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花拂玉宮牆, 雖然不是那金碧輝煌的長安內宮城,但是富貴堂皇也一點不遜。雕欄玉砌、湖水碧漾, 貫穿了整個庭院,深深的九曲十八彎。


    遠處看是荷花盛開, 其實這樣的春時節,都是催開的荷花上抹了金粉胭脂,遠遠的望去便如夢如玉恍若仙花。中間散落著個別奇豔的,卻是用上好的白玉精工雕成,料質雕工都是上上等,僅僅一朵便是世上奇珍之物;可惜入了九五之尊的君王眼,便隻能與眾一齊散落在月夜荷塘中了。


    一隻蓮舟在碧水間悠然穿行而過, 卓玉披了一件細絲廣袍站在船頭, 微風過去拂起白衣如練,一時仿佛不願重回九天的南晉散仙。


    隻是再怎麽飄然出塵,也抹不掉眼底一點陰冷神色。他身後鐵衛跪在船間,低聲道:“自從退兵之後, 舉國帶喪, 女王殿下親自出殯痛哭,再之後就一蹶不振了……大人賜下的名單上那些重臣雖然都兢兢業業,但是終歸一朝氣數低落,再難回複了……”


    卓玉默然不語,那鐵衛等了一會兒,道:“屬下鬥膽請大人回國一震朝綱,否則人心雜亂不能安撫, 將來也許……”


    “西宛,”卓玉驀然打斷了他,“——隻是個小國。”


    鐵衛猛地一頓。


    “想當年秦王一怒,刺殺三人;而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泱泱□□百萬人,放眼而過,不知可當你我一怒否?”


    卓玉轉過身,那個鐵衛深深的俯下身去:“屬下明白了。”


    細甲的光芒在夜色中僅僅隻閃爍了分毫,便形如鬼魅一般迅速遁遠了。卓玉還沒有回過頭,突而隻聽不遠處傳來金石交激的輕微一響,如果不是他警醒過人,估計那一點異動會快就會淹沒在淙淙的流水聲中。


    卓玉眉頭一皺,整個人平平的順著水麵滑去,微風之間已經掠去了庭院牆角,那鐵衛正被一人一掌拍在胸前,臉上當即就浮起了青黑之色。


    鐵衛到底頑強,腳步一頓止住頹勢,抬眼一看,驚呼:“路總管?”


    他們隻知道國師已經脫險,然而被奸人所害,身負重傷,暫時滯留在中原,不便回朝;然而這個身為天敵的路總管為什麽會和國師在一起,這個就誰也不知道了。


    路九辰神色不動,緊接著就是一個殺著直直的拍向那鐵衛的天靈蓋。就在這當口他手掌一頓,已經被卓玉從身後抓住了。


    “路九辰,你何必為難一介下人?”


    “名為下人實為手足,既然不好轄製,不如砍了方便。”


    卓玉到底沒了以往強橫的武功做底,眼看路九辰一掌拍上去,隻得側身過去擋住殺著。路九辰猛地一頓,就在這須臾間的工夫,那個鐵衛已經趁著夜色隱沒了。


    卓玉撫著胸,慢慢的笑道:“路總管意見好大。”


    路九辰冷冷的問:“你在西宛折騰完了,換來中原折騰了?”


    “……您這話真讓人聽不懂,”卓玉淡淡的笑著,說不出來的意味,“我自己有手有腳,當然願意如何便是如何,您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一點?”


    路九辰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隻見月光疏影之下,這人臉色益發冷俊秀美,陰寒難當。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當初的人都老了死了,當初的庭院都花開花謝了,當初少年的情懷已經在北漠孤寒中漸漸冷卻,甚至當初的誓言都磨礪在歲月中消失淡忘了……唯獨這個人,時光都在他身上靜止,二十年過去容色如昔,竟然還是一樣的滅絕人性,一樣的……讓人絕望。


    他曾經以為彼此之間是不一樣的。二十年來他們身邊的人流水一樣的換,有的已經在歲月中銷聲匿跡,有的已經在塞外荒漠間化為塵灰。這麽多年勾心鬥角彼此算計,末了有一天,回頭一看,他們的世界中隻剩下了彼此,其他人都已經淘汰出局。


    他以為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實際上他高估了那個人所具備的人性。


    卓玉咳了幾聲,拂袖而去。就在彼此擦肩而過的時候,路九辰突而一隻手伸過去緊緊的掐住了卓玉的咽喉。


    “……你就學不會一點人性嗎?……還是你仍然是二十年前深山裏野獸養大的狼崽子,永遠都學不會人類的感情?……”


    那隻手掐得是這麽緊,好像就此要把自己的咽喉掐斷。骨節慢慢的交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卓玉想自己的臉一定很扭曲,說不定在月光下看去還很}人,但是他不在乎。


    他扭曲的臉色上竟然慢慢的浮起了一點甚至可以稱之為微笑的表情:“……二十年前你就這麽問過了。”


    路九辰逼近他,幾乎鼻息都彼此交錯,“我以為我能把獸變成人,現在看來你根本還是那個狼崽子,人世上二十年,全活到狼心狗肺裏去了!”


    糾纏的人影在月光下扭曲,仿佛結在一起的水草,就算窒息到瀕死,也難以分開。路九辰終究放開了手,卓玉猛地跪倒在地,一隻手緊緊的揪著自己的衣領,指關節泛出了玉一樣青白的顏色來。


    “路九辰,”他笑著喘息著,聲音嘶啞仿佛在刻骨的嘲笑,“——你不妨再等二十年,看我有沒有可能學會你說的人性。”


    他咳嗽著,扶著牆站起身,月光下衣裾葳蕤仿佛遠古飄來的笙歌,迤邐遠去。


    路九辰默然的,站在了原處。


    藥汁熏出的香在室內緩緩蔓延,就像霧氣一樣籠罩了坐在中間的卓玉和上官明德。明德早就被放倒了,歪在那裏迷迷糊糊的,卓玉坐在他身後,用金針緩緩的紮進穴道裏。


    他動作極其的慢,幾乎看不出手指在動。大概一頓飯工夫才紮上一針,明德還沒有醒來,他卻已經臉色蒼白如紙了。


    乾萬帝在一邊定定的坐著,臉上看不出來是什麽表情,眼神卻動也不動。卓玉手上剛一停,就聽他厲聲問:“怎麽樣?”


    他倒是沒什麽其他意思,隻是心情焦躁,聲音太過嚴厲,以至於卓玉冷笑了笑,溫文的問:“不耐煩了?”


    乾萬帝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隻見卓玉手指微動,亮光一閃之間已經挾了一根兩寸長的金針,刷的一下直接刺進皮肉之間。那一下狠得就像是拿刀子捅人,乾萬帝失聲道:“你幹什麽!”


    明德猛地被驚醒了,立刻淚眼汪汪的伸手去摸後頸:“疼!……好疼!……嗚嗚嗚,李驥,我要李驥……”


    乾萬帝立刻撲過去把明德摟在懷裏,一邊按住他要亂動的手。卓玉施施然站起身,一點也不以為意:“——我討厭做事的時候有人在一邊指手畫腳。”


    乾萬帝怒道:“你要封地要朝權要爵位,這些都完全可以,就算再封你一個國師都不是問題!隻是明德什麽都不知道,你又怎麽了要拿他來出氣?”


    卓玉原本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轉過身,一言不發的盯著他們。他眼底的情緒很奇怪,好像有點好奇,又好像有點憎惡,更多的就是冷漠和刻薄的一貫優雅。


    “……就是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現在拿來出氣還來得及;等到了他恢複神智的那一天,我就等著看皇帝陛下你跳進自己掘的墳墓了。”


    卓玉走出門外,一手捂著胸前,順著牆慢慢的往外走。


    乾萬帝把他們帶回接駕的錢鹽課府邸,對外就說他們是民間的隱士能人,為以後帶回京城加以重任做準備。卓玉每天給明德紮針治療,配以秘方藥熏,看上去不是很費力氣的活兒,實際上卻大損精元。


    路九辰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回過頭來默默的看著他一步步走來。這幾天卓玉的精力已經耗費到了極限,但是誰都知道他不是個好心做善事的人,他付出的每一點每一滴,將來都是要成百上千倍的還回來的。


    他總有辦法在亂世中迅速的掌握權力,總有辦法大權在握、叱詫風雲。


    這個人天生就是活在亂世裏的,可以刀頭舔血,可以睥睨風沙,可以一朝戎甲加身笑傲天下,也可以身死箭下埋骨黃沙。


    路九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夜裏,時光是如此的紛雜以至於他忘記了是哪一年的月光,青石水滴聲聲響徹通宵,十幾歲的卓玉摔下酒甕,問:“你看得到未來嗎?”


    “……我看不到。”


    “我能看到。”


    卓玉伸出手,少年勁瘦的手臂直直的指向遠方的夜幕,星海浩瀚銀河漫漫,參商正彼此罔更交替,“——我看到我無冕而王,我看到我戰死在狼煙古道上……”


    卓玉走過來,長長的袍袖拖在花紋反複的華貴地毯上,露出一截優美的手腕,透出淡青色的血脈。路九辰站在他麵前,注視著他的眼睛,風聲中每一個音符都散落得破碎不堪。


    “你還記不記得……”


    卓玉看著他,幽黑的眼底隱隱寒光流轉。路九辰默然了下來。


    還記得什麽呢?


    原來那心心念念要記得的,我自己都已經遺忘在了二十年輾轉歲月的煙塵中了……


    卓玉闔上眼,返身走過。在他身後路九辰突而開口,低聲問:“……你看見未來,能看得到我麽?”


    “你?”


    卓玉回頭,久久的凝視著路九辰。大概過去了很久很久,直到光線從窗口鋪陳的角度一再變換,明明昧昧,刹那間恍若經年。


    “……你不是……還要等我二十年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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