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太醫院第一禦醫老君眉已經賦閑在家多年了。先帝禦賜了他城郊豪宅廣廈,老人家隻天天在家含飴弄孫,沒事弄弄花鳥,悠閑度日。


    這樣的平靜一直到一輛描金青蓬香樟木馬車停在門前的那一刻起才被打破。老君眉親自率領全家人拜服在門口,三呼萬歲:“臣奉旨——接駕——!”


    乾萬帝躍下馬車,伸手去裏邊抓什麽東西,隻是雪紡車簾擋著看不清裏邊的情況。所有人都把頭埋得低低的,過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什麽動靜,個別膽大的孩子便偷偷抬眼去看。


    隻瞥了一眼,眼尖的就看見乾萬帝一隻手堅決的從車裏拉扯一個人,那人卻鬧騰得厲害,抓著乾萬帝的手往外推。皇帝低聲哄了幾句,卻終究不耐煩了,抬手攔腰一扛,徑自把那人扛了起來,大步往裏走。


    老君眉老臉一動不動,穩穩當當的盯著地麵,眼看著皇帝的明黃龍靴從眼前的地麵上經過了,才聽太監張闊尖細的道:“皇上有旨,平身——”


    所有人都重重一扣頭,然後垂首站起來:“謝皇上恩典!”


    乾萬帝到底是馬背上打出來的皇帝,很懶得講究這些虛禮。他大步走進堂屋去,把明德往巨大的首座上一摔,低聲警告:“你敢在別人家裏給我難堪就試試看!”


    上官明德掙紮得頗為狼狽,又被乾萬帝一路扛進來,臉色漲得通紅,眼底水光氤氳,看得人心裏又癢又疼。乾萬帝心裏一軟,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上官明德冷冷的道:“——臣領旨。”


    那個表情,差不多就是在說:皇上你自重!離臣遠一點!


    乾萬帝頗覺惱怒,冷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愛卿有這個自知之明就好。”


    老君眉穿著太醫院時的朝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對上邊的一切都佯作不見。他見乾萬帝走過來,便低聲問:“陛下所說送來就診的小貴人,就是這個小公子了?”


    乾萬帝冷笑說:“這人牙尖嘴利逞強鬥狠,一不留神就傷人,太醫可要小心應付他。”


    老君眉看那小公子不過弱冠年紀,裹在雪裘裏隻露出半張臉,一雙眼睛利得讓人心寒,卻是眉目如畫冷俊無雙。他畢竟在宮裏久了,什麽樣的淫諱荒唐的事都見過了,知道皇帝身邊有些美貌少年也不以為怪,於是一眼過去心裏就有了底,忙道:“老臣不敢,不敢。”


    他上前去伸手給上官明德把脈,那小公子脾氣卻忒大,把手一縮,頭一偏,一聲不吭。老君眉隻道是這孩子受偏寵,所以被哪宮的娘娘主子教訓挨打受了氣,雖然心裏不以為然,臉上卻沒動聲色,恭恭敬敬的道:“這位小貴人,煩請伸手來,讓老臣給你把脈看診吧。”


    明德默不作聲,隻當作沒聽見一般。老君眉涵養好,又道:“您不伸手,老臣怎麽給你診斷開藥呢?”


    乾萬帝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明德的肩膀,一手一把就攥著他手腕強行扯過來。這幾下動作太大力,明德一腳往乾萬帝身上一踹,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咬牙硬挨了一腳:“……喲!反了你!”


    老君眉慌忙退去半步,道一聲得罪,便隔著黃綾按住明德的手腕。這一探下去就發現他氣血虛弱、脈象紊亂,胸中氣海沸騰,一定是重傷在身。老君眉皺眉把了一會兒脈,輕輕的把明德的手腕放下,跪地問:“得罪了,公子解衣讓老臣看看傷勢罷。”


    明德冷笑說:“大人這話說的,叫我怎麽敢?如今天下太平宮裏安好,您偏說我有傷,那你說我這傷是從哪裏受的?難道是我打架鬥毆、滋事傷人了不成!”


    老君眉聽得雲裏霧裏,倒是乾萬帝,原本聽老君眉說要查看傷勢,心裏就有點膈應得慌。潛意識裏他還是覺得上官明德是他的人,他的人長得漂亮讓人看了羨慕,那是他的麵子;但是如果光看臉不算還要看身體,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乾萬帝咳了一聲,說:“這個……”


    話音未落被老君眉疾言厲色的打斷了:“公子這是什麽話!行醫者父母心也,既然您上門求醫,便是老臣的病人;就算是打架鬥毆、滋事傷人,那也是官府的事,和老臣無關。老臣所想的,就是希望把公子的傷病治好,其他的又和我什麽關係?公子拿打架鬥毆這樣的話來壓我,實在是大大的汙蔑了行醫者的用心!”


    “……”明德啞口無言,盯著老君眉看了半晌,才慢慢的解開衣襟,“……大、大人恕罪。”


    老君眉原本以為那傷不過是被打了板子或挨了鞭子一類宮中慣有懲罰人的傷勢,誰知明德衣服脫落下來,隻見他心口上方一道尺長的刀痕,隻胡亂裹了一下,血跡一直洇透了繃帶;此外肺部略微青黑,是被內力震傷後強行運功壓製的表現。


    這一看過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高手過招留下的傷,再一探這小公子的脈,雖然脈象澀弱,但是隱約有真氣流動,還有一股內力支撐在心口。


    老君眉暗暗驚愕,難道眼前這體弱單薄、容色過人的小公子哥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知道武功達到一定境界之後,就算表麵上看去幹瘦無比、弱不禁風的人也有可能身懷絕技,但是萬萬想不到這個類似於皇帝禁臠一樣的小哥兒也是這種人。


    乾萬帝麵色一沉,淡淡的問:“禦醫大人光看不治了嗎?”


    老君眉恍然一驚,連忙拜倒:“陛下恕罪。外傷好治,內傷難養;老臣探過脈象,這位公子內心氣血鬱結,抑鬱不得伸展,要化開內傷,估計是要吃些苦頭了。”


    乾萬帝淡淡地說:“……有什麽關係。隻要治好了就行,吃點苦頭對他來說沒什麽壞處。“


    老君眉看一眼明德,這小公子臉上看不出來有什麽表情,要說有,也就是涼薄一詞就能概括的了。那一刻這老太醫心裏莫名的有點歎息,活在皇家裏富貴滿身,外人看上去無比的風光,實際上吃了多少苦也隻有自己知道罷了。


    老君眉在太醫院裏供職多年,治療內傷最是在行。上官明德年少氣盛,在受傷的時候沒有順勢躲開,而是硬挺著頓在原地,麵子是沒有丟掉,但是裏子卻大大的損傷了。他原先就整天心事重重的,再加上內傷逼迫,更是鬱結得厲害,要完全化開是很難的。


    不僅僅難,還要吃上不少苦頭。百年人形的大人參天天硬逼著他吞下去,然後拿重手按壓揉捏,直到把淤血逼散開來,再用藥蒸到全身血脈通活,如此一直到持續半個月。明德畢竟年輕體弱,這樣欠針萬刺一樣的痛苦是很難忍受的,老君眉第一天給他治的時候他就沒忍住,痛到幾點,整個人神智都不清楚了,揮手一掌就拍向了自己的天靈蓋。幸虧乾萬帝在身邊,一手抓住了他手腕三下兩下綁在床頭上。


    明德痛到頂點,拚命掙紮著求乾萬帝:“我不要治了!讓我死掉好了!我不要治了!”


    乾萬帝看著他。那人參功效太強了,明德的身體支撐不住,燒得臉頰通紅,這麽乍一看上去倒有些麵若桃花般的豔色。


    他伸手去輕輕的摟過上官明德,手不重,但是把他所有的掙紮都捂在了懷裏。


    這天明德被藥熏著治療完,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乾萬帝剛起身,便聽外麵有人低低的敲門,道:“啟稟陛下,宮中有異。”


    有異?這話也太含糊不清了。乾萬帝看一眼明德,起身走出了門,壓低聲音問:“什麽有異?”


    那暗衛道:“冷宮中貴妃娘娘被動了胎氣,怕是……龍種危險。”


    明德等了半天都沒等來老君眉,他坐在椅子裏拿了一本時下流行的情愛俠義小說看,看到不耐煩都不見老太醫的人影。


    “太醫大人呢?”


    小廝畢恭畢敬的來上茶,末了道:“公子稍微再等等,太醫大人上宮裏去了。”


    明德猛地坐正了,微微的笑著問那小廝:“上宮裏?誰病了?”


    小廝搓著手,含含糊糊的道:“這個誰清楚呢,宮裏的事嘛,咱們做下人的,哈哈……”


    明德輕輕拍拍那小廝的手,袖口裏不聲不響的遞過去一塊整銀。小廝慌忙的一縮手,隻覺得那銀子足有二兩重,頓時興奮得臉都紅了:“怎麽好意思叫公子破費!怎麽好意思!”


    明德微微搖搖頭,示意他說。小廝左右看了一眼,見沒有人在邊上,急忙湊過去低聲道:“據說是觸怒了皇上被打進冷宮裏去的貴妃娘娘,人家娘家是丁尚書,又懷著龍種,去冷宮不過也就是裝裝樣子,總是要接回來的嘛。公子看那位主子動了個胎氣,皇上就叫我們家大人連夜過去診治,可見還是很看重那個沒出世的龍種的……公子知道嗎?昨晚宮裏已經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我家大人一把脈就診出來了,是個皇子!……”


    小廝嘿嘿的笑著,突而看見這公子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刹那間青筋暴起,很是修長漂亮的手,刹那間極是猙獰。


    他嚇了一跳,抬眼隻見明德淡淡的笑了一笑,說:“沒事,多謝你了。”


    笑意很淡,但是在那點稍縱即逝的笑意中卻帶著重重的殺機,刹那間就讓人心裏一寒。


    老君眉到底是神醫,開了方子叫人煎了一碗安胎藥,貴妃喝下去不過一盞茶工夫,腹中胎兒的動靜就安定下來了,人也漸漸的開始發困。張闊看著貴妃無恙了,忙讓開一條路,道:“太醫大人請這邊來,陛下在外間等您呢。”


    貴妃半夢半醒之間,唇角便挑起了一點嫵媚的笑意。


    是麽,媚君惑上有什麽關係,□□後宮又有什麽關係?她這個尚書女兒,堂堂的懷了龍種的貴妃,就算是被打進冷宮,也一定有卷土重來的那一天。


    其實這次動了胎氣是她故意的。如果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很可能會被抱走交給皇後撫養,那她一番辛苦可就白費了。先前不也有一樣的例子嗎?十八年前的明睿皇後不知怎麽回事觸怒了皇上,當時皇上年少氣盛,脾氣極其的壞,當即就把她三尺白綾生生勒死,對外宣稱暴病身亡。她留下的那個太子後來交給了現任的皇後去養,要是沒有這個過繼而來的太子,現在這個沒有生育的皇後早就被廢了。


    她不能走上明睿皇後的那條路。她就是要折騰出動靜來,要讓皇帝注意到她,要讓所有人都記得起,她為這個龍種吃了多少的苦。


    誰也別想這份孕育皇子的功勞從她頭上奪走。她已經是貴妃了,隻要有一個皇子,那皇後之位就離她不遠。


    貴妃昏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好像有個什麽人坐在身邊,呼吸聲平靜而悠長,雖然很輕,但是有種冰涼的針刺一樣的氣息總是伴隨著她,讓貴妃睡得並不安穩。直到傍晚時分她突然醒了過來,淡淡的夕陽的餘暉穿越了高高的雕花木窗,冷宮裏粗陋的擺設都隻剩下了模糊的光影。一個清淡的少年聲音在身後響起:“——娘娘,別來無恙?”


    聲音溫柔文靜,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靦腆而柔和的。貴妃猛地回過頭,隻見窗邊的花影裏側身坐著一個少年,微微的笑著看著她。


    貴妃霍然起身,聲音都變了調:“你是誰?來人!來人!”


    然而她的聲音比她自己想象得都要小,喉嚨裏咯咯了幾聲,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她全身麻軟的倒在榻上,那小年站起身,走過來,貴妃一驚,猛地認出那就是她曾經栽贓未遂的上官明德。


    但是——怎麽會是他?他不就是個不得寵的侍郎之子嗎?他怎麽進來的?他要幹什麽?


    明德盯著女人驚恐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開口問:“……你很想當皇後?”


    當皇後,當太後,是這個後宮中每個女人的夢想,是吧。


    貴妃發不出聲音,上官明德輕輕的把手放在了她頸間。


    “夏昭儀也很想。”


    明德在花影間的側臉朦朧不清,優雅而殘忍。


    貴妃赫然想到了夏昭儀的死,刹那間她全身發冷。那個女人比她、比皇後都得寵多了,當然身家背景也雄厚,可以說晉位或當皇後都不是沒有可能的。當時她“暴病身亡”的時候,很多人都傳言說是貴妃幹的,隻是皇上寵愛貴妃,沒有懲處罷了;但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夏昭儀的死完全和她無關。


    明德的手漸漸用力,貴妃聽到了自己脖頸間骨骼交錯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朝堂上的鬥爭原本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以你們實力不濟,也就別怨別人了,安心上路去罷。”


    貴妃徒勞的想揮舞指甲,然而她連一根小手指也動不了。她雙目齜裂,喉嚨裏發出了咕咕的聲音,接著頭一歪,身體便沉了下去。


    明德靜靜的盯著她半晌,歎了口氣:“……惟願來世,不生帝王家。”


    他轉過身,大步走出了這華貴威嚴的巨大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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