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萬帝回到內室, 明德坐在窗下,托著下巴逗弄梁上的鸚鵡。火已經熄了, 他就穿著一件單白的對襟長袍,一個輕容蟬翼紗困困頓頓的繞過去, 籠得雲裏霧裏一般。春日正濃的時節,涼意隻輕微的一點點,他卻還圍了一隻大毛的雪貂在脖子上。這般的華貴,倒是顯得一個小小的人影格外單薄弱氣,又格外的刻薄。


    乾萬帝皺皺眉,張闊在一邊眼神一動,過一會兒默不作聲的用金盤捧上來一裘一斛珠。乾萬帝拿在手裏, 走過去把這小家夥團團起來裹在懷裏, 問:“那一把大鹽好吃嗎?”


    明德頓了頓,冷笑說:“世人都說皇上是寬仁之君,這一番體貼臣子的心意,我都忍不住要上表讚頌了!”


    乾萬帝故意問:“怎麽上表?用勺子上?”


    明德一手推開他, 一手想站起來。乾萬帝摟得很緊, 一隻手臂牢牢的從腰裏圈過去,強迫明德蜷在自己懷裏,一低頭就可以咬到他薄薄的耳朵尖。


    “一早上起來就先後打殺了這麽多人,鬧得大家都不安寧,你啊,就應該老老實實呆在這宮裏,一輩子什麽地方也不去, 不然天下人都被你攪得不得安寧!”


    明德別的都可以忍受,偏偏這話最忌諱。當下一推乾萬帝猛地站起身,哈哈一笑問:“——別的地方可以不去,每天早上給您那賢妃拜謁覲見總得去吧?”


    乾萬帝一愣,隨即一伸手把明德拉過來。這一把拉得很猛,明德踉蹌了一下,被淩空扛了起來,然後幾步過去,被按在了大大的躺椅裏。


    雪貂長長的柔軟的毛在下巴上掃過,脖頸白得幾乎透明,一眼就可以看見淡青色的血脈,順著鎖骨溫軟的皮膚一路順延往下。輕微而略顯倉促的脈動,那樣無助的在乾萬帝指腹下突跳著,好像稍微一按就斷了,輕而易舉的就可以被損壞了一樣。


    乾萬帝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嘶啞,低低的幾乎不聞:“……我倒要看看誰敢叫你去覲見……覲見我你都滑溜得跟泥鰍似的,還敢去見別人……”


    帷幕後伺候的宮人默不作聲的退下了,慌忙間隻來得及放下紗幕,外邊的擺設還隱隱綽綽,仔細一看一眼就看得穿。


    明德臉色又羞惱又氣憤,狠狠的在乾萬帝手上咬了一口:“放開!”


    小家夥牙齒尖,一口糯米小牙,一咬一道血痕,刷得滲出了一滴滴血珠。乾萬帝想都沒想就把流血的虎口塞明德唇間去堵住了他的嘴,明德皺著眉,要狠命去咬,卻咬不動,一股血腥氣直衝太陽穴,頭上突突的直跳,要是手邊有刀子,說不定他已經一刀把乾萬帝捅穿了。


    乾萬帝一手按著他,一邊低頭去親吻他的眉心,一邊低聲哄:“乖,聽話……看你這個小樣子,跟我怎麽欺負你了似的……”


    明德抓著他的手想推開,但是乾萬帝一手就滿把抓住了他的五個手指,攥在掌心裏。指尖細細巧巧的,帶著輕淡的紅,完全看不出來這雙手曾經挽弓拉弦、箭指天狼,膽寒了茫茫天下人。


    乾萬帝想起自己很早以前就想這麽做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小東西的時候,那麽漂亮,裹在一張大紅猩猩氈裏,豔紅的顏色把整個人都映得白玉一般,好像自己懷裏的溫度稍微燙一些,就能把這人給融化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世界上有這麽精巧、這麽嬌貴的小美人,就像是價值連城的、必須小心翼翼保養照看的寶貝一樣,連睡著時的呼吸都輕得幾乎察覺不出來。他小心的抓起這孩子的一隻手,托在掌心裏,連大力一點都不敢,生怕一握就壞了,那骨頭輕得就像是沒什麽質量一般。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莫名其妙的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乾萬帝少年時馬上征戰九死一生,後來多年朝堂沉浮,不知道耗掉了多少心血,才坐在這個來之不易的龍椅上。這麽多年過去了,而今明德落到他手裏來,那樣的珍貴和突然,就像是上天給他的回饋和珍藏一樣。


    這個江山每朝每代都有帝王,但是並不是每個皇帝都有幸得到世間的絕色。從古至今史書上記載的佳人有幾位呢?又有幾個皇帝能夠做到九重深宮鎖美人呢?


    明德覺得被這麽按著很不舒服,很用力的掙紮了一下,狠狠的抽回手,打了乾萬帝一巴掌。


    “……大白天的,我還要出去呢!”


    “你去哪裏?”


    “東宮!”


    乾萬帝猛地把明德翻過身去,親吻著他的後頸,含混不清的笑道:“你晚去一會兒太子也跑不了,再鬧脾氣小心把你關起來,以後都別想出去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明德怎麽會聽,這孩子沒事都要鬧一鬧解悶,何況在床上的事上,沒一次是乖乖聽話的。他最近身體不錯,吃得下睡得著,掙紮起來也有力氣,乾萬帝又給咬了幾口之後終於火氣上來了,一個膝蓋抵在明德大腿間,笑著問:“你又想被鎖起來試試看,對吧?”


    他臉上是笑著的,那笑意卻完全沒有到達眼底。明德瑟縮了一下,還忍不住諷刺:“人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是不是要臣說一句謝主隆恩!”


    乾萬帝哈哈一笑,一臉調侃之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朕還是……謝你的恩情得了……”


    外邊梨花硬木大餐桌上,午膳才用了一點點,來撤的人沒來得及進去,便被擋在了門外。原本這個時候稍微等一下就好了,但是小廚房的都知道原先那小貴人回來了,皇上便也放縱了些。從剛過午膳時候一直到黃昏那門都緊緊關著,幾個宮人屏聲靜氣的等在外邊,連咳嗽一聲都沒有。


    誰都知道那個小貴人脾氣暴戾,當今最是受寵的賢妃娘娘的心腹宮女,平日裏橫行霸道、半個主子一樣沒人敢招惹的人物,隻是衝犯了那小貴人的名諱,便一個字都沒說的拖出去生生打掉了半條命。更可怕的是,皇上一貫不苛待下人的人,竟然對那小貴人的囂張跋扈的行為完全縱容,沒有一個字的反對。


    清幀殿裏有頭有臉的宮人之間早就當笑話一樣的流傳,那個自以為很快就能封後的賢妃,早上哭著鬧著來找皇上,結果被張公公急急的擋在了內殿之外……說是皇上在裏邊公事呢,其實誰不知道在做什麽?不過是那小美人使脾氣,摔鍋摔碗的當著重臣的麵給皇上沒臉,結果皇上急忙回去哄著去了。


    賢妃還想鬧,張闊擋在身前,隻稍微向抄手遊廊上一片黑壓壓跪著等待的宮人怒了努嘴,笑道:“娘娘看見了麽?那些可都是皇上身邊貼身伺候了好多年份的姑姑們奴才們,都跪了一個下午了,誰敢多說一個字?皇上可是有話的,小貴人原先在這清幀殿裏住著的時候就喜靜,調教出的奴才一個個都沒聲兒。如今小貴人回來了,這裏的奴才們就得回到舊時的規矩來。誰敢多說一聲兒,皇上可就親自……”


    賢妃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沒有丁昭容膽子潑辣,鬧了一會就回去了。張闊殷勤陪著送出清幀殿門外,看著車馬儀駕遠去了,才歎口氣,一句話卡在喉嚨裏,終究沒有吐出來。


    ……這一位得意的時候,也不長了……


    清幀殿內殿裏伺候的人到傍晚時才開了門,裏邊傳話說要上一點清淡的小菜粥米來。貼身的幾個宮女忙伺候進去了,但是沒到內室裏,裏邊是乾萬帝自己親手接著,沒有讓人進去伺候。


    捧盒裏也很是精致,一碟子豆皮蟹黃包子,一碟子鵝油奶酥,幾樣清淡小菜,一碗酥酪盛在鴛鴦描紋瓷碗裏,配一個同樣花紋的勺子。乾萬帝打量了半晌,對明德笑道:“那禦膳房的廚子倒是有趣得很!”


    明德壓根不理他,蜷在龍床深處,蒙在被子裏,鼓鼓囊囊的小包子似的。乾萬帝一手端著碗,一手去掀被子,掀了一下就看見那被角被明德揪在手裏,抓著不讓掀。他再稍微一使力,明德手上軟了軟就握不住了,裸露出來的一截小臂上都是或紅或青的吻痕,在靡亂的空氣裏帶著說不出的委屈和害怕的意味。


    乾萬帝隻覺得一點火氣又從心裏燒上來,不禁伸手去摟著明德的肩膀把他環過來,低聲問:“哭什麽啊你?這麽長時間都改不掉這點毛病,受點疼就哭,我還沒死呢你哭成這樣……”


    明德又往被子裏縮了縮,乾萬帝哪受得了他這樣,直接就摟過來靠在自己懷裏,拿勺子慢慢的吹了一勺粥給他喂過去。


    明德抬手就要打翻那勺子,被乾萬帝眼明手快的按住了:“吃完了就讓你去見太子,不然我看看誰敢放你出這個門?”


    “……”明德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小心的低下頭去吃了一勺子粥,低聲說:“……好燙。”


    乾萬帝嚐了一口:“不燙啊。”


    明德於是有點惱怒,臉一偏,一聲不吭。乾萬帝心情很是不錯,看著也好玩,明知道是這小東西找茬不給人痛快,也就權當不知道,一邊哄著一邊慢慢的把粥吹涼了。就這麽一碗粥,足足喝了一個時辰,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折騰到晚膳時分才開了門。宮人都一窩蜂的跟在後邊,就隻見乾萬帝打橫抱著一個男孩子出來,那男孩子裹在雪綢裏,玉雕一樣,埋著臉,露出一個薄薄的耳朵尖兒。


    乾萬帝倒是很愉快的樣子,吩咐宮人:“去找一個大毛的元狐裘來,晚上天冷,罩一個羽紗的披風,帶他去東宮見太子去。”


    張闊忙答應了,忙著使喚人去準備車馬。那一趟倒是比皇上起駕還要麻煩,不過是一頓飯工夫行程,卻林林總總準備了一堆東西,隻差把明德裹成一個雪毛團子塞進車裏去了。


    張闊跟在後邊笑道:“奴才聽說小貴人在天山下凍傷了心肺,特地讓人請胡太醫熬了湯藥,待回來喝呢。”


    乾萬帝點點頭,半晌突而道:“張闊!”


    張闊忙道:“奴才在。”


    “叫幾個可靠的人,把湯藥送東宮去看著他喝了。”


    張闊答了聲是,卻又有些為難。明德的脾氣怎麽壞是不必說了,哪個宮人沒有領教過?乾萬帝親手伺候他逼著他都不一定能把那碗湯藥喝下去,別說奴才們了!不被跳腳摔碗的鬧回來就很不錯了!


    他剛要出聲提醒乾萬帝這一點,卻聽乾萬帝低聲道:“……那個藥倒是不要緊,關鍵是找兩個鎮得住的人好好的提醒下太子,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說錯了一句,別怪朕……不給他留這個太子的情麵!”


    東宮建在宮城的東南邊,和正泰殿相依,原先是有讓太子勤於朝政的意思的,但是到了後期,卻被乾萬帝建了一道宮牆,兩下分隔開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皇上不喜太子的原因。但是奇怪的是,就算再怎麽不喜歡太子、再怎麽打壓東宮的勢力,太子也沒有真的被廢掉。這個太子之位雖然坐得危險,但是也沒有什麽別的皇子可以代替的。


    車馬過了宮牆,前麵就是東宮。明德坐在車裏昏昏欲睡,不妨突而車一停,隻聽前邊隱約有人聲傳來,接著就聽宮人好言好語的勸:“……清河公主請回吧……皇上說送來見太子,別人一概不許見的……”


    那宮人隻說到一半,突而車裏傳來明德的聲音:“前邊可是清河公主?快快請進來!”


    那太監還想搬出皇上的話來說,轉念一想卻想起早上被拖出去打的幾個奴才,立刻眉開眼笑的連聲道:“是!是!公主請這邊走!”說著便急忙過去拉開了車簾。


    車簾裏極為寬敞,明黃地毯鋪地,足足有個小房間那麽大,明德要站起身走兩步才到門口,一伸手把阿醉拉起來,笑問:“你怎麽來了?怎麽不把小孩子帶來玩?我一直惦記著你的小孩子呢!”


    阿醉反手按下車簾,回過頭看著明德。隻一年不見,她已經升了良娣,比原先富貴了很多,但是在那孔雀裘衣、金紅妝飾中,又顯出整個人難以言喻的蒼白。


    明德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太子呢?”


    阿醉有些顫抖,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才能強行壓抑著自己說出第一句話來:“太子已經被圈禁了!”


    明德悚然一驚。他和阿醉久久的對視著,常年在這宮裏明爭暗鬥鍛煉出的那根神經驟然繃緊,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籠罩了這華貴豪奢的車廂。


    “那……那皇後呢?”


    阿醉捂住自己的嘴,用力之大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籍以這種辦法才能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明德隻覺得自己的心沉到了穀底去,他全身冰涼:“……皇後呢?太子為什麽被圈禁了?皇後在哪裏?”


    阿醉無聲的哽咽著,拚命的搖頭:“皇後她……她已經……已經被……賜死了……”


    明德隻覺得自己全身一軟,無聲無息的跌坐在車座上。


    阿醉蹲下身,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皇上當初發覺東陽王晉源要起事,所以不讓他出京,打算圍剿王府……皇後偷偷派人護送他出京,希望可以……可以讓這皇宮換個主人……但是後來事情敗露,皇上一怒之下……這事一直保密,皇上怕您知道,對外一直說是皇後深居修佛,但是東宮裏人人都知道皇後已經……”


    明德隻覺得雙手發抖,幾乎說不出來一個字。


    “您快逃吧!”阿醉緊緊攥著明德的手,用力之大,長長的、華貴的指甲都深深刺進了肉裏去。


    “——據說皇上已經說了,這次回來,就不打算放您走了。您去原先皇後宮裏看看吧!已經推翻了打算重建新殿了,就是以後給您準備的!……您快走吧,快走,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京城!皇上的意思都已經很明顯了,這次您要是不交兵權,下輩子就別想走出寢宮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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