀,沒有啦沒有啦,我姿色是有一點的。以前有人說我和李師師長得很像。李師師我是不敢比啦,嚴蕊的話,我自認還是比得上的。”


    嚴蕊是本朝名妓,幾年前,因朱熹誣其與太守唐仲友有私情而下獄,雖受嚴刑挎打卻寧死不屈,朱熹的後任嶽霖有感於她的氣節,放了她。


    出獄時,她口占一首《卜算子》曰: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此事、此詞皆甚廣,就連尼傑客也聽過,連聲說道:“介個窩知,介個窩知!是黴女,還是有借氣的女子。(這個我知,這個我知。是美女,還是有節氣的女子)”


    他讚的是嚴蕊,蠍美人卻當是讚她,不由臉露嬌羞:“啊,真是的,雖然說平時誇我的人很多,可是你這麽當麵誇,我們又這麽熟了,真是……”


    尼傑客忍不住快笑出聲,忙假裝咳嗽掩飾。


    蠍美人猶自美美的:“死番子,你平時要多說幾句人話,我也不會和你……”


    尼傑客忽然止住笑容,小聲呼道:“敢死的來了。快走,快走。”


    青二十七不解其意,蠍美人則與尼傑客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前後騰身,幾個起落已躍在數叢花後。


    蠍美人遠遠道:“招魂司的人要來了。鬼神之事難信其無,你快快閃避,惹著他們不是好玩的。”


    寂寂花叢,刹時隻餘青二十七一人。適才的嘻笑嗔罵,似乎從未存在。


    他們所說的“招魂司”是什麽呢?他們又為何要聞之而走?


    忽聞得幽幽鈴響,絲絲縷縷,飄飄蕩蕩,不知從何而來。


    青二十七想起蠍美人的警告,隱身花叢之中。


    隨著鈴音漸進,聲響之中多了一個很有節奏的“砰、砰”聲。她好奇地透過花與花的間隙,屏氣偷看:穀中道路赫然多了一隊黑黑的東西!


    再定睛一看,頓時七竅走了五竅:那搖搖晃晃地走來的,竟然是一行屍體!


    這些屍體用草繩連成一串,皆披著寬大的黑色屍布,沒有衣袖,看上去很臃腫,頭戴高筒氈帽,額上壓著的符咒直垂到臉上,上身僵直,一步步有節奏地往前跳動。


    那“砰砰”之聲便是他們的腳步聲。


    在這些披著黑色屍布的屍體前,是個形如枯槁、麵色蠟黃的道人。


    他一手搖著攝魂鈴,一手提著破舊燈籠,鈴聲鐺鐺直響,燈籠卻是滅的,在風裏輕輕晃動,端的是詭異無比。


    青二十七目瞪口呆,任這行屍體從眼前過去。


    那道人沿路灑的符咒落到她頭發上,她隻能忍住恐懼動也不動;隻覺額頭的汗一滴滴冒出,沿臉頰滑到下巴。


    好容易屍體走遠,她才回過神來:原來尼傑克說的“敢死”,乃是“趕屍”的意思,遇上了便是觸黴頭,難怪他們要溜之大吉。


    正思量間,一個人影又極快地從斜路上一閃而過。


    青二十七頓起狐疑:這背影竟如此熟悉,似在哪裏見過!!


    她對自己認人的本事向有自信,也顧不得那人影到底真是“人”影,還是招魂司帶來的“鬼”影,追蹤而去。


    不料的是這人輕鬆也甚為了得,七拐八彎,分花拂柳,不久便尋不見蹤跡。而青二十七跟隨著他,漸漸到了穀中深處。


    她不覺躊躇了:前方隔著一汪小小溪流,濃密青草從水裏長到陸上,就在這密草之中,有一座石屋。


    前進,是未知的福禍;轉身,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回來路。


    但終究,還是好奇心再次取勝。


    越近石屋,越是聞得一股蟲豸的腥冷氣味。


    青二十七小心翼翼走上前,發覺那石屋並未上鎖,便就著大開的門口一張。


    這一張,又是一驚,心髒也險險要跳了出來:


    門裏十分簡陋,不過桌椅床而已,可就在正中地上,分明是一具屍體!


    那具屍體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引他們到廢人穀的蛇郎君!


    青二十七見過的死人也不少,但蛇郎君的死狀仍讓她魂飛天外:


    他的臉,就像是被人以雙手扭絞,完全變形;嘴巴張得很大,幾乎能裝下一個拳頭——如果不是他還穿著昨日的衣裳,她幾乎難以認出這就是沉默神秘的蛇郎君!


    這還不算,他的左胸血肉模糊,卻又空空如也,竟是被人一爪之下,抓去了心髒!


    青二十七在極度的恐懼中轉身狂奔。


    這個廢人穀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有怪人,有鬼魂,有死人!


    她不能再多停留,她要離開,離開,離開!


    慌亂之中,她與一人撞個滿懷。


    一掠中,看到的是個俊美男子的臉。


    這臉實在比美女還要美,足以讓人一瞥驚豔。


    但他出現得太不湊巧,青二十七隻急著回居所,哪顧得上他到底是美在何處,也管不著他是穀中人,還是和她一樣是穀外客,匆匆一揖,落荒而逃。


    回到居所之中,陸聽寒卻不在。


    他去哪了?


    在這個時候青二十七真想馬上就看到他,可是他去哪了呢?


    在床沿坐下,她稍稍運氣調息,將心情平複。


    然後開始回想今早出門後遇到的這一連串怪人怪事:蛇蠍蛤蟆,五毒見其三,還有兩毒不知是什麽人……


    招魂司真的能駕馭屍體麽……


    龍相如是不是他們驅鬼所殺……


    這穀主是什麽樣的人……


    蛇郎君……蛇郎君血未幹透必是剛遭毒手……


    那人影是誰……


    亂七八糟的東西充滿青二十七的腦袋,她已經無法靜心分析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也不知混亂了多久,穀中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鍾聲!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兩短三長的鍾聲似極了之前她所遇見的趕屍人的攝魂鈴。


    她剛想出門看個究竟,好好已急匆匆而來,麵色驚慌,如臨大敵:“快隨我去三味齋,主人鳴鍾相召!”


    “陸聽寒怎麽辦?他不知……”


    “陸公子已先行去了,們走吧。”


    從昨夜到今晨,青二十七看到的人一直不多,可一路上,卻有不少像她和好好這樣急匆匆的人。


    他們就似平空降臨,從這樣那樣的屋子裏角落裏湧了出來,慢慢匯集到穀中央的三味齋。


    三味齋並不氣派,綠竹幽蘭,暗香浮動,說是聚事堂,看起來卻像修道之地。隻正門上兩幅長聯端地是氣勢非常:


    “嚐聞燕北風雪傷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嚴溫驟降隻手凍人寒冰掌


    練就無雙九陰拳馭風飛臨瑤池上移星翻雲動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長”


    說氣勢非常,倒也不是因為此聯寫得好,而是這麽長的一串下來,又無法斷句,勢必一口氣念完,如果沒有氣沉丹田,必定上氣不接下氣,好喘也。


    “除非有大事發生,聚仙鍾隻在各分舵年聚時鳴響。”


    好好說著,滿懷憂慮:“現在還不是年聚的時候……這鍾聲……是代表著封穀。難道真有大事?”


    連總是微笑著的好好都蹙起眉尖,看來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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