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萬帝不在後宮裏,這個時間他還在禦書房和大臣議事。西宛國使臣就要來京朝拜、遞交國書了,很多事都擠壓在案頭上不得不處理。


    憑心說乾萬帝不是個昏庸荒淫的皇帝,盡管上官明德有時會痛罵他昏君,實際上他並不是總那個樣子的。前朝定一月四次早朝,到了乾萬帝這裏便是日日早朝,定期檢查臣工績業,獎罰分明有度,朝堂秩序井然。可以說雖然作為一個男人來說他的確有些失德;但是作為一個皇帝來說,他還是很英明果斷的。


    宰相夏徵結束了對西宛國使節覲見的種種安排闡述,一抬眼便望見乾萬帝默默的坐在書案之後愣神,連忙低下頭去,輕咳了一聲。


    乾萬帝猛地回過神來:“宰相啊。”


    “臣在。”


    “春闈結束了是不是?”


    夏徵愣了愣:“……剛才巨鍾敲響,臣想是結束了。”


    乾萬帝點點頭,然後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麽連續性的道:“那既然這樣,太子也不小了,至今沒有大婚,皇後說你小女兒秀麗知禮,朕看就聘為兒媳吧。宰相看怎麽樣?”


    夏宰相一抖,隨即跪下三拜九叩:“臣謝陛下恩典!”


    今天的太子妃,不出意料的話,就是未來的皇後了。


    其實這個“意料”在宮裏並不鮮見。一塊帶了點料的點心,幾句居心叵測的話語,甚至帝王的一時之念……都有可能造成這個意外的發生。有太多太多的差錯可能會造成通向皇後的這條道路被徹底毀滅,與此同時對穩固的做法,就是確保太子登上皇位。


    明德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記著讓權傾一時的夏宰相的女兒坐上太子妃位,為此不惜鳩殺了夏昭儀。姐姐若是做了天子妾,妹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當太子的正妃的。


    至於他順手栽贓給了丁貴妃娘家,那就純粹是上官明德式的陰毒小人做法了。


    乾萬帝一時很有些看不起明德背地裏的小動作,但是真要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他總不能真的把明德處理了吧。他所能做的所有事,就是明明知道明德天天盼著他下旨給太子封妃,但是卻偏偏按著這道旨意不發。從冬天熬到開春,他眼看著明德天天心裏抓癢一樣的撓,天天在身邊轉悠著欲言又止,卻慢悠悠的就是不放他個痛快。


    你不是跟我玩小聰明麽?我偏偏讓你玩不成。


    乾萬帝原本打算拖個一兩年的。拖個一兩年,慢慢的尋個錯處查辦了上官家,一個入了罪籍的無官無職的孩子,很容易就落到自己手裏了。但是眼下事發突然,他打算做一件很對不起明德的事,可能會讓那小東西炸毛甚至跳牆……所以他不得不在這之前,稍微給一點補償,一點緩衝。


    乾萬帝咳了一聲,道:“愛卿平身吧。朕看太子也拖不得了,找個黃道吉日就把大典辦了吧。”


    夏徵剛想開口謝恩,突而張闊從身後水晶簾裏掀簾走出來,俯在乾萬帝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乾萬帝臉色一變,站起身來一句話都沒說,徑自就向內堂裏去了。


    滿堂臣子都是一愣,張闊立刻站起身,一揮拂塵,肅然道:“列位臣工聽旨:有事明日再議,今日退朝——”


    這個“明日再議”是張闊自己加上去的,其實要是真的有急事,下午也可以托人送進宮裏去。但是張闊估摸著,皇上看到明德以後一定不會輕易離開,那麽今天下午要是讓皇上有心思去處理公務,怕是不可能了。


    宮人圍著正泰殿內室裏的明德端藥喂水,突而乾萬帝砰的一聲一腳踹開門,徑直就這麽闖了進來。


    宮人忙齊齊跪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不耐煩的揮手讓他們免禮。還萬歲呢,這會兒人都快沒氣了,還萬什麽歲!


    太子身邊的阿醉正走到門口打探情況,一見乾萬帝在裏邊,頓時止住了腳步。誰料她緋色的衣裙一角飄出來還是被乾萬帝看見了,她剛想避開,就聽裏邊皇上說:“尚宮進來!”


    阿醉忙走進來福了一福:“奴婢參見陛下……”


    乾萬帝打斷了她:“太醫人呢?人都沒意識了怎麽還給捂這麽厚的被子,想捂死他麽?你是宮裏做老了的女官,這個都不懂得弄?”


    阿醉心說我還沒有進來,這又管我什麽事?她立刻跪下去道:“那幫奴才不懂事,奴婢親自來照顧明德公子罷。皇上事務繁多,還是……”


    乾萬帝再次打斷了她:“朕不能呆在他身邊嗎?”


    阿醉立刻道:“奴婢不敢!”


    她在太子宮中算得上是一個管家的角色,皇後當作半個女兒看待,皇帝看她平日裏忠勇果決甚於太子,也不大多說她什麽。阿醉親手拿了雪裘過來換下那床錦被,結果乾萬帝一看,不耐煩的問:“沒有更輕點兒的東西了嗎?”


    阿醉忙道:“奴婢這就去拿陛下的火狐裘來。”


    乾萬帝身邊的一個太監總管一驚,還沒來得及提醒那不合體製,便被阿醉一掐手背,趕緊退了出來。


    一會兒火狐裘拿來了,阿醉剛要給明德換上,便聽乾萬帝哼了一聲說:“朕自己來吧。”


    從來沒有伺候過人的皇帝,於是便小心翼翼的在不驚動睡著的明德的情況下,一點一點的褪下了被子給他裹上火狐裘。阿醉匆匆一瞥過去,隻看見明德肩胛上一塊青一塊紫的痕跡斑駁,有的還滲著血跡,不由的暗地裏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哪裏是侍寢,簡直就是存心要把人糟蹋死。


    乾萬帝把明德整個裹在火狐裘裏,打橫一抱摟在懷裏,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太監總管忙跟上去問:“皇上這是要去哪裏?”


    乾萬帝一邊走一邊淡淡地說:“從今以後讓他住在朕寢宮裏。”


    太監總管剛要疾呼這罔顧體製,接下來就被乾萬帝另一句話生生的堵住了。皇帝在龍輦前停了步,回頭對他低聲道:“……一切用度照鳳仙宮品級來辦。”


    太監總管一震。


    鳳仙宮品級……那是給當朝皇後的待遇啊。


    丁恍彎腰低頭的進入清幀殿的時候,一瞥之間好像看見皇上懷裏摟著個孩子,但是他沒有看清楚就趕緊低下了頭。


    “臣丁恍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


    乾萬帝一個淩厲的眼神打斷了他,然後壓低了聲音,指了指麵前的書案:“放上來。”


    丁恍趕緊躬身把手裏的試卷送了上去。靠近的刹那間他看到乾萬帝懷裏的少年,單薄的身體裹在火狐裘裏,隻露出一個鼻尖,蒼白得可怕,好像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乾萬帝好像很怕驚動那孩子,盡量不發出動靜的展開了試卷。丁恍低聲道:“稟陛下,太學官謝宏階大人看過此卷,力爭將這位考生點為探花。但是臣看此人言論,便十分惶恐……”


    乾萬帝一動不動的盯著試卷上的筆跡,瘦骨嶙峋的瘦金體,即使考卷封住了姓名,他也能看出來那人是誰。


    “荒淫、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乾萬帝一個字一個字低聲讀過去,冷笑一聲:“——響當當的八條罪名啊。”


    丁恍深深的低下頭。


    乾萬帝闔上試卷。當初也是在這張書案前,也是這樣從身後摟著懷裏這個人,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的教他書法。也是這樣初春的天氣,空氣卻冰涼得好像深秋一般,清幀殿外的天穹高遠,卻沒有一隻鳥在天際翱翔。


    那個時候那孩子才多大一點點?那手清瘦又細嫩的被攥在掌心裏,每一處細巧的骨骼都硌著手心,好像稍微用力一握,就能把那骨頭都捏碎了溶進自己的血肉裏去。


    那樣好的字,那樣斐然的文采,如今就在這張書案上一筆一劃的控訴他的罪名:荒淫、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


    明德渾渾噩噩的睡著,頭埋在乾萬帝的懷裏,輕微的呼吸著,帶起微微的氣流,輕輕搔癢著皇帝頸窩上的肌肉。


    乾萬帝放下試卷,淡淡的道:“此人好文筆。”


    丁恍心裏一顫。


    “那就點為探花好了。”


    丁恍抬頭看乾萬帝,高高在上的天子表情肅穆莊重,好像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真實的情緒。


    丁恍三拜九叩,大禮退出:“臣領旨——!”


    大概他的聲音大了一點,乾萬帝懷裏的那少年突而咳嗽起來。乾萬帝猛地一把抱住他,對丁恍匆匆道:“你去吧。”


    丁恍趕緊退出了門。臨關門前最後一眼,就看到乾萬帝一手緊緊摟著懷裏那人,一手撫摩著那人的臉,喃喃的道:“怎麽還在咳……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乾萬帝間十七年初春的某天晚上,太醫院突然被一對侍衛手拿聖旨破開了大門。首座太醫王君義顫顫巍巍的披上衣服,隨即被一把抓住了。


    “太醫院接旨:即刻進宮!”


    值班太醫們被趕鴨子一樣趕上車,一盞茶時間風馳電掣,停下來的時候差點顛斷了他們的一把老骨頭。王君義哆嗦著下車一看,原來是乾萬帝的寢宮清幀殿,在夜色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宮女都竊竊的私語:是那位侍寢的娘娘急病了,病得真重呢……一口一口的吐血,汗濕得換了幾床的床單……


    但是具體是哪一宮的娘娘,卻誰也說不清。王君義扶著拐杖,帶著一幫驚魂未定的太醫們進宮麵聖,乾萬帝坐在內室的巨大龍床邊上,一手撩起床幃,神色間除了陰霾,甚至有一點慌亂。


    王君義率先顫顫巍巍的跪下:“老臣參見……”


    “行了行了,王愛卿快過來看看他這是怎麽了!”


    王君義趕緊撐著拐杖上前去。鮫紗透白繡金床帷裏看不清床上那人長什麽模樣,隻看見一隻手垂在床帷之外,細瘦而纖弱,骨骼都愣生生的支楞了出來。


    王君義道了聲“得罪”,便輕輕的把那手擱在了漆金琉璃捧盤裏,兩個指頭按在脈上切了一會兒。乾萬帝一直緊緊盯著他,末了問:“他怎麽了?”


    王君義猶豫了一會兒,慢悠悠的說:“回皇上,這位貴人脈象澀弱,不甚順滑,似有不足之症……”


    乾萬帝差點一腳把他踢出去:“要你說這些幹什麽!換人!”


    太醫一個個的魚貫上前,每一個都把了一會兒脈,然後都拿“不足之症”、“氣血兩虛”的中庸之言搪塞了一番,好不容易王君義開了個藥方,還是溫吞調養的補血之劑。乾萬帝知道他們這幫老太醫隻知道求穩妥、不求無功但求無過,一看那方子就氣得兜頭給他摔了下去。


    “朕養你們這幫老東西就是為了調養氣血兩虛的嗎!氣血不足會吐這麽多血嗎?一個一個的都是廢物!”


    床帷裏的那人突而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越來越凶,然後他整個人都蜷了起來。乾萬帝忙把他按在懷裏拿手擦他唇角,一擦便是一手的血。


    “你們一幫養尊處優的太醫!連個吐血之症都搞不清楚是什麽嗎?不管什麽情況上來就用氣血兩虛的話來搪塞朕,一個個都想回家去是不是!”


    “皇上,”太醫隊伍後靠末端的一人突而跪了下來,“臣鬥膽請皇上讓臣看一眼這位貴人的臉色,不知可否?”


    王君義猛地轉身,哆嗦著拿拐杖指著他:“胡至誠!你好大的膽子,罔顧體製!”


    那個叫胡至誠的中年太醫一直被人排擠,這樣擠兌的話也習慣了,隻不卑不亢的跪下道:“臣死罪,求皇上做主。”


    要是在平時,乾萬帝一定會和王君義一個想法:這人膽子也太大了。但是這個時候乾萬帝還顧得上什麽,一揮手說:“看就看罷了,隻要能治好看看又不會少一塊肉!你上來。”


    胡至誠謝了恩,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掀開床帷。


    乾萬帝坐在床邊上,一手摟著明德,從肩膀裏整個環過去把他抱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抱得那麽緊,以至於胡至誠過了幾秒鍾才看清楚那淩亂的被褥衣服中明德的臉色。那竟然不是個妃子,而是個最多十幾歲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很漂亮,可以說,比一般的後宮妃嬪還要漂亮。那種少年人的清朗中奇異的混合著柔豔,好像清水中,點著一縷最鮮豔的血色一樣。


    胡至誠低頭道:“臣萬死。”


    乾萬帝聲音有點不穩:“看出來什麽了嗎?”


    “臣萬死,”胡至誠說,“夜間盜汗,咳血,午後低熱,麵若桃花……臣以為,這位小貴人患了屍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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