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對楚樂一的武功和眼光都頗為信服,聞言一驚。


    向場中看去,果見史珂琅攻得更緊,幾招急攻之後,斷喝了聲“著!”雙手交叉,就像個籠子一樣困住了陸聽寒左腕右笛。


    陸聽寒忙將身子一沉,竟是脫不得身。


    白天天一聲輕呼,似要叫停。


    但此時局勢又變:陸聽寒右手放空玉笛,轉瞬已交至左手,反打史珂琅手臂,趁他一閃之際,已然脫出掌握。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隨著一聲長吟,陸聽寒玉笛連揮,在空氣中劃出幾道銀光,便如星光般變幻莫測。


    楚樂一低聲道:“早該生氣嘛,裝什麽斯文,你看,這一招是試招,接下來就難說了。”


    史珂琅也臉色沉重,用了個守勢,折扇回身護住胸前大穴。


    兩人對恃,很靜,仿佛誰都不會再進攻,又仿佛他們之間的戰爭隨時可能開始。


    在這靜謐中,一個身影飛至兩人中間,連連作揖:


    “兩位武藝高超,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小弟在此代家父謝過好意!接下來還是請各位欣賞歌舞吧!”


    此人正是韓君和。


    史珂琅還欲動手,韓君和連忙作揖,動作雖然幅度不大,翩翩大袖卻輕巧巧地攔住了史珂琅所有可能進攻的路數,口中更是客氣得很:“史世兄,請上座。”


    史珂琅不好再說什麽,憤憤回座。


    陸聽寒也收了玉笛。


    白天天鬆了口氣,又將小手一拍。


    那三個戲子重新上台,如變戲法似的,搭起一個火爐,並抬上了一些竹簽和幾盆肉,更有幾頭隻鴿子大小的童子雞。


    最後上台的那人捋起袖子,利落地處理起食材來:豬羊肉割作片,用竹簽串起;童子雞也用竹簽撐開,刷上油和蜂蜜,居然就在火上翻烤起來。


    白天天笑道:“太師,我剛和你鬧著玩兒呢!現在的這個廚子,才是父皇的壽禮!”


    皇帝居然給韓侂胄送了個會烤肉的廚子?這壽禮算得上別出心裁了!在場眾人皆好奇不已。


    而那廚子一邊烤肉,白天天一邊便向眾人解釋了他的由來。


    原來,這廚子在禦膳廚房呆了三年,一直沒能通過禦廚考試。


    直到在前兩天的禦廚考試中,他呈上的菜令龍顏大悅,方才一躍而入三甲。


    白天天道:“現在他做的這道菜,就是當時他做給父皇吃的。”


    肉味漸香,這廚子從懷中拿出一物,往烤得半熟的肉上撒去。


    青二十七差別沒把眼珠子掉出來:那是楚樂一的玉瓶!


    她忙回頭一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呸!故弄玄虛的小人!青二十七不由腹誹道。


    又聽白天天道:“張禦廚,給大夥說說,這是什麽東西來著?”


    張禦廚道:“是,稟公主,這是源自天山的孜然烤肉。所謂孜然,其實就是‘安息茴香’,原來產自安息,後來才傳到天山一帶。


    “用孜然烤牛羊肉,可以祛腥解膩,並能令其肉質更加鮮美芳香,又有醒腦通脈、降火平肝,祛寒除濕、理氣開胃、祛風止痛的作用。


    “皇上長期以來胃寒疼痛、食欲不振,小的千方百計才求得秘方,再配上童子雞,做了這道孜然烤童子雞,不但風味獨特,而且溫中益氣,猶利進補。


    “今上嚐後大為讚歎,特賜名‘天山童子雞’。現已列入禦膳名方了。”


    這一番話說來,人人都暗自點頭。


    唯楚樂一暗笑:“這姓張的沒別的好,記性倒不錯,暮成雪說一遍他就全記得了。人各有誌,人各有技啊!”


    暮成雪?青二十七有些明白了。


    所謂的神力,不過就是人力。


    暮成雪用她自己的能力所及,幫一些人解決了難題。


    但出於某些原因,她隱瞞了過程,這才讓解語軒、讓暮成雪成了很神秘的字眼。


    而這種神秘感之所以存在,卻是與人們心中的欲念分不開的。


    有求必應、為所欲為,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希望有這樣省力的人生。


    隻是真實的人生,往往艱難。


    不一會兒,肉烤好了,很香。但青二十七卻沒有工夫品嚐,因為她看到陸聽寒正悄然退去。


    她立即跟了上去。


    她有幾個問題想問他。


    她以為他能將事情的真相據實以告,誰知自己卻因此陷入更深的謎團。


    倒不是陸聽寒拒絕告訴她真相,而是她忽然發現那件事已經超乎了她的想像和能力所至。


    在那個初雪的十月,陸聽寒背負著辛棄疾的命令從金國趕回大宋,但辛竟被彈劾再次解職,他隻好又從鎮江趕向鉛山。在這個過程中,他挑戰楊石。


    “挑戰他,是為了他背後的那個人。我在金國刺探軍情,此人一直如影隨形跟著我。我開始當他隻是金國的細作,但細查後,卻意外發現他與楊家關係密切。”


    在金國時,他們曾有幾次交手。這人不但阻礙陸聽寒獲取軍情,還對他下了殺手。


    “他不是我的對手,但他既有殺我之心,便會抓住一切殺我的機會。


    “他和楊石接頭,我就直接找楊石、引出他。他在暗我在明,我不信他不會抓住這個好機會和楊石夾擊我。”


    於是,陸楊之戰,其實是陸聽寒與那神秘人的戰鬥,兩個人目標一致,卻騙了汗青盟的人。


    “連累了你,真是對不起。”陸聽寒說。


    明明是他救了自己,卻還要道歉,青二十七真是尷尬極了,忙道:“應該我說對不起。若非我貿然出手,也不會被那人逃脫。”


    “不,他那致命一擊本是衝著我來,若非有你一擋,我未必能敵得過他和楊石聯手。”


    青二十七心裏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他要殺你,楊石就肯相助。那麽楊石是否有通敵之嫌?既然最終沒能殺得了你,楊石想必另有一番說辭吧?”


    他繼續解釋:“楊石當然不會承認認識這個人,我也沒有證據。”


    甚至,楊石意識到合擊不中之後,還上前助陸聽寒退敵。


    幾招過後,此人匆匆退走,從此未再露麵。


    這麽一來,陸聽寒的調查反倒無法繼續了。


    果然,是青二十七道行太淺,凡事隻看到表麵。


    見那小女子滿臉歉意,陸聽寒安慰道:


    “楊石和他身後的楊後都是主和派,在金國收買眼線很正常。而我身後的辛老在他們看來是主戰一派,剪除異己亦不足為奇。


    “再說此人,像他這樣的人,金宋兩國都有很多。金國亦會在大宋收買內線。算起來,我也是細作。大家各為其主,各自拚命,卻也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他的話語中帶著點悲涼,停了停他又問:“之後你們汗青盟的人便來了。怎麽樣,養了挺久的傷吧?”


    青二十七點點頭,依然有什麽如梗在喉。然他要去建康武林大會,而她要回汗青盟複命,於是兩人便分了手。


    後來有一次,青二十七和楚樂一談及此事。


    他忽道:“你不覺得你們青八有點問題麽?陸楊約戰幕後驚見神秘藍芒,這不是更轟動江湖?讓你們《武林快報》影響力大漲的事她為什麽不做?”


    是的,是青八!


    作為一個資深的筆錄人,青八應該能比楚樂一、比青二十七更了解這一點,她為什麽不?


    她為什麽偏偏要壓下這節外生枝?


    “除非青八在為楊石掩飾。站在楊石的角度,他一定不願意這意外曝光,因為無論是他使詐以多勝少,還是他楊家與金國細作有聯係。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不錯。如果這個黑影將會推動日後的某件事,汗青盟怎能將他從案底抹去?


    如果陸楊約戰真的是無關緊要的一次例行記錄,有沒有黑影對他們各自的人生看起來都不會有什麽影響,汗青盟更加沒有必要隱瞞那黑影。


    “也許,青八姐是不想讓江湖的事與政局扯上……”


    “她不說、不讓大家知道,江湖就能和政局脫節一刀兩斷各自撇清麽?可能麽?哼哼,我這才知道,你們汗青盟真是妄自尊大瞞上欺下瞞天過海……”


    “不不不!”青二十七知道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是,她不能夠令自己相信,“你當我們汗青盟是什麽地方?青八姐這樣記錄,也不見得有失公正與真實。”


    “可是不完整哪!青二十七,你還不明白嗎?同一件事,完整與不完整差別很大。就比如說一個人被迫吃狗屎,如果你隻說,啊,有一個人在吃狗屎!這本身也沒錯,他是在吃狗屎。但是,這是真相嗎?”


    楚樂一這比喻打得粗俗,卻說得不錯。


    不單是記錄事實記錄曆史的筆錄人,就是普通的人看同一件事,也會根據自己的利弊而對信息有所取舍,這才會發生一種事千種情的情況。


    對青八來說,即使她不知道這事的真相,也應該把看到的事情完整的記下來,她隻寫一部分的事,而把另一部分抹掉,這本身就是對真相的誤導。


    在這蕪雜的世界,什麽才是壓倒性的意見呢?


    是權力。


    在某種意義上,筆錄人有這種權力,說他們想說的,不說他們不想說的。


    當時日久遠,人們的記憶漸淡,筆錄人的記錄看起來就越來越趨近於“真實”。


    青二十七兀自要辯解:“她是為了我……”可是這個理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她可能以後會以此為把柄要你做一些你不願做的事。”楚樂一說。


    她有這麽重要嗎?青二十七沒這個自信。


    青十六比她重要多了。青八想以她來要脅青十六嗎?


    可對青十六來說,她又有這麽重要嗎?


    青二十七仍然沒這個自信。


    可她不想給青十六帶來任何麻煩。


    她過問青十六,能不能把那段記錄改回來,她願意受任何處罰,即使是像青三十一樣,被逐出門。


    但青十六卻依然搖頭:“二十七,此事久矣,已無須再提。再說,很多事並不是說出來就能解脫,也許你說出來,反而害了更多的人。


    “所以,我們隻能暗暗地查知真相。可是最後也不一定能把真相公之於眾,或者你隻能將它藏於心底——二十七,說與不說,是個很大的問題。”


    這一日是開禧二年三月初四,青二十七從青十六手中接到秘令,她的下一個任務,是跟隨陸聽寒參加武林大會,他的舉動,要即時追蹤匯報。


    “十六姐,你聽說過‘血偶’嗎?這些煉血偶、操縱他人的巫師,是否屬於某個神秘組織?”


    “血偶?”青十六的眼神閃動,雖然隻有一瞬,卻被青二十七看出來,可她斷然否認:“江湖上有這樣的人,但卻沒有這樣專門的組織!”


    難道那組織神秘到連青十六也不知道?


    青二十七還想說什麽,青十六用幾近嚴厲的口吻對青二十七說:“不要胡思亂想了,你到出道到現在,可沒辦成什麽好事!”


    青二十七不覺愧疚地低下頭。


    然眼之餘光一瞥,卻見青十六不太對勁:和她相處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那是一種懼怕而又複雜的表情。


    青二十七想不通,卻知無論問青十六什麽,她都不會回答了。


    她想青十六一定經曆過一些很奇特的事情,否則她不會對一切事物都采取過分謹慎、甚至是退讓的態度。


    青十六守口如瓶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青二十七無法理解。


    她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生活的深淵,她在那個路口上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這種忽然而來的憂傷常常莫名地襲擊著她,她甚至說不清楚這憂傷所為何來。


    悻悻回程,欲與楚樂一道別,不料恰好聽到溪邊的一陣哭泣聲。


    那聲音一點也不好聽,光聽這哭聲,一定想像不出這聲音笑起來時會是那樣的清脆——溪邊正是白天天和楚樂一。


    他們怎麽湊到一起了?青二十七一陣遲疑,兩人的對話一句一句傳入耳中。


    聽起來,他們的相處不但不融洽,還有點……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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