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村莊化為了廢墟, 慘桓斷壁上飄散著嫋嫋的青煙,在黎明的天光下寂靜得好像已經沉睡了千年。


    什麽人都沒有, 一點聲音也沒有。明德記不得自己到底推了幾家的門,裏邊都是一邊雜亂, 被褥一窩團著,沒喝完的水在桌子上放著,孩子練了一半的字也攤著,但是一個人也沒有,所有人都逃到深山裏去了。


    他一直跑回漢北大營,林冰早就等在門口,見麵立刻跑過來一把拉住:“你上哪兒去了?!”


    明德哪有心情和他糾纏, 林冰緊緊抓住他:“東陽王來了!凡是帶軍職的都要去接駕, 你再亂跑會惹出麻煩來的!”


    明德皺了皺眉:“李晉源?他來幹什麽?”


    林冰哽了一下。沒有人告訴他,這個新來的欽差大臣聖寵深到可以直呼王爺名諱的地步啊。


    晉源在大帳裏把羊奶一口飲盡,好不容易驅散了連夜趕來的寒氣。一個副將走進來,對晉源、林冰、明德他們幾個鞠了一躬, 低聲道:“人帶來了。”


    林冰對他們幾個解釋:“是幾個士兵發現的, 一開始以為是卓玉,因為麵貌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抓到以後才發現是個姑娘。因為不確定是不是卓玉的親戚之類,所以才帶了來。正好王爺前來督軍,末將不好做主,請王爺定奪吧。”


    明德微微一驚:“一模一樣?”


    林冰點點頭。這時候外邊帳簾被掀開了,幾個副將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那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 看上去人人都想爭著扶那個女子一把,但是又沒有人敢;每個人都在注意著別人的動作,但是又竭力的遮掩著,做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樣子來。


    東陽王晉源是個好美女的,雖然自請出關為皇兄保家衛國,但是本性改不了,一見那年輕女子的臉,便哈哈一笑,道:“果真明豔。”


    隻見那個女子細眉長眼,眉梢微吊,皮膚細致白皙,隻穿著一身淺藍褂子、鵝黃裙子,不是很托的顏色,卻被她穿得好像泛出一層淡淡的玉光一般。那一舉手一投足都溫婉細巧無比,最柔順的江南大家閨秀也學不來那樣的風情。


    若是不看這周身的氣質,單憑眉眼五官來說,倒是十成十的像卓玉。


    明德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這不是卓玉的……妹妹麽?”


    晉源向他看一眼,驚問:“上官大人如何知道?”


    明德張了張口,接著慢條斯理的問:“王爺既然受命督軍,自然是在皇上麵前下了軍令狀要保家衛國、血染沙場的。既然誠心如此,為什麽不下功夫對敵軍情況琢磨一番呢?敢情王爺的時間,都用來向皇上剖心表白一番熱誠了麽?”


    幾個從京城跟來知道上官明德口舌淩厲的人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東陽王晉源麵色變了幾變,訕訕的笑道:“本王也是……也是剛剛才到……”


    明德又開口要說什麽,熟知他性情的官員立刻打岔開來:“上官大人!我們不如問問看這個姑娘,看她和卓國師是什麽關係?”


    晉源立刻接口:“對對對!這位姑娘,你是西宛人?”


    那個女子顯然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裏來,也不知道坐在自己麵前的人是什麽來頭,更聽都沒聽過卓玉這兩個字。她隻隱約知道自己是個棄嬰,被好心人撿去養大,對其他的都一概不知曉。


    幾年以前,突而有西宛王宮的人來找她,什麽話都不說,就是每次帶給她足夠的錢和首飾衣服,有時還有一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兒,保證她過得平安和快樂。那些人都稱呼她為小姐,但是並不說她是哪一家的小姐。他們隻告訴她,小姐您的兄長希望您平安老去,家裏太複雜和危險,不希望您沾染上。


    其他的她什麽都不知道,關於卓玉這個人,她一概都不了解。


    明德默然不言。如果不是卓玉突然在營地裏開印了,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去找這個妹妹吧……


    東陽王晉源想了一想,站起身道:“不管怎麽樣,既然林將軍說了卓玉去那個小山村是找一個女人的,那麽很有可能就是去找這個姑娘。兩軍對壘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依本王之見,若是能利用這個姑娘而達到休戰的目的,對兩國的百姓來說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林冰心說開什麽玩笑,卓玉不僅僅是天下第一高手,人家也是號稱天下第一的心狠手辣的啊,區區一個經年不見的妹妹,就能逼迫三十萬大軍撤退?你吃錯藥了吧?


    林冰還沒有腹誹完,明德突而起身道:“王爺好主意!”


    東陽王嚇壞了,立刻警惕的看著他。


    明德道:“還不快快來人給這個姑娘安排一下住宿,請王爺立刻修書一封派使臣送去西宛國大營,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


    東陽王心說,就算你要諷刺我,也諷刺得稍微明白一點吧。誰料明德向他一瞥,立刻幾步走來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高聲道:“王爺實乃妙計安邦!待回朝後,林將軍和下官一定要向皇上大力頌揚您的錦囊妙計!”


    晉源說:“我我我我我……”


    明德高聲喝道:“來人!還不快快給這個姑娘安排行宿?”


    可憐的東陽王晉源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帳外大風呼呼的刮過,他茫然的環顧周圍,問手下:“……這次他不是存心諷刺人?這次他不是?……”


    書信很快被送去了西宛國的軍隊大營,上邊客客氣氣的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其實真正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說我們抓到了你妹妹,如果不想她被掛城樓的話,那麽請你明天單獨來雲州翠霞山巨石地進行兩方和談吧。


    使臣很快就回來了,據說卓玉壓根懶得修書回答,直接傳了一個口信,隻一個字:好。


    一個好字,多少輕蔑,盡在其中。


    使臣看看首座上幾個將軍王爺們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賠笑道:“那個卓國師也是不成了,屬下進帳的時候,他倚在榻上,那個臉色白得都不像活人……”


    東陽王晉源甚為得意,道:“這樣就好了,等西宛國大軍退兵之後,這數十萬戍邊將士便可以退兵回京了!”


    林冰卻沒有喜形於色。他和明德互看一眼,心裏都有點說不出來的虛浮的感覺。


    一個能在三千精兵圍追堵截中成功脫身的天下第一高手,一個可以一劍連斬三人的鐵血將軍,是這麽好威脅的人麽?


    如果沒有親眼見過,那麽別人再怎麽傳說他厲害,那也隻是傳說而已;然而親眼見識過之後,一切就不一樣了。那種直入骨髓的恐懼放在那裏,一想到要和這樣一個人麵對麵,並且還要對之進行威脅,那是很可怕的。


    林冰並沒有讚同東陽王晉源的話。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明天王爺、上官大人和我一同去罷。末將雖然不濟,但是一定盡力保得諸位全身而退!”


    林冰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卓玉這次也確實是急需這個妹妹。他開印開了一半被抑製住了,但是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沒有同族人的一口血,說不定以後有一天還會複發。


    雲州翠霞山的巨石地在山穀中的一片平原上,有上古戰場留下的巨石陣型,號稱一石可困三千人,如果沒有古陣圖引路,是絕對進不去的。東陽王晉源一邊看著古陣圖一邊在前邊帶頭,幾個心腹副將在後邊牢牢看住那個年輕女子,到了約定的時刻,隻見空中急掠來一個黑衣人影,定睛一看時才看見是卓玉,輕裘緩帶、衣袂飛揚,直直的站在眾人的麵前。


    他開印開到一半被強行抑製,雖然圖騰不動,但是也不會縮回去,龍爪隱約可以從袍袖中的手臂上露出來,幾縷龍須也在後頸上若隱若現。明德注意看他臉色,隻覺得果真難看得很,心裏便想,這人果然是撐不住了。


    這時他眼睛一瞥,隻見卓玉身後不遠處一個人沉默的站著,仿佛有監視之意。雖然距離較遠不大清楚,卻能看見那赫然是路九辰!


    那個女子見了卓玉,愣了愣便哽咽著大聲問:“哥!”


    卓玉臉上頗有些動容,一時竟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半晌才低低的道:“……阿珍……”


    阿珍向前跑了兩步,隨即被左右攔了下來:“姑娘……”“姑娘別衝動啊!”“姑娘,稍微等等吧……”這些人也有趣,若是普通人質,當然不會和顏悅色如此;隻是這個阿珍生得非常好看,日常看守的士兵連重話都沒有一句,天天想辦法哄她開心。


    林冰朗聲道:“卓國師!既然這樣我也不多說了,令妹的安危全在您一念之間,您自己看著辦罷!”


    卓玉冷笑著問:“林將軍這話我卻不懂。諸位想要什麽?不妨明說。”


    林冰向左右看一眼,見沒有異議,才說:“兩國百姓當然是以安居樂業為先,既然這場戰爭是國師發動的,那麽當然也就應該由國師來結束!”


    卓玉默然不言,半晌道:“……大軍可以後退一百裏……”


    林冰鏗然拔刀,遙遙的指向了阿珍:“國師帶兵,一日可前進三百裏,區區一百裏算得了什麽?”


    卓玉看他刀尖一閃,臉色霍然一變,幾乎要立刻衝上來。林冰左右的親兵立刻作勢要上前攔阻,一時氣氛劍拔弩張,仿佛一繃就要斷了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隻聽幾聲咳嗽,卓玉一驚:“阿珍!”


    眾人扭頭一看,隻見阿珍一手捂住胸口,咳得跪倒在地,隨即咳著咳著就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來。林冰上前兩步,突而隻聽風聲呼嘯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卓玉已經飛身而上,一把扶起了阿珍。


    阿珍隻咳了幾聲就沒了氣息,轉眼之間額角就浮上了一層黑氣,同時一股血腥氣也散發出來。這一切的症狀都來得太快,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隻有卓玉的臉色一下蒼白:“阿珍,你這兩天……這兩天是不是去了雲州?”


    阿珍虛弱的點點頭。


    林冰突而反應過來:“雲州浙縣?那不是剛剛因為瘟疫而被封城了嗎?”


    卓玉的手指都在顫抖。從來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如此失態,就算是無數人在他眼前肢體分離,他都沒有過這麽明顯的驚慌。


    真是報應,自己散播的瘟疫,竟然被自己唯一的親人傳染上了。


    世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竟然恰巧的應在了這裏!


    明德看看顯然手足無措的林冰,上前一步問:“有解藥嗎?”


    “有,”卓玉說,“但是在我大帳裏。”


    他抱起阿珍,回頭剛走一步,眼前刀戟相交。林冰高聲道:“國師!三十萬大軍進退,盡在你你一聲令下!”


    卓玉麵無表情,而額角已經冒出了細細的冷汗。懷裏阿珍劇烈的咳了幾聲,幾口青黑色的血從唇角湧出來,洇進了卓玉黑色的衣袍裏。


    這種瘟疫會潛伏幾天,發作起來很快,血液、唾液、水流相交就會感染,一旦發作短短幾個時辰就會痛苦不堪。從這裏快馬加鞭趕到西宛國大軍的營帳要兩三個時辰,這時趕過去,已經快要來不及了。


    阿珍竭力抬起手,抓住了卓玉的前襟:“哥……”


    卓玉低下頭,從未謀麵、一母同胞的妹妹,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微笑:“能見你一麵我就很高興了……”


    她咳了幾聲,低聲道:“要是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生活就好了,你知道爹娘在哪裏嗎?他們……為什麽不要我?”


    卓玉沉默半晌,溫言道:“他們都很愛你。”


    阿珍盯著他,顯然這話並不可信,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相信的笑容。


    “那樣的話,就好了……”


    卓玉默然闔上眼,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淡淡的道:“……我回去後,西宛國就會退兵……”


    林冰臉上神情明顯一鬆。


    凜冽的山風呼呼作響,卓玉的話飄散在風中,就像是斷裂的錦帛一樣零碎不堪:“……我這個人雖然不是良善之輩,但是說過的話,不會反悔。明天一早我就會率兵回國,從此三十年之內,兩國不犯!”


    鏗鏘一聲,兩把交叉的刀戟猛地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出去的路。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隨風飄來了一陣燃燒枯草時發出的焦味,隨即黑煙狂起,刹那間就環繞了巨石陣所在的地方。眾人都是悚然變色,抬眼一望,隻見林立的巨石之外,喂了油的火苗已經從四麵八方燒了過來!


    林冰厲聲喝道:“誰?!”


    隻聽嘩啦啦一聲刀箭聲響,一隊隊身著東陽王府軍衣的親兵從巨石陣之外冒出頭,紛紛拿弓箭對準了他們。東陽王晉源站在陣勢之外,手裏拿著一個火把,長笑道:“對不住了各位!一將功成萬骨枯,各位就暫時充當一下我金鑾殿下的第一道台階吧!”


    這個劇變來得實在是太過突而,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明德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把揪住卓玉:“這人不是一直和你們西宛勾結的嗎?!”


    卓玉冷冷的道:“我怎麽知道?你看他這樣子,早就把我也算計進去了!”


    東陽王晉源朗聲道:“不錯!卓國師,我本來以為你就算成不了英雄也能成個梟雄,誰知道你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就做到了這個地步!今天算本王對不起各位了,等各位死後,本王就能名正言順的接手漢北大營,立刻就啟程率兵逼京,他日若是登基為帝,各位都是開國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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