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直拿著關奇媽遞來的水喝了一口,一手擦著溢流到下巴上的水,一手拉開老盧的黑色背包把閨女放出來。突然處於人多的地方把小東西嚇壞了,貓咪弓縮著身體躲進閻直懷裏,隻探出腦袋舔他手心裏的水。它和閻直一樣,感覺這氣氛陌生得有些不懷好意。


    莊紫坐在閻直身邊散發著揮之不去的低氣壓,眼梢斜斜的挑出黑發來打量著周圍,小姑娘平時咋咋呼呼的,一旦不說話還別有一番冷豔感覺。她的精氣神兒是稍微回來了些,隻是這人多反而壓抑的氣氛影響著她,話也不願多說一句,還是池麟懂得世故的出來跟關奇媽搭話,“阿姨您太客氣了,在這裏能吃點東西不容易啊。”


    關奇媽是個老實賢惠的三十歲女人,眼角和脖頸都有了些無法遮蓋的細紋,她喃喃的說,“這都是救援隊帶來的……隻是現在剛好沒有人在這兒,怕你們幾個孩子餓著肚子……餓的話多吃點,你們路上遭罪了吧?”


    “姨您真是好人。”池麟往邊兒上坐了坐,露出個特別討長輩歡心的乖順笑容,緊接著說,“是救援隊的人把你們弄來的嗎?那他們現在在哪呢。”


    他本能的覺得似乎觸及了相當寶貴的線索,隻是麵兒上也不能太過暴露自己刺探的意味,隻是直覺告訴他實情不止“為人民服務”這麽簡單。關奇媽看了一眼跟盧坦說話的孩子他爸,女人原本纖細磨成粗礪的手指摸著不太幹淨的塑料杯子,看上去是這裏統一發放的東西,池麟在周圍不少人的手邊都看到了。她抬起頭,“他們在周圍搜救一些活著的人……有人留下來保護我們,但是被、被吃了。”


    “這一大群人,老人孩子。”她說話時眼睫顫抖,聲音聽起來充滿無能為力的同情,“都被那幾個兵娃子看著,但是敵不過……那麽些啊……那都是什麽東西啊……!怎麽一夜之間……咱好好過日子的,都變成這樣了呢。”


    隻有在災難麵前,生命才能被壓縮成驚人的平等。


    這些活下來的幸運兒,有腰上別著鋤頭的農民,西裝袖口被撕爛的上班族,眼鏡片兒上沾了血都忘記擦的學生,哄小孩睡覺的年輕媽媽,頭發油膩衣著邋遢的窮小子,或許有的人是憑借自己真刀真槍殺出來的,也有人純粹是走了狗屎運才僥幸逃脫,管你高高在上還是蓬頭厲齒,這時候沒人再去計較還能活成什麽樣子。


    池麟舔了舔手指上的麵包渣,“救援隊的人什麽時候回來?”


    “他們正在旁邊這些鄉鎮救人,說不準什麽時候……也不知道能救回多少來,上次好不容易救回十幾個,中途又發病了。”關奇媽歎了口氣,多看了一眼旁邊抱著刀打盹的成野和他旁邊閉目養神的霍間,“你們幾個孩子不得了啊……現在人都是各顧各的,能一塊兒過來太不容易了。”


    霍間:“你他媽怎麽那麽缺覺?懷孕了?”


    成野:”我砍死你啊。”


    池麟:”他們關係好著呢,特親。”


    “這邊兒幾個孩子都是跟我一起的……哈哈,我不行我不行,跟人家一比真是老得不成樣子了。”


    盧坦接過老關遞來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嘴裏咂了咂味兒,“你們這兒有純淨水?”


    “啊,救援隊給的水畢竟數量有限,大家都不甘浪費,後來我們這兒有幾個膽大的小夥子在後麵的野地裏找到一口井。”老關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根煙在指尖搓開,照顧到這裏的婦女兒童隻好用這種方式暫時解解饞。盧坦也照做了,他低頭嗅煙絲時濃密而修長的眉微微皺起,目光看似不以為意的掠過不遠處幾個蜷縮的人影,他確信剛才有一道不明出處的目光,這頭老關還不經意的跟他提起,“兄弟你……成家了嗎?”


    “離了,我們家就我。”盧坦笑著停頓了一下,伸手把貓撈過來放在肩上,“還有我閨女。”


    說起這個話題幾個小年輕都紮堆過來,他們對叔字輩兒的羅曼史充滿了好奇,特別是盧坦還沒主動提過,池麟興衝衝的湊過來,看樣子要不是沒那條件他都準備抓一把瓜子就著馬紮坐定了,“快來快來扒一扒我準備好了!”話音沒落就被盧坦一肘子搗開,正打算過來說些什麽的閻直眼疾手快的一把把他拎了回來。


    “小孩子懂什麽。”盧坦故作滄桑的彈了黃毛小子的額頭,“喜歡的時候好好喜歡,不喜歡的時候好好分開,離婚不是消極對待,這是對彼此後來人生負責的方式。”


    幾個高中生聽得似是而非,其中感情經曆算是最豐富的池麟接嘴道,“叔你前妻長啥樣子啊,漂亮吧?”


    盧坦把碾碎的煙絲放進嘴裏嚼了嚼。關於佟莉這個人的記憶,已經被不算漫長的時光河流衝刷出了斑駁的痕跡,它們從華麗亦或是平淡的片段逐漸分解成斷斷續續的章節,短暫的鏡頭,最後成為一閃而過的一個影子,一個笑容,一句話。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忘記了去“記起”這個女人,要知道記憶有時是需要提醒的東西,他那曾以為萬分深刻的感情在不自覺中變淺,於是被長年累月的孤獨和自我滿足所取代,最終永遠的不被需要。


    所以他再次回憶的模樣顯得有些吃力,卻又不願太坦白的表現出來,隻好轉換成一種引人入勝的深沉姿態。“嗯,她很漂亮,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來那種……左邊臉頰上有顆痣,因為頭頂有個發旋所以隻能留斜劉海,喜歡白色。”


    “這都幾年了,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是剛遇見的她的時候,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手裏拿著別的男生送她的梔子花;另一個是跟我結婚的時候穿著白色的婚紗,我說梔子花不配你,海芋好看。”


    “媽呀。”池麟自愧不如的掩麵,“醋還是老的酸。”


    如他所說,圍坐的幾個小崽子除了閻直以外都很酸。隻有工裝青年的表情有些僵硬,尤其是聽完盧坦的描述之後,麵露尷尬的指了指從他們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的一個方向。


    “是,是不是那位啊。”


    盧坦哽了一下,順著閻直手指的角度歪過腦袋,視線穿過幾個陌生人的肩膀和身體的夾縫,盯住了此刻同樣盯著他看的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一起,長發幹淨的盤在腦後,褐色的斜劉海柔順優美,因為驚訝而睜大眼暴露出些許沒能控製好的詫異神色,嘴唇微微張開,五官漂亮立體,臉頰上有顆小而秀氣的痣。


    佟莉!?


    他當時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相隔多時,盧坦從沒想過和前妻佟莉會在這種情況下、以這種方式重逢。


    在早年他們剛分開的時候,盧坦窮盡他餘下的最後一點深情,想到的不過是多年後他們因為什麽機緣巧合,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擦肩而過,認出彼此身上曾迷戀過的味道,那共同生活過的跡象,在目光交錯的一瞬間被記憶的海浪從頭淹沒,淋得不知今昔何年。


    不愛的人再次相見是令人難堪的。即便其中一人心中還有留戀,至少這樣的偶遇是值得欣慰的,但偏偏他們都放棄了這份感情,連個不那麽牽強的表情都給不了。


    盧坦不知道自己的手跟腳出了什麽機能問題,他穿過滿地臉色灰敗而木然的流民,佟莉站起身的來的時候也很遲疑,但她手上牽著的女兒盧輕輕比她的反應要直接得多,確定那個是她許久未見的親生父親之後用清亮的聲音大喊著“爸爸”衝了過去。


    佟莉的現任丈夫秦徹也站了起來,卻並不怎麽有走過去的意思。盧坦和他隔著佟莉遠遠的對視了一眼,隻是禮節性的點了點頭,女人先開了口,“盧坦。”


    “好久不見。”


    盧坦的個子比佟莉的高了一個頭,低著頭說話的樣子比平時多出幾分溫厚的和藹,“嗯,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


    他奇跡般的沒有剛才那麽失措了。大概女人自然的表情也讓他覺得熟悉。可這邊的青少年組算是炸開了鍋,準確的說,他們像一鍋著了魔的麻辣燙。


    “我靠!這也行?”池麟整個人都不好了,連帶著莊紫都跟著抖起來,他右手搭涼棚下巴擱在少女的頭頂觀察敵情,“目測敵方漢子身高超過我方十個百分點,長相略輸我方十個百分點,物防七十法防五十五,綜合武力值偏低感覺是個正人君子。”


    “你是說咱叔不是正人君子嗎。”成野扶額。


    霍間冷笑,“可不嗎他也就能騙騙小姑娘。”


    “你連小姑娘都騙不了。”


    “閉嘴。”


    “阿直你看你看。”莊紫扯扯閻直的袖子,小聲地,“他女兒好可愛,遺傳得太到位了。”


    閻直算是這裏麵跟盧坦接觸最多的人,打一開始就沒把這個人和“家庭”的相關概念掛上鉤,但是不得不承認,真的一家人站在一起確實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溫和氣氛,隻是現在已經分為兩個家庭,他們也不再是當初的愛人。


    家。他朦朦的想,真是個讓人向往的詞兒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撕裂狂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年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年黯並收藏撕裂狂歡最新章節