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節前, 梁芙與方清渠約了一次飯。方清渠自調入市局之後平步青雲,如今多少算個小領導,行事越發低調,連與梁芙吃飯也隻約了個人均兩百的餐館,生怕讓人抓住生活作風方麵的把柄。


    梁芙停了車找過去, 毫不起眼的一個招牌, 上了二樓看見店名,才確定真是在裏麵。鵝卵石引路的一條步道, 進門有穿藍布旗袍的服務員來迎客,古色古香的裝修風格,室內輕煙嫋嫋, 一縷檀香。


    梁芙坐下說道:“風雅還是你風雅。”


    “能找這這麽一個裝修不錯, 口味不錯,菜還不貴的地方不容易了,哥能湊出時間來跟你吃這頓飯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你現在是大忙人。”


    方清渠不應她的揶揄, 低頭喝了口茶,神情有些淡,“比不過你忙, 發生這麽大的事,連通知我一聲的時間都沒有。”話雖有諷刺, 到底關心居多,似乎真是兄長式的責問:你看看,我不過放鬆一會兒沒盯著你, 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幅慘樣。


    “周曇告訴你的?”


    “偶然碰到一塊兒聊了兩句,她以為我早就知道了,跟我聊起這事兒。”


    這三年,興許是他們關係最疏遠的一段時間。誠然方清渠工作忙,但更多是因為方清渠主動避嫌。


    梁芙笑了聲,“又不是什麽好事,還要大張旗鼓昭告天下嗎?”


    “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是不是傅聿城犯什麽錯了?”


    梁芙笑問:“你要替我出頭?”


    “照我年輕時候的脾氣,現在你得去醫院找傅聿城了。”


    “說得好像你現在多老一樣。”


    “早翻過了三十,還不老嗎?”三年在市局工作磨煉,確讓他性格更沉穩了些,沒了以前張揚跋扈的那股勁,如今終於有了點兒人民公仆的可靠之感。


    梁芙笑說:“原來我倆認識這麽久了。”


    他們這頓飯是套餐,一共十道菜,每一樣分量不多,一套吃完倒撐得難受。這兒臨著廣場,就一道走去散步消食。


    步行街上已換上春節主題的裝飾品,沿路張燈結彩,已有喜慶的氛圍。


    廣場上立著環形石凳,方清渠坐下,點了支煙,“吃飯光說我了,你現在在做什麽?聽周曇說,你舞團的工作也辭了。”


    “指揮一幫學生跳舞,瞎鬧唄,還沒想好要做什麽。”


    “你登台嗎?登台我帶著隊裏兄弟去給你捧場。”


    “別了吧,再拉橫幅?我丟不起這人。”


    兩人想到初中那年發生的事,都笑了。那時候學校辦校慶,梁芙表演舞蹈,做領舞,方清渠領著高中班上的同學去給她呐喊助威,橫幅、手幅、熒光棒……一樣不缺,硬是把校慶晚會變成了梁芙的個人秀。從那以後,梁芙就把方清渠拖進了自己的觀眾黑名單裏,現在仍未解禁。


    “前一陣看你朋友圈天天發自己的做的菜,做的蛋糕,弄的花花草草,怎麽全刪光了?”


    “沒刪,設置個人可見了。”


    “也是因為離婚鬧的?沒心思做這些了?”


    梁芙低頭瞧著伸遠的鞋尖,她穿一件檸檬黃的羽絨外套,雪地靴,沒顧好看不好看,保暖為重。很淡地笑了笑,搖頭說道:“不是。我對那些事,原本就沒那麽感興趣。”


    “那還一天發三遍,以前你讀書都沒這麽勤奮。”


    梁芙低低地說:“是啊。”


    正這時候,方清渠手機響了。他接個電話,站起身,“我得回單位一趟。”


    “休息時間都不能消停?”


    “做了這份工作,就無所謂休息時間工作時間了。”


    “你這麽有覺悟,我還真不習慣。”


    方清渠笑了笑,“走吧,送你去停車場。”


    “你先去吧,我再坐一會兒,這風挺舒服的。”


    “風冷,別吹太久吹感冒了。”方清渠也不勉強,“那我走了,有空再約啊。你反正閑著,下回配合哥的時間。”


    “行,知道了。”


    等方清渠走後沒多久,梁芙也接到一個電話,梁庵道打來的。


    梁芙直接回家,在樓下跟梁庵道碰上。挺有一段時間沒見了,梁庵道看見她先是笑了一聲,“怎麽穿這麽一個顏色的衣服?”


    “不好看嗎?大冬天的多明亮。”梁芙笑著將梁庵道手臂一挽。


    進了屋,梁芙先去燒水。


    梁庵道四下打量,看她收拾得整潔,沒邋裏邋遢的,放下一半的心。等梁芙斟上熱茶,他沒怎麽喝,開門見山道:“你明天要回家,我不放心,所以提前過來看看。”


    “過來給我打預防針?”梁芙笑說,“您放心,我不會跟我媽吵起來的。”


    “你突然說要離婚,又消失這麽久不回去,你以為一味綏靖就能避免戰火?而且你是能四兩拔千斤的性格嗎?”


    “不是還有您嗎?”


    “我也不敢捋虎須。”


    梁芙笑看著他,“真的,您放心,我肯定是想好了才敢回去的。不然我這好幾個月的時間,不是白度過了嗎?”


    “那你想了些什麽,跟我說說?”


    “不要了吧,”梁芙笑說,“這跟複述自己日記內容有什麽差別?您不嫌矯情我還嫌肉麻。”


    “你姑姑說,你去看過心理醫生……”


    “嗯,之前每周都去,現在半個月去一次。”


    “有用嗎?”


    “有用,您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梁庵道也有自己的偏執和誤區,在他看來,梁芙一貫是那樣自信張揚的性格,原本擔心受傷導致事業受挫會使她陷入低沉,但她明明婚後的小日子經營得似乎也不錯。


    “……是爸爸太愚鈍,沒看出來你需要額外的幫助。”


    “那說明我把你們都騙過去了,對吧?”梁芙微微偏了一下頭,笑得很輕鬆。


    梁庵道歎了聲氣。


    欺騙別人遠比欺騙自己簡單。


    這是梁芙去做心理谘詢之後逐漸想明白的事,當她對自己坦誠之後,很多事情也都迎刃而解。


    小時候她暗自發誓,一定要做舞台之上最耀眼的那個人,否則就是失敗,就是丟臉。或許,當她已經從舞台上跌下來,卻還要強撐的樣子,才比較丟臉。


    “您不要覺得歉疚,”梁芙緩聲勸慰,“當我鐵了心想拒絕別人幫助的時候,你們誰也不會成功的。”


    梁庵道提前過來探視,一番對談之後安心許多。


    他是能明顯感覺到梁芙心態變得鬆弛,不再像之前一直繃著一股勁。


    在與她的千萬次爭吵之中,他與章評玉永遠願意讓她贏,但前提是,她能做個真正的贏家。


    要放在以前,梁芙斷然會雄赳赳氣昂昂地去赴梁庵道與章評玉的結婚紀念日晚宴,不管會麵對怎樣的質疑,她都能以她炮仗一樣的火爆脾氣硬闖過去,因篤定他們最終一定會妥協。


    這回卻不一樣,竟覺得情怯,不知章評玉會如何言辭如刀,但一細想,擔心的卻不是那刀口對準自己,而是對準傅聿城。


    梁芙在門口徘徊了片刻才去敲門,萬阿姨來應的門,客廳裏傳來章評玉的聲音,“你還知道回來?”


    梁芙笑說:“您跟我的爸的結婚紀念日,我怎麽會不回來?”


    “回來跟我添堵?”


    客廳裏章評玉和梁庵道坐在一起,梁碧君坐在另一側沙發上。梁芙換鞋走進去,先與梁碧君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


    梁芙呈上禮物,章評玉接過,看也不看,直接往茶幾上一扔。是戰火將燃的前兆,萬阿姨看局勢不妙,小心翼翼問道:“是現在上菜,還是……”


    章評玉笑說:“您先等等,我跟阿芙先把事情聊完。”等麵孔轉向梁芙,又是另外肅殺神色。


    少不得梁庵道出來打圓場,“要不還是先吃飯……”


    “你別跟著和稀泥,都是你慣的!那時候讓她晚點結婚,不聽,非要搞得那麽倉促,現在怎麽樣了?”


    梁碧君自發退避,進廚房去幫萬阿姨燒菜去了,梁庵道這時候不敢再幫腔,梁芙一人得承下全部火力。


    但她有備而來的,一句話不反駁。


    以往兩人吵架,總是有來有往,現在章評玉論點都拋出來了,梁芙卻一聲不吭,頓時覺得很不習慣,“……你怎麽不說話?對我有意見?”


    “您說得對。”


    她其實挺誠懇,但章評玉卻當她是反諷。章評玉在公司挺少發脾氣,人有威嚴,但凡把話說得重了些,下屬立馬能夠領會精神。她所有火氣都隻衝著梁芙,很不明白怎麽自己一遇到梁芙的事,就能跟普天之下所有無能的母親一樣脾氣暴躁尖酸刻薄。


    “……你是覺得不服氣?”章評玉調門不高,隻是語氣極冷,“……我早看出來傅聿城居心叵測,那時候一屋子人都不動,就他主動去給我挪車。你爸替他說那麽多好話,我那時候看在你性格確實變得沉穩許多的麵子上,姑且願意相信他確實和別人不一樣。結果呢?”


    她看梁芙要反駁,抬手一壓,示意先讓自己說完,“梁家待他不薄,那時候他媽媽要做手術,你爸給安排的;你們結婚,我們沒設任何門檻,房車都不要,甚至出了一部分辦婚禮的錢。工作,也是借了梁家的蔭蔽,在程方平那兒平步青雲。都做到這份上,他有什麽不滿?要離婚,還跳槽去了你爸死對頭學生的手裏,接一個案子,做受害人代理人,專跟你程師兄那兒的律師打擂台。梁芙,你這樁婚姻,鬧得全家雞飛狗跳,這事兒今天你不跟我聊清楚,以後幹脆就別回來了。”


    梁芙懇切地道歉:“……對不起。”


    章評玉愣了一下,瞪著眼看她,“……你別想以退為進敷衍我。離婚誰提的?誰的責任?傅聿城是不是給了你委屈受?他是你爸的學生,要真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非得讓他跌個跟頭不可,別當梁家是好欺負的。”


    梁芙心裏堵得難受。


    章評玉要說什麽,她不是沒設想過,但真聽著章評玉一頂一頂地給傅聿城扣帽子,她仍覺得言語有積毀銷骨之力。


    “……媽,婚姻不是交易,不是要一樁一樁算得這麽分明。誠然他受了梁家的好處,可也受了我的壞脾氣。離婚是我提的,過錯也在我。”


    “你還維護他?”


    “要跟您站在統一立場譴責他才對嗎?可是我很清楚,傅聿城不是這種人,我不能落井下石。”


    章評玉緊盯著她,“那你是承認,這件事你做錯了?”


    梁碧君雖在廚房,但一直留心外麵的動向,聽到這一節,手裏動作都停了,屏息凝神。


    “和您對著幹,我做錯了;要挾傅聿城一定要跟我領證,我做錯了;結婚之後,我的態度也錯了。但我沒覺得我跟他結婚是錯的。”梁芙平靜陳述。


    可能這並不是章評玉心中準備聽到的答案,她以為今晚必然戰況慘烈,但梁芙如此坦然讓她突然就啞了火。


    這或許就是她一直期盼的那個有理有據,成熟冷靜的梁芙,可是以一樁失敗婚姻為代價,是否太沉重了些?


    梁庵道覺察此時應是自己插話的最好時機,立馬說道:“阿芙,你能認識到錯誤就行了,好好改正。離婚也不是多大的事,反正不管怎麽樣,我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往後,你別再把我們當敵人了。”


    說完他再勸章評玉,等人氣稍微消了,果斷開席。


    這一頓飯,其和諧程度生平未見。


    章評玉問:“離婚證辦了嗎?”


    “還沒有……等冷靜一陣再辦吧。”


    章評玉一麵覺得離個婚還這麽拖拖拉拉,一麵又覺得,願意冷靜之後再做決斷,確實是大人的做法。


    今晚的梁芙,總是讓她陷入這樣的矛盾心情。


    “那幾個月你在做什麽?舞團也不去,工作甚至還辭了。”


    “在思考未來自己要做什麽,我不適合給人當老師。”


    章評玉又是一臉的糾結。


    “後麵有什麽打算?想找個什麽樣的?”


    “不著急吧,再匆匆忙忙,又失敗了怎麽辦?”


    章評玉:“……”


    梁庵道和梁碧君互相看一眼,都快要憋不住笑。莫名同情起章評玉,其實梁芙過去不講道理,或是現在突然講起了道理,章評玉都不是她的對手。


    這晚聚會,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


    梁芙不準備留宿,還是想回自己家裏歇著,她沒開車過來,正好蹭梁碧君的。


    梁碧君與梁庵道還有事要說,讓梁芙先等一等。


    書房裏。


    梁庵道這一陣密切關注著梁芙,擔心自己貿然插手反讓狀況惡化,因此所有消息都是從梁碧君那兒打聽。昨天雖然提前去打探過消息,但是一直沒放下心。


    今晚兩人嚴陣以待,但梁芙顯然給了他們一個驚喜。


    梁庵道說:“關鍵時候,還是你這個姑姑管用。”


    “我沒做什麽,全是阿芙自己想通的,我也很驚訝。”


    “她沒陷在這個事裏,也好。至於她以後做什麽,無所謂了,哪怕一輩子遊山玩水,也不是供不起她。離婚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梁碧君看梁庵道一眼,沒忍心說,離婚當然不是什麽大事,就怕離了婚,梁芙還是選擇在傅聿城這一棵樹上吊死。


    末了,梁庵道歎聲氣,“……一直盼著她長大變成熟,現在又覺得,她以前那樣嬌蠻任性也沒什麽不好的。”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這樣的矛盾心情。


    盼她一生稚子心,又怕風雨太摧折。


    和梁庵道聊完,梁碧君往外麵去取車。梁芙站在那薔薇攀援的柵欄牆邊,雙肩微微顫抖,羽絨服大衣帽子上的絨毛,讓寒風吹得瑟瑟輕搖。


    梁碧君訝異,輕摟她的肩膀,“阿芙,怎麽了?”


    梁芙轉過身來,透過淚光,一雙眼睛無比明澈,“……我在想,我媽今天說的話,別人對傅聿城說過嗎?多少人議論過他?隻要不跟我結婚,他不必經曆這些,可是他答應了。”


    在一種使她窒息的鈍痛之中,她想。


    那他一定是深愛過我的吧。愛到尊嚴都能舍下。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7點第二更。


    我在努力表達與還原自己心目中的這個故事,筆力不逮的問題,可能沒能落實。


    如果覺得故事偏離你的心中預期,或者覺得我寫得不好,拜托請靜悄悄棄文不必通知我。


    言辭如刀,而我大約不是多麽金剛心的作者。


    再次感謝。


    我的故事我會負責到底,哪怕我努力的樣子可能有點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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