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即刻撥開雜草, 她還在笑,似乎一點不覺得方才有多危險。


    “也不怕摔到。”


    “反正已經摔過了。”她笑得滿不在在乎,半躺在他身上,膝蓋跪著,在他兩腿之間找個著力點, “……傅聿城, 跟我結婚,你覺得怎麽樣?”


    “你要是再問一遍, 我就要當真了。”


    “我是認真的。”


    其實去年冬天,傅聿城在她公寓養著傷,兩人膩歪的時候她也提過, 那種開玩笑的語氣。


    傅聿城看她的眼睛, 她笑意更深,唇縫卻緊緊抿作薄薄一條細線。因這分緊張,傅聿城相信她這回說的是真的。


    “……我覺得我需要考慮一下。”傅聿城誠懇地說。


    “你還居然還需要考慮?”梁芙笑出聲,把身體壓向他, 手臂撐在他肩膀外側,將雜草壓出泛青的苦味,她低頭吻在他唇邊。


    傅聿城不說話, 摟著她的腰把這一吻繼續,直到他們都被草間不知道是什麽的小蟲子咬得皮膚紅腫, 傅聿城才推著她起來。


    梁芙辮子亂了,拆開來,把綢巾搭在手臂上, 邊走邊重新編。


    這一片是家屬區,往裏走就到了校園,要過一道鐵門,門衛隻盯著學生模樣的人,管出不管進。


    梁芙給他指不遠處的教學樓,說自己在那間教室上過課。整個班都是女生,沒人聽課,大家立起課本拿著鏡子偷偷化妝,因為一下課外麵便有無數男生來接,從自行車到勞斯萊斯,開什麽車的都有。


    他們走著就到了操場邊,路旁枝葉舒展的廣玉蘭下,有盞路燈,燈光溶溶。


    “傅聿城,你還要考慮什麽?”舊話重提,她踮著腳挨近他,呼吸近在咫尺,顯然不想讓他好好思考。


    傅聿城看著光影落在她明豔的五官上,心裏一種需得努力才能按捺的悸動,甚於喜悅,接近一種不可言說的痛楚,“你真想跟我結婚?”


    梁芙笑說:“不然呢?師姐是這樣不想負責的人嗎?”


    燈光映出他清絕的五官,他目光投在她身上,好像在研判什麽。


    “傅聿城,你不高興嗎?”


    傅聿城靜默片刻,像是下定決心才說:“我現在什麽也沒有。”


    車,房,尚未起步的事業。倘若不是梁芙,那也不會有別人,可在他的計劃裏,這件事應當推遲一下,起碼當他不再對梁家門楣那樣抗拒。


    “我不要你有什麽。你不愛我嗎?”


    傅聿城看著她,嘴唇微啟。性格使然,無法坦然說出那三個字。當然愛她,從皮相到靈魂,連她偶爾任性的大小姐脾氣,他也覺得恰到好處,就像少女的淨白麵頰上,總要生兩粒雀斑才最相宜。


    “我說過這事兒落子無悔。但是……我需要考慮。”


    梁芙眨了眨眼,“考慮多久。”


    求婚讓女方主動已經很不妥了,自己居然還不趕緊答應,傅聿城也覺得這事兒寫成帖子發出去,自己能被罵上熱搜。他扶著梁芙的腰,把她合進自己懷裏,哄著她,但也語氣堅決:“……二十四小時。”


    梁芙笑了,“好啊,那我等你。”


    他們牽著手,沿著斜坡走往大門所在的方向。門衛似是不記得登記過這樣兩個人,有些疑惑,梁芙卻立馬拉著傅聿城拐了出去,沒給人細細查問的機會。


    要經過一條街店鱗次櫛比、煙霧繚繞的小巷,他們才能到大路上。


    傅聿城腳步頓了一下,問梁芙:“如果二十四小時後我沒給你肯定回答,你會怎麽辦?”


    梁芙笑盈盈望著他,語氣聽不出是真是假,“……甩了你吧?”


    “認真的?”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笑說,“……不是,傅聿城。從來我主動,你總得讓我討回一點立場。”


    “你要是甩了我,還給我重新追你的機會嗎?”他也帶點兒笑,語氣似玩笑又似試探。


    梁芙笑著,“不知道啊,你不如試試看?”


    關燈後的宿舍還有李文曜克製敲擊鍵盤的聲音,蔣琛躲在陽台上給不知道什麽人打電話。


    傅聿城睡不著,又從床上爬起來,擰亮了台燈找煙,虛掩上門,一直走到走廊的最頂端。


    氣窗外一株高大梧桐樹,夜裏葉子搖晃,裁一段陰影落在窗上,他隔窗去望,心緒難平。


    納頭點支煙,等尼古丁從肺裏過一遭,他開始從頭思考。


    數點來數點去,三分才華七分清高,還有十分不合時宜的完美主義,他拿頭去娶梁芙?


    別說他還欠著周曇小二十萬,哪怕不欠,哪怕梁芙新時代女性思想不計較彩禮嫁妝這一套,合該戒指要買,婚紗照要拍,辦典禮的錢要掏。


    退一萬步,這些都不要,隻領個證一切從簡,梁家家長能從?


    選最純粹的她這個人,低下頭顱走那條萬人看低的捷徑;還是堅持故我,賭梁芙給不給他機會。


    他憑什麽確信自己會賭贏。


    梁芙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拜訪者。


    她昏睡整晚,清早醒來,調成靜音的手機數個未接來電,梁庵道的,章評玉的,還有一個是譚琳的。


    微信裏譚琳留言,問她有沒有空。


    往上翻,他倆上一回對話還是她出院後不久,譚琳問她恢複如何,她沒回。


    梁芙往浴室去刷牙,叼著電動牙刷,騰出手來回一句:“什麽事?”


    半小時後,梁芙不緊不慢地趕到舞團對街的一家咖啡館,譚琳已經等那兒,有些局促。她進門坐到譚琳對麵,摘下墨鏡擱到桌麵上,撿起菜單掃一眼,點了杯美式冰咖啡。


    譚琳打量她,她穿挺休閑隨意的一身衣服,連妝也沒化,饒是這樣,也有種養尊處優慣了的氣場,她可能自己不覺,但在外人看來,十分明顯。


    咖啡端上來,梁芙心無旁騖往裏加方糖的時候,譚琳終於開口說話了,“梁芙姐,我聽楊老師說,你準備留團裏當老師了。”


    “怎麽,你要拜我為師啊?”


    話音落下,一陣沉默。梁芙驚訝,微微挑了挑眉,笑了,“……你還讓我蠻意外的。”


    譚琳絞著手指,嘴唇上給咬出淺淺的壓印,似在逼迫自己不要退縮,“……之前就一直想跟你談一談。”


    “關於團裏傳言那事兒?”


    譚琳沒吭聲。


    “倘若想讓我安慰你,那我可能做不到,我這人還蠻小氣的。你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我當年頂了周曇當首發的時候,不一樣有人說三道四。”


    說著不安慰她,卻還是隨口安慰了兩句。譚琳心裏似給針紮過,她永遠忘不了那回在廁所裏,梁芙撥開她額頭的亂發,對她說的那句話。她也這麽相信著,才頂著那些猜忌,咬牙堅持。


    “梁芙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沒害你,我一點那樣的心思都沒有過。倘若我起過半分壞心,活該我一輩子不能登台。”


    梁芙笑了笑,瞥她一眼,“那為什麽偷看我的證書呢?”


    譚琳一下咬緊了嘴唇,“因為我嫉妒你,我想超過你,去到比你更高的地方。”


    梁芙是真有些驚訝了。


    對於坦蕩承認自己欲望的人,她總要高看兩眼。她清楚現在輿論氣氛對譚琳而言舉步維艱,雖說用人之際青黃不接,但隻要這份嫌隙沒洗脫,再出現一個能代替她的好苗子,她極有可能成為棄子。


    過來直接找正主,也算兵行險著。


    譚琳微微抬起目光看著一言不發的梁芙,忐忑不安。她與梁芙打交道不多,但那時候學舞,舞蹈教室裏總循環播放梁芙演出的視頻,老師拿她做教材,連手指尖彎到什麽程度,都要她們照做。矯情的話說了露怯,可梁芙真算是她的偶像,到後來才成了同事,成了目標。


    半晌,梁芙目光掃過她的臉,淡淡地說:“古代拜師是要行禮的。”


    未嚐沒有為難的意思,可誰知譚琳端起自己麵前的咖啡杯,問一句“咖啡代茶行嗎”,起身推開凳子,往過道裏一站,真要跪她。


    梁芙立馬將人一攔,頓了頓,把心一橫道:“我不會比楊老師寬鬆。”


    譚琳愣一下,幾乎熱淚盈眶,低著頭哽咽道:“……三年,不,最多兩年,我一定超過你!”


    譚琳還要訓練,人走之後,梁芙把咖啡一飲而盡。她垂著頭,把那副墨鏡往鼻梁上一掛,流淚的時候,替她擋住了哪些探詢的視線。


    她想起周曇接到通知,要替她去俄羅斯做交流時,打來電話,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是不想傷害她。她說不在意,祝周曇去那兒玩得開心,最好替自己把找毛子小帥哥的心願也了結了。


    世界不會等她,她得自己邁開腳步去追上世界。


    從前她就做事不給自己留後路,說要跳舞,哪怕跟章評玉鬧掰也要跳。


    而今半途改道,也非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不可。


    離二十四小時約定隻剩下兩小時的時候,梁芙終於接到傅聿城電話,說在小區門外,讓她開個門。


    梁芙不好歸納見過了譚琳之後,今天剩下的大半天是怎麽過的。把公寓完完全全打掃一遍,扔掉些不要的舊物,外出買一束洋桔梗插在瓶中。


    無心娛樂,胃裏似梗著一塊欲燃的火石,越臨近規定時限,硌得她越難受。


    遠程開了樓下的門,沒多久,響起敲門聲。


    梁芙拖鞋沒穿好就跑過去,門打開,傅聿城站在門外,他穿一件黑色襯衫,額頭搭在眉骨上,垂眼是一片白鷺不飛的湖。


    他腳步幾分虛浮,走進來時背往牆上一靠,恰好碰著了開關。


    梁芙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你喝酒了?”


    抬手要去開燈,手被傅聿城一攥,黑暗裏嗅到他呼出的酒氣,他聲音卻有一種比平日更加清醒的冷意,“梁芙,我得跟你說一件事。”


    “進去再說吧……”


    “就在這兒說吧,要你想把我趕出去,也不費事。”黑暗中,傅聿城背靠著門板,蹲下去坐在地板上,窸窸窣窣摸褲子口袋,點燃一支煙。


    梁芙預感這是自己離他那個幾度欲言又止的秘密最近的一次,卻突然情怯。


    傅聿城手腕一翻,把煙遞給她。她猶豫著接過,咬著濕漉漉的濾嘴,吸一口,喉嚨燒過似的有點痛。


    就聽傅聿城冷得如淬過冰的聲音響起。


    來之前傅聿城跑了趟商場,又去了趟超市,買瓶白酒,度數挺高那種。


    在她小區對麵,有座舊體育館,百來級台階,走到最頂上往下望,卻隻能看見延伸一路的樹冠,縫隙與縫隙之間漏出螢火似的路燈。


    他坐在台階上,把半瓶白酒灌下去,想了一整天的事,翻箱倒篋地再想一遍,覺出一些醉,這才去找她。


    “……我讀高三的時候,我媽查出來肺癌,家裏沒錢,我又要高考,一直拖到我讀大一,不能再拖了。那時候,我給一個讀高二的男生當家教,教英語和物理,按小時算薪水。那男生父母離婚了,他跟著他媽媽生活。他媽自己做生意,手裏三家連鎖的美容院。人挺隨和,如果碰到不加班的時候,會留我在她家吃飯。她自己做飯,粉蒸排骨很拿手……”說到這兒,傅聿城吸一口煙,可能有點急,他嗆出幾聲咳嗽,緩了一霎才又開口。


    “她知道了我媽生病的事兒,說能幫我,手術費全出,當然是有代價的……她把條件開出來,讓我自己考慮。我考慮了一周,最後答應了。陪她一周,二十萬。”他越說越快,怕說慢了,這點麻木的冷靜就不夠用。


    梁芙愕然,很多情緒湧上來,她沒法條分縷析地替它們歸個類。


    傅聿城的敘述到這兒就結束了,他咬著煙,去掏褲子口袋,再抓過她的手,塞進個四方的絨麵盒子。


    在商場挑了許久,刷完卡裏僅剩不多的餘額,就留下下月吃飯的錢。挑不了多大的鑽,可見慣的導購並無歧視,熱情問他,先生確定這個尺寸嗎。他說確定,10號,一定合適。


    “……梁芙,真實的我,其實就這樣一個人,比你想得糟糕多了。對你,我沒有秘密了。如果不失望,那就嫁給我吧。”


    自那以後,他辭了那份家教的工作,換了手機號,跟人徹底斷了聯係。那人信守承諾,也從未再找過他。後來他保研離開了江城,自此與那段往事再不相關。誰也沒說,包括趙卉,包括邵磊。


    他可以守口如瓶,與五年前的自己徹底劃清界限。


    可在他這兒,從最開始起,就沒有隱瞞不說這個選項。


    愛情是奉上百分之百的血肉,哪怕滿目瘡痍,以至對方棄之敝履那也無悔。


    他聽見一陣哽咽聲,緊接著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爬起來跪在他雙腿兩側。那隻手攀著他的肩膀,仰頭吻在他嘴角,濡濕的,帶點兒鹹味。


    他胸口一股隱痛,頓了一會兒才應承這個吻。


    好像一個人在黑暗裏待得太久,見到光的那一刻卻有短暫眩暈。


    不知道那就是光明,也不信自己這樣幸運。


    “……傅聿城,我嫁給你。”她抓住他的手,把盒子裏那枚鑽戒遞給他。


    他摸到她的中指,套上,推到指根,剛剛合適。


    蒙昧之中這一吻熱烈近乎掠過,傅聿城摟著她的腰將人撈起,往沙發上帶。他們倒下去,牛皮的材質觸手生涼。


    那燈一直沒開。


    可他們卻沒有哪一刻能像此刻將彼此看清。


    交付真心、底線,像個歃血為盟的儀式。


    作者有話要說:也是悶了口小酒,才把這章寫下去。


    別較真啊,小說,看個樂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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