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大選采女, 由地方官保舉推選上士族門第女子千餘,全都是十四到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 坐在騾車上按地位先後、年齡大小排次序。其中家裏出過嬪妃的、以前選過的、年齡大的排在前麵,經過一天的行駛之後由城門到達宮門, 然後在太監的引導下進入宮中。


    第一輪先是粗看,由宮中的太監、年長的嬤嬤們檢查儀表家世,相貌寡淡的、神情凶惡的、麵相不宜生養的被淘汰掉,留下來的還剩五百餘人。這五百餘人留宿外宮城的儲秀宮裏,第二天再排成兩個到三個一排的順序,依次進入修元殿,由皇後和太後隔著珠簾看了, 選出兩百個左右的留下牌子, 供皇帝進行下一步的選擇。


    上一次選秀女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留下的卻隻有十個,十個中指給各王府宗室的有三個,不得寵幸出宮的有三個, 得了寵幸但是位份很低的三個, 分別是寶林、才人和美人。唯獨一個丁尚書家的小姐一路封了貴妃,還懷了龍種,卻莫名其妙的暴病身亡了。


    一群女孩子們擠在禦花園裏嘰嘰喳喳,互相交換著打聽來的宮中情報:當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卻後宮不豐,至今隻有一個皇後、一個昭容及低位嬪妃數個,皇貴妃和四妃的位置空缺。至於龍種, 成人的有太子一個,卻很不得聖心;未成年的幾個,母親卻都不是平頭整臉的高位後妃。近兩年來後宮一無所出,雖然當今丁昭容受寵,但是入宮以來一直沒有身孕。想必皇上對當今後宮,是很不滿意的了。


    都是青春年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各自都存了一番互相比較的心思,一會兒是你碰了我的珠釵,一會兒是我撞了你的衣裳,鬧了半晌,宮中嬤嬤們嗬斥了幾次才安靜下來,排著隊一個一個的從修元殿外的太監嬤嬤們眼前走過去。其中相貌不夠好的、家世不理想的,當即便被淘汰了,而好的則在殿內的桌案上放下牌子。那修元殿裏掛著珠簾,珠簾後隱約坐了幾個宮裝麗人,便是宮內的嬪妃前來選人了。若是運氣不好,被留了牌子卻夠不上采女的資格,便有可能會被送去各宮做大丫鬟;那樣的話,得到聖寵便是一個非常渺遠的夢想了。


    丁昭容身為皇後之下第一個得寵的嬪妃,自然也帶了心腹宮女嫋嫋婷婷的前來,隔著珠簾看了半晌。宮女盯著外邊,低聲道:“娘娘,前頭走來的這個,和過去的這個,都姿色不錯呀。”


    丁昭容一使眼色,身後的太監立刻記下那幾個采女的名字。這幾個姿色不錯的女子,於是便注定要從第二輪裏刷下來了。


    宮女道:“可惜容貌能勝過我們娘娘的卻是不多,皇上的聖寵,一定能一如往日。”


    她說的是好聽話,其實聖寵早就不複以前了。隻不過不僅僅是丁昭容宮裏,其他宮裏的人也很久沒見到皇上的麵,所以才顯得她仍然是比較重要的那一個罷了。


    人人都傳言說皇上天天晚上宿在清幀殿裏,侍寢的那人也沒有位份,卻異常得寵。據說那人體弱多病還有肺癆,為了治這個病,太醫院專門有專人隨時通傳,三夜三更經常會有太醫被緊急通傳入宮。


    前些日子胡至誠還被錦衣衛抓著半夜覲見,據說回來後便三緘其口,底下幾個嬪妃派人去威逼利誘了多次,卻沒問出來半個字。隻聽那隨行去的藥僮說,那清幀殿裏的小貴人極其的豔色;雖然病弱到蒼白的地步,乍一看上去就像是鬼,但是那也是個世人不能觸及的豔鬼。


    豔鬼?丁昭容心裏冷笑,嫉恨得心裏簡直要滴血。


    是的,那個男孩子的確好看得很。雖然神似皇後,但是比皇後的相貌,又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去。


    幸虧是個男孩子,若是個女兒家……隻怕連二太子,都早就養下來了!


    丁昭容正沉思著,突而隻聽宮女吸了口氣,道:“娘娘快看,那狐媚子倒生得不錯!”


    丁昭容一個激靈,定睛一望,隻見是一個穿鵝黃紗衣、約莫十□□的女孩子,尖瘦臉兒,單薄身材,皮膚格外的白,那五官又格外的精致。在精致之中,隱約有種說不上來的麗的味道,那眉梢眼角、口唇下頷,竟然很像……


    很像那個……那天晚上那個男孩子!


    丁昭容雙手都顫抖了起來。這是什麽?這算什麽?簡直就是怕什麽來什麽!


    皇上就是喜歡那種樣子,一個已經立了後,一個男孩子又寵成這樣,要是再來一個女的,四妃的位置還有的跑嗎?


    “姆姆!”丁昭容顫抖著聲音,叫身後陪侍的乳母,“——去……去告訴掌事太監,這個女子體格太弱,不利於生養,篩下去!”


    乳母一看丁昭容嚇成這樣,立刻應了一聲,偷偷的跑去找相熟的太監。那邊太監也知事,立刻拉長了聲音道:“——三百五十八號常氏——不利生養——摞牌!”


    摞牌的意思就是落選了,和“留牌”是相對的。那個女子踉蹌了一下,漲紅了臉,剛要跑出去,突而遠遠坐在首席上的張闊尖聲道:“傳皇後娘娘懿旨——!”


    “三百五十八號常氏——”


    “——留牌!”


    大門洞開,百鳥朝鳳花輦簇擁著神仙妃子似的皇後,在一片堂皇中緩緩走來。


    眾采女紛紛跪下,齊聲嬌呼:“民女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後目不斜視的穿過長長的跪了整整幾百米的隊伍,走到大殿首座上,宮女流水一般奉上軟墊香茶、宮扇鮮果,皇後鄭重落座,才有太監一層一層的傳下旨意:“娘娘有旨,眾采女平身——!”


    丁昭容緊緊的咬著牙,臉上泛出紅,好像連眼底都泛出了血絲,半晌才上前去欠了欠身:“臣妾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大安?”


    皇後轉眼一看她,微微一笑,招手道:“那個常氏,過來給本宮看看。”


    常氏慌忙起身,邁著小碎步走過來,雖然害怕卻沒有失了方寸,深深的福了一福:“民女雲州常氏,拜見皇後娘娘!”


    皇後仔細看她一眼。那女孩子比明德要豐潤一點,但是並不明顯,五官生得輪廓鮮明,仔細看有種戾氣,但是偏偏這樣顯出的奇異的豔色,像極了明德。


    皇後默然半晌,道:“……果然是個好模樣。”


    又轉向丁昭容,笑道:“本宮看她不錯,便留給明天皇上看罷。妹妹以為如何?”


    丁昭容銀牙緊咬,佯裝歡快,一口應承下來:“姐姐說什麽當然就是什麽了!”


    剩下的篩選便是太後不來、皇後萬事都好說話,竟然沒有篩下去多少人,原本定了留五百個,而今一數竟然有八百。


    乾萬帝晚上處理完了公務,剛回到清幀殿便聽說了這個消息。明德坐在窗欞邊,裹著個雪裘,尖尖的下巴冷淡的揚著,麵無表情。


    乾萬帝過去一把板著他下巴,問:“你心裏高興得很吧?”


    明德撇過臉去,眼睫密密的急促的扇著,一點細碎的陰影就這麽在雪白的臉上晃動。乾萬帝看了,心裏又有一點火氣慢慢的燒上來,忍不住伸出拇指指腹在他臉上用力摩挲著,低聲道:“別說八百,八千也沒用。你就老老實實的呆在這裏吧。”


    明德突而狠狠一把打下來他的手,緊接著乾萬帝一把攔腰扛起他,淩空一抱,緊緊的按在了自己大腿上。


    四周宮女都慌忙而沉默的往後退,明德拚命掙紮著,伸手去抓起自己能夠到的東西,狠狠的砸。書案上的奏章被扔得一地都是,名貴的瓷器被打得稀裏嘩啦,乾萬帝特地吩咐下來給他解悶的精致的小玩意兒被掃到地麵上,若不是乾萬帝攔著,明德也許會撲上去用腳踩。


    暴戾得就像發狂的小獸一樣。


    乾萬帝結實的胳膊緊緊的攔腰環抱住他,俯在他耳邊低聲問:“怎麽?怎麽沒了那閑情逸致再抄一部蓮花經了?”


    明德尖聲叫著:“——放開我!”


    乾萬帝反而勒得更緊,掙紮間胸口一痛,原來是明德的胳膊肘狠狠的向後打中了他。


    這小東西打人還挺疼,乾萬帝皺了皺眉,明德又變本加厲的打了過來。乾萬帝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嚓一聲骨骼脫臼的聲音,仿佛震蕩了空氣,一波一波的刺激著耳膜。


    明德啊的叫了一聲,細細的,顫顫巍巍的,就像是一隻被擰斷了爪子的小貓。


    乾萬帝覺得自己難以忍受。掙紮間他無數次的想把明德扛起來丟到床上去,用最粗的鐵鏈鎖起來,肆意的侵犯他,恣意的在他身上發泄欲望,聽他細弱的嗚咽和哀求。


    他站起身,緊緊地抓住明德的頭發,粗暴的親吻他的唇舌。這個小東西牙尖嘴利,他那薄薄的、形狀優美的唇間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是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的、窮凶極惡的撕裂別人的心髒。


    隻有在那張嘴被用力親吻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才有可能讓人感覺到那麽一點的安全。


    他強悍的掃蕩著明德的口腔,直到感覺到抓著自己前襟的手已經沒了力氣,才猛地鬆開。明德軟在他懷裏喘息著,溫軟的身體蜷成一團,一隻手就可以抱起來的樣子。


    乾萬帝伸手去摸他的臉,竟然摸到冰涼的液體:“……你哭什麽?”


    明德不說話,僵得好像一隻隨時準備撲上來、用他那還沒長齊的奶牙咬人的小獸。乾萬帝用力板起他的臉,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那清黑明亮的眼裏流出來,不管他怎麽去抹都抹不掉。


    乾萬帝用粗糙的指腹用力的去抹他的眼淚,低聲問:“你哭什麽?……嗯?那天不是也很好嗎?你怕什麽?”


    明德還是不說話,微微的打著抖。乾萬帝把他抱起來,大步走到龍床邊上,把他按倒在床邊,然後自己跪在地上,捏著那截削瘦的手腕哢的一聲,把骨頭重新接好了。


    明德一動不動的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裏,乾萬帝用力扒下被子,摟著他貼在懷裏。他用力是這麽大,以至於手臂上都暴起了青筋,好像就要把明德的身體從中間生生勒斷一樣。


    “你到底要什麽?”乾萬帝問,“權力,金錢,地位,威信,萬眾膜拜,四海歸依……甚至是這天下我都能給你!你到底要什麽?你到底有什麽不滿足的?”


    明德撇過臉不去看他,乾萬帝跪了下來,把他緊緊的樓在懷裏,低聲問:“你到底要什麽?隻要你開口,隻要你說出來給我聽……明德,隻要你開這個口!”


    “……”明德闔上眼,反問:“——你又問我要什麽呢?”


    乾萬帝霍然起身,去拿了什麽東西過來,硬塞到明德麵前。


    明德低頭一看,是筆墨紙硯和一本妙法蓮花經。


    “再抄一本給我……”乾萬帝跪在地上,把明德緊緊的按在自己懷裏,聲音沉悶得好像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再抄一本給我好不好?求求你,再抄一本,我一定好好保留著,誰都不給看,誰都不讓碰……”


    他胡亂的親吻著明德的臉,唇舌滾燙:“……明德,求求你,求求你……”


    明德笑了起來:“我不抄。”


    那個笑意說不出來的扭曲,豔麗到讓人發指的地步。


    “李驥,”他說,“除非你殺了我,把我的手剁下來,否則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抄一個字的經書。”


    乾萬帝抓著明德,從龍床上猛地拖下來,明德在他身後踉蹌著跌倒了,隨即被一路拖到了書案邊,摜在巨大的扶手椅裏。乾萬帝抓著他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讓明德的指關節發出了哢哢的聲音;他往明德的手裏硬塞進筆,聲音尖厲以至於刺耳:“——你抄不抄?!”


    明德無聲而劇烈的掙紮著,他們兩個扭打在一起,扶手椅被摔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久久的回蕩在金碧輝煌的寢宮裏。


    乾萬帝狠狠的把明德按倒在地上,抓著他的手指,一點也不在意明德生生的咬著他的手臂,血一滴一滴的流在厚重的異國地毯上。


    “你抄不抄?”乾萬帝厲聲問,高昂的聲音裏全是壓抑不住的驚恐和倉皇,“——明德,你敢說不抄,你就給朕試試看!”


    明德眉心劇烈的皺在一起,這樣讓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種明顯的厭惡的感覺:“你做夢。”


    乾萬帝猛地放開他,站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出門。


    明德躺在地毯上,顫抖著喘息了一會兒,聽見門外傳來乾萬帝的怒吼,飄散在空氣中,好像很遠很遠,遠得無法觸及。


    “……隻要他一天不抄出蓮花經,就一天不給他吃飯!……我看他能強到什麽時候,我倒要看看他什麽時候跟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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